林苏回到大地坳街道,找了家小旅馆住下。
他没有如龚玉露所设想的那样,先去天堂寨玩上一趟,而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再次踏进了小学的校门。
已经放学了,校园失去了白天的喧嚣,龚玉露从一个房间里出来,看着夕阳下的林苏多少有些意外。
“我就猜你在学校住宿。”林苏微微一笑。
“方便!再说了,晚上还要改作业。”龚玉露道:“你没到风景区去玩玩?”
“对于我而言,哪里都是风景区。夜色下的天堂湖一样也是……”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因为他看到一个小女孩从她房间里出来,这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孩子,胖乎乎,脸蛋肉嘟嘟的,特别可爱。
“你女儿啊?”
“什么眼神?我有那么老吗?”龚玉露轻轻咬一咬红唇:“她是我的学生,周月月……小月亮,见到叔叔该不该打招呼呀?”
小月亮立刻绽放灿烂的笑容,热情地喊他叔叔好。
林苏笑了,轻轻拍拍她的脑袋,有可能是他还是具有强烈亲和力的,小月月不怎么排斥他,只是仰起脸打量他:“叔叔,你谁呀?”
“我是很远很远地方的人。”
“你来做什么呀?”
“叔叔……迷路了,其实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叔叔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就不迷路,我指给你看啊,那是教室,那是打球的,那是睡觉的,还有那边,叔叔,你向红旗敬礼……”
于是林苏被她拉着向那块红布敬礼,而且小月亮还给他做示范,纠正他的手法,而龚玉露呢,笑眯眯地重新纠正一遍,告诉小月亮她自己的礼也不标准……
小月亮脸蛋红了,很不好意思地宣布自己去写作业。
清风徐来,天堂湖吹皱了一湖春水,漫步校园,林苏知道了学校的情况。
这只是一所村办小学,原本呢面临撤并的边缘,国家的教育政策发生了变化,本着“边远乡村、不落一人”的教育指导思想,将这小学保留了下来。
十七个学生,三个老师,三个班级,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原本是有四个年级的,四年级的那个学生今年跟着父母到广东去了,于是就没有了四年级。
这样的学校其实很尴尬。
存在吧,学生太少,教育资源也不可能无限地配足。
不存在吧,你让这十几个孩子怎么办?这里不象城里,孩子是没有人有功夫天长日久接送的,不在这小学就读,就必须去七八里之外的另一所小学就读,七八里路的山路,你让孩子怎么天天跑?还不一个个都不读了,那样,他们的一生就全毁了。
“那么你呢?将青春耗在这里,不觉得不甘心吗?”林苏将话题转到龚玉露身上。
龚玉露笑了:“我不觉得在这里是消耗自己的青春啊,看着这些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象小鸟儿一样长出漂亮的羽毛,一个个从这里飞出去,不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吗?”
看着她纯净的笑容,林苏突然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错了。
三年来,他日夜拼搏,始终坚信自己生命的每一天都有价值,但他现在却是知道的,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是一个带血带泪的笑话,没有任何意义。与此相对应的是,她窝在这个穷山沟,似乎与朝气蓬勃的青春不搭界,但她审视自己的每一步,都能找到时间的价值点。回首过往,发现意义,不就是他心头那道坎吗?
……
大山的夜,寂静而又幽深,林苏睡得很香,醒得也很早,出旅馆吃过早点,他信步踏上大坝,清晨的阳光洒入天堂湖,一片金黄,他又一次踏进了校园。
这一次进校园跟昨天不一样。
龚玉露在教室外面转,一看到他就象看到了救星:“林苏,帮个忙。”
“出什么事了?”
“有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来,他家到学校要路过几个池塘,我必须去找找。”龚玉露很急:“你到教室坐着,别让孩子们乱跑。”
也不等林苏答应,她就跑了。
林苏进了教室,一进教室,乱哄哄的学生立刻归席,其中两个将桌子都差点撞翻,但一看到来的不是老师,孩子们又开始闹了。
“咳!”林苏咳嗽一声:“大家安静!”
