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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恢复了健康后,我才知道,“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的地位:外祖父吵他,不像吵儿子们那样勤,那样凶,在背地里谈起他来,外祖父眯缝着眼,摇着头说:

“伊凡有一双金不换的手,鬼儿子!记住我的话:这小子有出息!”

舅舅们对待“小茨冈”也是和蔼的,友好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给这个师傅安排一场污辱而毒辣的玩意儿:有时用火烧热他的剪子把儿,有时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个尖朝上的钉子,或者把颜色不同的料子偷偷地放在这个半瞎的老人手边。他拿它们缝成一匹布,这样他就会挨外祖父的骂。

有一天,他在厨房吊床上睡午觉,人们给他涂了满脸的红颜料,有好长时间,他都是带着这一副又好笑又可怕的脸走来走去:灰白的胡子里暗淡地露出两片眼镜似的红斑点,他那长长的红鼻子像一条舌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们想出的花样是无穷无尽的,而这个师傅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只是轻轻地呷呷嘴,在拿熨斗、剪子、钳子或者顶针之前,总是把指头蘸很多唾沫。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甚至拿刀叉吃饭,也湿湿指头,把孩子们都逗笑了。当他嫌疼的时候,他那大脸盘就露出了皱纹的波浪,波浪把眉毛抬高,奇怪地滑过额头,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消失了。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儿子们这些把戏抱什么态度,但外祖母总是捏着拳头吓唬他们,喊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群恶鬼!”

但舅舅们背地里谈起“小茨冈”也是气愤的,嘲笑的,他们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什么道理。

像平时一样,她又高兴又明了地解释给我听:

“你不知道,他们自己将来开染坊的时候,都想把凡纽什卡[22]拉过去,所以他们俩就在对方面前骂他:说他不会干活,其实他们是在撒谎,耍手腕。他们还怕凡纽什卡不跟他们,跟外祖父。外祖父脾气很怪,说不定他和伊凡开第三个染坊,这对你舅舅不利,懂不懂?”

她静静地笑起来:

“人们总是耍滑头,真好笑!你外祖父也看出了这些诡计,他有意逗雅沙和米沙[23]说:‘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他就不会去当兵了:我最需要他!’他们憋一肚子气,这是他们不乐意的,可又舍不得钱,——免役证很贵啊!”

现在又跟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像坐轮船的时候一样,她每晚睡觉前给我讲童话,或者讲她自己的也像童话一样的生活。一提起家务事——儿子们分家、外祖父给自己买新房子,她那讲话口气就像是生疏的邻人站得远远的在嘲笑似的,不像是家庭中第二主人的身份。

我从她那里知道“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儿;有一年开春,下雨的夜里,在大门口长凳子上拾到他。

“他躺着,裹着围裙,”外祖母沉思地、神秘地讲起来,“吱吱地哭不出声来,冻僵了。”

“为什么偷偷地把小孩扔给别人?”

“母亲没有奶,没有东西喂;她打听哪儿有人刚生下孩子就死了,就把自己的偷偷地放到那儿。”

她沉默了一会儿,搔搔头,一面叹息着,望着天花板,又接着说下去: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穷得没法儿提啊!还有种规矩:没有出嫁的姑娘不许生孩子,——丢脸!外祖父想把凡纽什卡送给警察局,我劝他说:留下自己养吧,这是上帝送给咱们的,他知道哪家死了孩子。我生了十八个;要是都活着,能占满一条街,十八家。你不知道,我十四岁结婚,十五岁生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亲骨肉,接二连三地把我的宝贝儿拿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穿件长衬衫坐在床沿上,乌黑的头发披满身,她体格庞大,毛发蓬松,好似不久前一个大胡子(塞尔加奇的守林人)牵进院子里的大熊一样。她在那雪白的、干干净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低声地笑着,身子晃荡着:

“好的上帝拿走了,给我留下来的都是孬种。我非常喜欢伊凡卡,——我就心疼你们小家伙!我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果然活了,长得挺好。起先我叫他‘茹克’[24],——他老是嗯嗯的,活像个甲壳虫,他嗯嗯地叫着满屋子爬。你要爱他,他是一个纯朴的人!”

我真爱伊凡,他常常使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每逢星期六,当外祖父把一星期来犯了过错的孩子都揍了一遍,去做晚祷的时候,厨房里就开始了难以形容的好玩的生活:“小茨冈”从炕炉里捉来几只黑蟑螂,很快地用线做好一套马具,用纸剪一个雪橇,于是四匹黑马就拉着雪橇在刨平的黄桌子上驰骋起来,伊凡用一根细松明赶着它们,高兴地尖声叫道:

“赶着车请大主教去了!”

剪一片纸贴在一个蟑螂的背上,赶着它去追雪橇,伊凡解释说:

“忘了带口袋。这个和尚背着口袋,直追!”

