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了那笔钱,到底有没有用来拍电影,她从没问过。将《红气球》改成一部电影,自己来执导,是他一度的理想。私奔的情侣乘着热气球冉冉升起,离开大地,飞越城市、郊野、森林、河流……想一想,就觉得过瘾。他雄心勃勃,一副宏图大志的神态。说新又认识了一些知名导演,答应帮忙推荐,入围国际影展竞赛单元。获奖。聚光灯。专访。酒宴。巡回路演。一炮而红。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描绘中,一脸喜悦,顺带将影视行业贬损一番,很多知名演艺界人士,在他眼里等同戏子和混子,一点文化水平都没有,看不懂他的小说,缺乏基本的文学修养。他自信满满,口才也好,情绪极富感染力。她听了也有所打动。
他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拍电影是复杂的团体项目,需要协调各种关系,不比写小说,一个人待在房间,打开电脑,只需屁股和椅子建立牢固的友谊,就能搞定所有事情。如此忙了一阵,突然没了动静。说审查出了问题,里面涉及了某些敏感镜头,需要删减补拍。他再没谈过要还钱的事。她也当忘了。
这期间,他们断续保持着联系。
北京一夜,她充足了电,恢复了充盈之气。每次想他的时候,她就去北京。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策展、购物、会友、看话剧,等等。孩子平时由保姆带,无须她操心。有时一待就是好几天。聊文学、艺术、绘画;做爱。形而上和形而下兼顾。疯狂纠缠,一次次推倒重来。周而复始。像吸饱的水蛭。在史谦身上未曾得到的满足,从岳廉这里一一补偿回来。在床上,他不像作家,像矿工,狂野,粗鲁,有劲。最疯狂的一次,他们在宾馆待了两天没出门。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睡。她看他眼中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疲惫的睡姿唤起她心中深藏的爱意。他醒来时,发现她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俯视着他。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你太可怕了。他准备投降。你才可怕呢,没节制的家伙!她用手指着他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少女的娇嗔。
她从不领他进入她的圈子。他倒是喜欢带着她。以业余画家和他女朋友的身份,各种场合都参加。她也乐于进入他的生活,人生百态,粉墨登场,在北京巨大的舞台上,各自表演。导演、作家、演员、制片人、出版商、编辑、主持人、骗子、绿茶婊,眼花缭乱。有次在酒桌上还碰到一位当红流量小生,一起玩杀人游戏到天亮。当然见得最多的,是一个个作为“外省青年”的漂泊者,有点才华,又不安于现状,带着梦想,来到北京,被这座巨兽般的城市一天天磨掉锐气,丧失意志,最后泯然众人矣。她洞若观火,隔着层层叠影,倒是看得更为透彻。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基本是她负责开销。他并不介意囊中羞涩和吃软饭的事实,好像花她的钱是理所当然的。残存的理想主义是他最后一片净土。他说,要不是心里还有梦想,我早就写电视剧剧本去了。很多人争着邀请他去当编剧。一集电视剧十几万,价格惊人。还有人说服他去拍商业电影,那种狗屎一样的电影,专门去博脑残们的眼泪和欢笑的下三滥电影。他不屑一顾,宁死不降。
她从不当真,报之以微笑,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她说你应该珍惜自己的才华,好好写你的小说。他说你喜欢我的小说吗?她说当然。他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骄傲,等我写个更牛的,你等着。她心里雪亮,晓得他说这些的原因,不过是在为自己寻找借口。说难听点,这些都是遮羞布,扯掉这块布,他浑身赤裸,一具臭皮囊。
当然她不会刻意揭穿。即使他最后一事无成,她也得到了快乐和满足。他对她言从计听,也不惹她生气。他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些电影,品味都还不坏,艺术绘画上,他也能沾点边,普拉多、奥赛和大都会博物馆的馆藏,他随口能说出一连串,偶尔还能一针见血,颇有锋芒。何况他还有许多男人天生欠缺的幽默感,从精神到肉体,都能愉悦她,将她哄得乐不可支。
所以和岳廉在一起,时间显得总比别处要快些。
他学会了摄影,弄明白了ISO、光圈、景深、快门之间的关系,努力练习构图,为的是在旅途中给她拍出满意的照片。他们一同去过香港、新马泰,最远的一次,在斐济疯狂地玩了一个星期。
岳廉生日那天,她送了他几件衣服和一只精美的美度机械手表。当晚岳廉叫了不少朋友来庆生。他们叫她嫂子,表面毕恭毕敬,眼神又暗含着更深的玩味。晚饭结束,酒至微醺,岳廉兴致仍然很高,提议接着去钱柜唱歌。那晚喝了好几种酒。金门高粱、红酒、野格利口酒、威士忌,蒙眬的酒意中,她仿佛又回到婚前。那时她处了个男朋友,也是学艺术的,两人都没什么钱,也没工作,看不到一点前程,却很快乐,晚上经常跟一群青年落魄画家喝得烂醉,再醉醺醺回出租房,脱光衣服,做完爱就睡,啥事不想。她曾想把那段记忆抹去,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她人生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