好几个孩子立刻学他,用普通话告诉同桌安静,顿时教室里笑成一团。
“你们老师有点事出去了,我现在代理你们的老师!”林苏提高声音:“安静!”
也许老师两个字还是有魔力的,学生真的安静了,全场鸦雀无声,一个个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都看着他。
“你们龚老师给你们留作业了吗?”
中间一竖排一齐回答留了,旁边两排一齐摇头。
“到底留了还是没留?”林苏懵了。
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回答问题,一片嘈杂中林苏算是明白了,他们三竖排是三个年级的,二年级的留了,一年级和三年级的没留。二年级的那些学生个个强调自己已经做完了,还一个个朝讲台上窜,将作业本交到林苏手中。
瞬间一团乱。
“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到座位,开始上课了!”
十六双眼睛又一次带着尊敬的眼神看着林苏,他开始有点慌了,自己面对充满杀机的谈判团队不慌,面对二十多人的部下不慌,但面对这些充满希望的清澈眼神他有点慌,上课了,是他自己说的,教他们什么?
“你们老师以前教你们什么?”
学生的回答太杂了,有的说唱歌,有的说讲故事,有的说打球,光说明式还好说,关键是学生开始提要求,让林苏唱歌、讲故事、带他们打球。提出打球的那个小男孩个子最高,最是活跃,一看就属于坐不住、精力充沛型的,正是昨天将小胖墩按着揍的那个小家伙。
“打球就别想了!你根本是想出去玩!”林苏首先将那个孩子按住:“唱歌呢?我肯定没你老师唱得好……那就讲故事吧。”
林苏搜肠刮肚开始想故事,《三只小猪》刚起个头,就有孩子说已经听过,那么《白雪公主》呢?他们也听过!《大闹天宫》呢?那个刚才被林苏强行压制的小子跳了出来,说他爷爷最会讲大闹天宫了,算是报了一箭之仇,让林苏很尴尬。《三袋麦子》呢?大部分同学都笑,说老师,那是课本上有的。
欺负我看童话少是吧?林苏发了狠:“那不讲故事了,你们每人写一篇作文,中午放学之后交给我!”
看着同学们个个抓耳挠腮的小模样,林苏算是痛快了,多妙的办法啊,怎么没早想起来?不管什么年级的,都有一个通用型的大考,就是作文!从小学到大学,就没有学生不怕作文的。
有个学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问题:“老师,写什么呀?”
题目?那还是再来个通用型的比较好,林苏微微犹豫:“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多么通用的题材,每个人都熟,但每个人写出来都不一样,每个人还没理由不写,够这些小坏蛋喝一壶的。
但他决没有想到,这个题目一念,突然一个孩子大哭了起来。
林苏目光一扫,是一个熟悉的小家伙,小月亮!
她坐在一年级那一排的最前面,原本挺乖的,突然就哭了,号啕大哭。
林苏一下子慌了,跑下讲台,跑下的瞬间他好象是明白了,作文好象是有个起点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是写不出作文的,小月亮是急了,急哭了。
“一年级的孩子可以画画儿,画妈妈也算!小月亮,别哭啊。”
小月亮哭得更响了,林苏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座位上直接抱了起来,快步出教室,哄她,但怎么哄都不效,她哭得小身子都抽了,林苏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小月亮怎么哭了?”随着这个声音传来,龚玉露牵着一个小男孩从外面进来。
“你总算回来了,救星啊!”林苏叫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就将她给弄哭了,怎么哄都哄不住。”
龚玉露接过小月亮抱了过去,小月亮抱着她的脖子泪水横流:“妈妈,我要妈妈……”
龚玉露温柔地哄她,还在她耳边悄悄说了点什么,她终于停下了哭泣,进了教室。
龚玉露轻轻叹息:“她妈妈和爸爸都不在了。”
“都不在?糟了!”林苏心头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我跟他们布置了一篇作文,让他们写……我的妈妈,是不是我触碰了她的禁区?”
“可能是吧!我上次无意中提到妈妈两个字,同样让她大哭了一场。”龚玉露道:“谢谢你照顾孩子们,我去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