他用线系着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头直捣地,伊凡拍着手叫道:

“助祭从酒馆里出来去做晚祷!”

他给我们看小老鼠,他指挥小老鼠站起来,拖着一条长尾巴,用后腿走路,一对像小黑珠子的灵活眼睛可笑地眨巴着。他很爱护小老鼠,把它们藏在怀里,嘴对嘴喂它们糖,亲吻,并且深信不疑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动物,怪可亲的,家神非常爱它!谁养小老鼠,家神爷爷就对谁好……”

他会用纸牌或者铜钱变戏法,他叫喊得比哪个孩子都厉害,几乎看不出和孩子们有什么不同。有一次孩子们和他玩牌,一连使他当了几次“大傻瓜”,弄得他很难过,气得撅着嘴,不愿意再玩了,后来他对我哧哼着鼻子埋怨说:

“我就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他们老递眼色,在桌子底下互相换牌。这算什么玩牌?骗人的玩意儿我也会……”

他才十九岁,但他比我们四个人的岁数加在一起还大。

最使我难忘的,是他在节日的晚上;每到这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出门去做客,头发曲卷而且蓬松的雅科夫拿着吉他到厨房来了,外祖母摆上一桌丰盛的茶点和一瓶伏特加酒,盛酒的瓶子是绿的,瓶底铸有精美的红花;“小茨冈”穿着过节的衣裳,忙得陀螺似的乱转;老师傅轻轻地侧着身子走进来,黑眼镜闪闪发光;还有保姆叶夫根尼娅,通红的麻脸,胖得像一尊坛子,眼睛生得精灵古怪,说起话来像吹喇叭;有时,圣母升天教堂的长头发的助祭,还有一些面孔像梭鱼和鲶鱼般又黑又滑的人们,也来了。

人人都大吃大喝一顿,沉重的喘气,孩子们都分到糖果,每人一杯甜酒,于是,一股热闹而奇特的欢乐,像火似的慢慢燃烧起来了。

雅科夫舅舅抚爱地调着吉他,调好了后,照例说一句:

“怎么样,诸位,我要开始了!”

他晃了一下曲卷的头发,向吉他弯下身来,像鹅似的伸长脖子;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蒙眬欲睡;灵活得难以捉摸的目光,在一层油雾里熄灭了。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弹了一支振奋人心的、令人不由得想立即行动起来的曲调。

他的音乐使空气紧张而寂静;它像一条湍急的小溪,从远方流来,从墙壁和地板里渗出,它激荡着人心,使人发生一种莫名的感觉,又惆怅又不安。听了这音乐,就不由得怜悯所有的人,也怜悯自己,大人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孩子,大家都坐着不动,躲在那儿默默无语地沉思。

米哈伊尔的萨沙听得特别紧张;他老是向舅舅探着身子,张着嘴呆看吉他,嘴角挂着口水。有时他听得太出神了,不自觉地从椅子上掉下来,两手撑着地板,碰到这种情形,他就这样坐在地板上,瞪着一对凝然不动的眼睛,不再爬起来。

大家都听得入迷,屏息不动;只有茶炊在低吟,但并不妨碍吉他哀怨的诉说。两个四方的小窗户瞅着黑暗的秋夜,常常有人轻轻地敲打它们,桌子上两支尖矛似的蜡烛,黄灿灿的火苗摇曳着。

雅科夫舅舅越来越木然不动了;他仿佛咬紧牙关在酣睡,只有两只手却别有一番情景:弯曲着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腔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颤动着,像一只小鸟拍动翅膀在挣扎;左手指快得难以捉摸地在弦上来回飞跑。

他喝了酒后,几乎每次都是用一种难听的吱音从牙缝里唱那无尽无休的歌子: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叫到晚:

噢咿,我闷得慌!

噢咿,我愁得慌!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站。

噢咿,我闷得慌!

炉后蟋蟀叫,

闹得蟑螂不得安。

噢咿,我闷得慌!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个乞丐就来偷!

噢咿,我闷得慌!

是啊,哎,我愁得慌啊!

我受不了这支歌,每当舅舅唱到乞丐的地方,一种难以抑制的难过使我放声大哭。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吉他,把手指插进成绺的黑头发里,瞅着墙角,轻微地打着呼噜。有时他突然惋惜地叹道: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我要唱个痛快!”

外祖母叹息着说:

“够了,雅沙,别折磨人的心了!凡纽什卡,你还是来给咱们跳个舞吧……”

他们不是每次都马上满足她的请求,但有时,我们的音乐师忽然用手掌按着弦停了一刹那,然后攥紧拳头,用力往地板上一甩,仿佛从自己身上甩掉一种看不见的无声的东西,雄壮有力地喊道:

“让忧愁和烦恼都见鬼去吧!瓦尼卡,出场!”