她自以为酒量还不差,那晚却被岳廉的那群朋友灌醉。其间她跑去洗手间悄悄吐了一通。回来时,看见岳廉正在分享手机里一个女人的照片。他显然也有些喝多了,说话都不大利索了。她醉眼惺忪,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忙把手机屏幕关了,她好奇,说看啥呢?他们讪笑着,说没什么,一哄而散,神色都有些古怪,包厢很快又响起歌声。那晚狂欢直到凌晨才兴尽。她醉倒在包厢,记不清谁扶她回去的,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发现躺在宾馆,只盖着一条毯子,全身一丝不挂,打岳廉手机关机,不知去向。
她头痛欲裂,带着一身的酒气,当天下午就飞回了南方。
后来,她又数次返回北京。他陪她逛遍了宋庄、上苑、798、环铁、索家村、草场地。她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那回在洞庭写生的画面。成为一位画家,一直都是她的梦想。至少嫁给史谦之前,这个梦在她心里已装了很多年。逛了世界各大著名艺术博物馆,看了数不清的名画,视界开阔后,她的热情反而冷却了下来。她为当时的狂妄和幼稚而惭愧。梦太大,大到可将她毫不费力地吞噬。有那么几年,她完全失去作画的热情和自信,情绪坠入冰点。直到上次在洞庭,她又拾起画笔,完成了几组素写。手艺尚未生疏,功底犹在,她又重获了信心。惋惜当时应该趁手热,多画点油画。这么想着,她便有点怀念洞庭了。说什么时候再去湖边看次日出,弥补上次的遗憾。他说好啊,去洞庭还不简单,立刻,马上,只是这个季节已经没芦苇了。没芦苇也没关系,她说,有日出就行,我要把它画下来。
时间已到二〇一四年冬天。天气阴冷,北方雾霾深锁,南方一片灰蒙。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外出,更适合待在家里。那段时间他正好接了一个剧组的活,只有一个星期的假,试图劝止她,但她近乎固执要求前往。她说等不及了,她几次都梦见了洞庭,缪斯女神在向她挥手,她迫不及待了。这次去,他们带了相机、颜料,还特意买了帐篷、睡袋、防潮垫,准备在湖边露营,真实感受湖的气魄。
史谦名下共有两台车,一辆奔驰S400轿车和一辆牧马人。平时商务洽谈,他主要使用轿车。牧马人只有等节假日,他才有空闲摆弄。那是一台四门版的越野车,选的是他钟爱的熔岩红色,像团火。车买回来后,他没少在车上下功夫,轮胎、车灯、轮毂、保险杠都改装过,加装了绞盘、涉水喉和拖车钩,威风凛凛,像个大玩具。史谦很喜欢这台车。行驶在路上,轻易就能收获一片注目礼。他开着这辆车走遍新疆、青海、西藏、甘肃、云南、四川、东北。顾烨平时开她的甲壳虫,对这台充满雄性激素的越野车不大感兴趣。
那次去洞庭,正巧那两天她的甲壳虫正在4S店做保养,时间等不及,她只好开史谦的牧马人。史谦有些犹豫,说赶急吗?你很少开长途,过两天我挤时间送你去吧?她婉拒了。说不赶时间,去写生,拍照,慢慢开。看她信心十足的样子,他不好再说什么。问她是否还住原来的地方,她说再看,到哪儿算哪儿吧,能围湖转一圈最好。
出发那天的早晨,下了点雨,潮湿而寒冷。史谦将她的行李搬上车,关好后备箱,问她大概什么时候回。个把礼拜吧,主要看那边天气。她说。这次还是你一个人吗?他问。是啊。她答道。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别开快车,他叮嘱说。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她笑了笑,不忘朝他索一个吻。
车缓缓加速,走了一程,她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史谦还站在路边,使劲朝她挥手告别。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她到底心虚,像个急于逃离的囚犯,深踩了一脚油门,越野车如脱缰野马,呼啸着朝前方驶去。
前方是什么?是无限延伸的公路,是密集的雨幕,是偌大的洞庭,是情人温暖的怀抱,也是空白的虚无。
他们事前约定在长沙碰面。没料到高速公路上出了点交通事故,堵了两个小时才顺通。接上岳廉后,天早黑透,原计划直接去民宿。她开了一天的车,疲乏不止,说先在长沙住一晚,明天再赶路吧。那晚运气却出奇糟糕,连着问了五六家酒店,都告知满房了。雨依然不依不饶地落着,温度很低,来回问了几家,人都冻僵了。她失了耐心,咬咬牙说,不用试了,直接走吧。
剩下的路程,她交给岳廉来开。他将牧马人啧啧称赞了一番,满眼掩饰不住的喜欢。她不以为然,说不就一台车嘛,悬挂硬,空间小,坐着不舒服,身子骨都快颠散了。他说你懂什么车啊,每个男人都渴望有辆这样的车,多硬朗、气派。她说就你懂。她将座椅往后调倒,说,累了,眯一会儿。
尖利的刹车声把她惊醒,巨大的惯性差点磕破额头。怎么了?她惊恐发问。好像有辆车摔下去了。他停好车,惊魂未定地说道。她看了眼,发现车不知何时已下了高速,正停在一条偏僻的乡道上,后方是隧道口。
“追尾了吗?”
