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幽浮晕染下的奈何桥更显森然,身着黑甲的鬼将军熵玄从桥头疾步行来,在郢瑶尚不及反应之时已停在了她的身边。乌亮的眸中潜藏着惊诧的微光,许是因为仙家原本就极少有下至冥界的,许是因为此刻出现在此处的,乃是长久以来将自己桎梏于过往牢笼的雨神郢瑶,可无论是什么,那声亲密的呼唤却彰示出他们之间必然存在或者曾经存在紧密的牵连,而当事者之中的另一位,雨神郢瑶,此刻微怔在原地,看向他的目光中尽显疑惑。熵玄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高高的颧骨向外突出,深陷下去的眼眶令他更显骇然,郢瑶盯着他的脸想了许久,终于想起眼前这张脸曾经的名字,她忽地掩面垂下头去,任由鬼将军熵玄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脊安慰。
孟婆安坐棚内看着他们,神情安然,正如她所说,浊世百味,她已尝得太多,种种纠缠爱恨,于她而言都不过她手下那碗茶。小黑则从鬼将军熵玄走近的那一刻起,便身姿笔挺的站在孟婆茶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旁自然跟着神色木然的木漓。
郢瑶抬起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他许久,抚着他格外凸出的眉骨,她眼中不知何时已蕴了热泪,汇聚成一颗泪珠终于滚了出来,划过她脸颊时留下一行明显的痕迹,她身形微颤,脚下无力,抓着他肩头坚硬冰冷的黑甲站定,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与她记忆中模样已全然大概的兄友。千年前,熵玄因触犯天条被剔除了仙骨之后推入诛仙台,此后天上地下,再无他半点消息,不知他究竟是烟消云散,还是变成了受困于诛仙台下永世不灭的一缕游魂。
“千年,整整一千年,我居然不知道,你原来就在这里。我······”郢瑶声音发颤,抓着他黑甲的指节红白两段分明,自责与后悔的心情一齐涌上来,心绪翻腾,竟比得知溟煜活着时更要难受。
熵玄牵起嘴角一丝线条,安慰道:“我背叛天庭勾结魔界,烟消云散岂非便宜了我,便在幽冥地狱千万年也难赎罪业。你不必难过,即便受困于此,我也一直过得很好。”
“翎哥······”她颤颤凸出两个字,立即被熵玄打断了,道:“我已被逐出天庭废了仙籍,现如今,只是冥府的熵玄。”他扶着她坐下来,幻出一方巾帕塞进她的手心,郢瑶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色,仍是心情激荡,悲喜交加,泪便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微张着嘴想喊出他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难以出口。
熵玄褪去一身黑甲,只穿着一件玄色薄衫,伸手一双瘦如枯骨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再劝道:“阿瑶,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郢瑶心头一热,努力稳住心神,抬起头来拭去眼角热泪,道:“我以为你已经······”后半句她无论如何不愿说出口,便停在了此处。
熵玄却懂得她的意思,淡淡道:“在这幽冥地狱待得久了才真切地明白,死亡并非是真正的结局。而究竟如何算作生,如何算作死,谁又能说得清楚。唯有因果,将世间万事万物织就成一张偌大的网,谁也逃不过,谁也无法逃,如若我当年轻而易举的得一个烟消云散的结局,又如何在今日重遇你。这千年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隐隐约约有所闻听,只是我既走不出幽冥地府,更不愿走出去,无法前往寻你,更无从助你,不知你现今,可一切安好?”
郢瑶黑嗔嗔的目光盯着他沉着安稳的眸子,即便他已容颜大改,可只要那双眼睛没有闭上,她便能在其中找寻到安慰与依靠,她慢慢稳住了心神,将他被头盔弄乱的白发归顺,道:“不管你是仙是鬼,不管你改了多少名字,于我而言,你永远是当初的模样,我信你无论置于何种艰险境地,都能将一切做的很好,我只是······我只是恨自己,分明你们离我离得那么近,可我却一直未曾寻过,一直未曾努力的寻过。如果我······如果我早一点······”
熵玄再度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露出一抹宽慰笑容,道:“暗夜已至,此间离魂往来不便,我带你去往别处叙话。”
郢瑶这才发现此时孟婆茶摊前已渐有离魂出没,站在孟婆茶摊前频频回望,可终究,也不过只是望见无尽的黑暗。
郢瑶站在空无一物院中朝廊下看去。见屋檐之上挂满了各种样式的花灯,明明灭灭地随着风摇摇晃晃,廊下有张矮几,上面放着个茶壶,人间最普通的粗瓷壶,没有茶杯,也没有茶碗。一只壶便孤零零的当中放置。仿佛屋主一般,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地狱,只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千年,矮几的旁边放着一盆炉火,早已经熄灭了的,结了一层厚厚的洋灰,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被风吹散,郢瑶强忍住心酸,慢慢朝他走了过去。尽管她面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可熵玄却仍然感觉到了,笑道:“听说你现如今住在四殿下的尘琰宫,那么大个宫殿,居然连个洒扫的仙娥也没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占着那么大个地方。”
郢瑶知他有心宽慰她,牵唇笑了笑,道:“连你也瞧出来我是为了占着那地方,既然只是为了占个地,有我一个便足够了。”
熵玄将茶壶中的茶水泼去,点燃火炉,从屋中取出两个茶杯,竟然是白玉制成的。她抬手触上一个花灯,问道:“为何要挂这么多花灯?”
“都是些无主花灯,主人要么已经投胎去了,要么便入了十八层地狱。我闲着无事,捡回来挂着玩玩罢了。”熵玄解释道。
“如有情深之人惦念着,即便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想来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
“或许吧,世间总有些人愿意忍受伤痛去原谅,放过作恶的那个,也为放过自己。”
不消片刻,茶已煮好,熵玄为她斟了茶,透过袅袅烟雾打量着时日良久重见的郢瑶,见她正透过屋檐望向冥府浓烈如忘川水般血红的飞云,浅饮一口滚烫茶汤,安然道:“你可是为了溟煜而来?”
郢瑶忽地顿住,没有回头,眸中盈满了冥府如血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