“不是。”他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没事吧你?”
“没事。”他深吸口气,“我下去看看。”
他打开了危险报警闪光灯。橘红色的灯光喳喳地闪烁着。隧道异常寂静,一辆车都没有。他在安全距离内放置了三角警示牌,两人围着车观察了一圈,发现左前侧轮胎的翼子板撞掉了。对方的车呢?她张望一圈,一脸困惑。刚才还在,岳廉依旧惊魂未定,说,对方开着远光灯,路又窄,刺得他睁不开眼……后来那车突然失控了。她惊愕地聆听他的描述。你看这里,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终于在地上发现刹车的痕迹。雨夜视野不好,又沾着雨水,并不容易被发现。下雨天路面湿滑,应该是蹭着翼子板失控滚下山的。那傻×一直开着远光灯,是他自己操控不当,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说。
车子并不难找,翻了个底朝天,刚滚到半山腰,被一棵岩松卡住了。奇怪的是车里没人。方向盘和座椅上倒有些血迹。他们以为人被抛出车外了,又来回找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两人屏息凝神,试图寻获一丝呻吟和呼救,然而除了疾风冷雨,什么也没听到。都觉得蹊跷。就在转身要走时,后备箱突然传来微弱的敲击声……
一个手脚都被束缚的女人,嘴巴被胶带封住,奄奄一息蜷曲在后备箱里,头部似乎受了重伤,正淌血不止,整张脸像涂了厚厚一层颜料。顾烨出于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黑暗中女人的瞳仁白得吓人。女人的嘴唇微微张合,想说什么,然而声音太过弱小,她只得俯身去听,还是没听清。
我们马上帮你报警,打120,你要坚持住!女人的瞳仁亮了亮,眼神透出央求,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顾烨吓得浑身发抖,你坚持住啊!120就快来了。女人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倏忽间,眼神猛地暗了下去。油枯灯灭,顾烨感觉时间正在女人身上飞快地流逝。岳廉麻着胆子,凑前试探了下女人的鼻息,过了一会儿,朝她摇了摇头。那是她第一次目睹非正常死亡。她僵在那里,只觉四肢麻木无力,心里一阵绞痛,连呼吸都使不上劲来。
车灯刺破前方的黑夜,密集的雨丝被光柱裹挟着,如快速倾泻的流沙。车里暖气开到最大,她仍觉得冷。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咬合声。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报警吧,她说。她用的苹果手机,气温低就冻死机。她想借他的手机报警,他沉默不响。警察来了我们怎么解释?他终于说出了心中的忧虑。该怎么说怎么说吧,人命关天。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事麻烦了。他突然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将车窗降落一点,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不反对你报警,毕竟是命案,但我发誓,车祸的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可警察会相信我说的吗?这荒山野岭,一没摄影头,二没目击证人,毕竟两条人命,说不清的。他说。既然和你没关系,那你担心什么?她说。他显得不耐烦起来,我担心的是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女人你也看见了,已经死了,男人估计掉了悬崖,八成也死了。两条人命,虽然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们的车涉嫌命案,事情就复杂了……我是为你好啊,你就不怕你老公知道我俩在一起的事?她听了愣怔了下,没有想到他竟会想到这一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在报警前,我们最好先冷静冷静,现在报警也没用,这地方手机没信号,进了城再说吧。那个隧道口叫什么你知道吗?她强忍着不快问道。
“尖峰岭隧道。”
进城后,天刚麻麻亮。雨停了,厚厚的铅色云层笼罩头顶,透出一线暧昧不明的暖色调,让人猜不透阴晴。她眼前不停浮现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的眼神闪烁着怨怒、不舍、悲伤和哀痛……救救我……她呻吟着,试图抬起手,去抓她的手臂。
趁他去加油,她跑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报了警。尚未睡醒的警察打着哈欠,用慵懒的语气和她确认地址。尖峰岭隧道入口……她再次强调。从电话亭出来,曙色渐明,囤积的铅色云层渐渐明朗起来,一抹亮丽的朝阳像被刀划开的伤口,正慢慢溢出更多的红。几只野鸭正在湖面游弋。陆续有人沿着湖堤开始晨练。看上去,这是个美好的礼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