“小茨冈”整整容,拉拉黄衬衫,他小心翼翼地,仿佛踩着钉子似的,走到厨房中间;他那黑黑的脸膛红润了,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求说:

“弹得快一点,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响起了暴风骤雨的声音,靴子后跟细碎地跺着,桌子上和橱里的碟碗颤动作响,而在厨房中间,“小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他张开双手,像一只鹞鹰展翅翱翔,脚步快得令人难以分辨;他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窜来窜去,绸衬衫颤抖着,流动着,仿佛在燃烧,在熔化,发出灿烂的光辉,把周围都照亮了。

“小茨冈”不倦地、忘情地在跳,看样子,如果打开门把他放走,他能这样沿着大街小巷跳遍整个城,不知他能跳到哪里去……

“横着走一趟!”雅科夫舅舅欠起脚尖打着地板,叫道。

他尖厉地呼啸着,用颤抖的嗓子大声念了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嗬!要不是我可惜这双破草鞋,

早就舍了老婆孩子远走他方!

站在桌子后面的人,手脚不住地抽动着,他们像被火烧着似的,也时时大声地喊,跟着尖声地叫;那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嘴里不住地咕噜着。有一次,他向我弯下身来,柔软的大胡子盖着我的肩膀,贴近我的耳朵,像对大人似地说: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25],要是你的父亲活着,他也要跳得像一团火!真是一个快乐的人,怪讨人喜欢的。你记得他吗?”

“不记得。”

“不记得?从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来,——你等一等!”

他站起来,个子高大,样子憔悴,像一幅圣像似的,对外祖母一鞠躬,用一种不平常的粗重声音向她请求: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26],赏个脸吧,请出场走上一圈!就像从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让我们高兴高兴吧!”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啦,先生,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外祖母轻轻地笑着,缩了缩身子说。“我跳什么舞!枉惹得人家笑话……”

然而大家都请求她,她忽然像个年轻人似的站了起来,整整裙子,挺挺身子,昂起硕大的头颅,在厨房里跳开了,一面高声喊道:

“你们尽管笑吧,请笑个痛快吧!喂,雅沙,换一个调子!”

舅舅把身子一挺,伸得直直的,微闭着眼睛,弹得慢了;“小茨冈”停了一会儿,跳到外祖母跟前,蹲下来,绕着她走;她摊开两手,扬起眉毛,两只黑眼睛望着远方,像是在空气中似的,在地板上无声地滑行着。我觉得她很可笑,我扑哧笑了一声,老师傅伸出指头严厉地点点我,所有在场的大人都用责备的目光往我这边看。

“伊凡,不要跺了!”老师傅笑着说道;“小茨冈”顺从地跳到一旁,坐到门槛上;保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子,小声而悦耳地唱起来:

从星期一直到星期六,

姑娘都在织花边,

干活干得累死人,——

哎嗬,简直只剩一口气!

外祖母不是在跳舞,仿佛是在讲故事。你瞧,她若有所思地悄悄地走着,身子晃悠着,手遮额头往四外看,她那整个巨大身躯犹豫不定地摇动着,两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道路。她站住了,突然被什么给惊吓了一下,面孔抖了抖,皱了皱眉,马上又容光焕发,满脸堆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她向旁边一闪,摊开一只手给人让路;垂下头,屏着气一动不动,静听着,笑容显得更快乐了。忽然间,她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像一阵风似的旋舞起来,她全身显得更匀称,更高大了,这时,人们的视线再也不能离开她,她像奇迹似的回复了青春,鲜花怒放似的美丽,可爱!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似的唱起来:

星期的午祷刚做完,

就一直跳到大深夜。

她最后一个走回家,

可惜啊,假期过得快!

外祖母跳完了,坐回原来靠近茶炊的地方;大家都夸奖她,而她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

“你们得了吧!你们还没见过真正的舞蹈呢。从前我们巴拉赫纳那儿有一位姑娘,——我记不清她是谁的姑娘,叫什么了,人们看了她跳舞,简直快活得流泪!你只要看她一眼,就像过节一样幸福,别的再不需要什么了!我羡慕她呢,真是罪过!”

“歌手和跳舞家是世上第一流人物!”叶夫根尼娅严肃地说,她开始唱起大卫王[27]的事迹,而舅舅雅科夫搂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应当到酒馆里去跳舞,你能把人跳得发狂!……”

“我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抱怨说。“要是上帝赏我一副好嗓子,我唱他十年,然后出家当和尚也心甘!”

大家都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人们左一杯右一杯给他倒,外祖母警告说:

“要当心,格里沙[28],你会全瞎的!”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让它瞎好啦!眼睛对我再没用了,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喝得多,可不醉,但话头越来越多,差不多每次总是对我讲我的父亲:

“这个人有一颗伟大的心,我的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

外祖母叹息着,附和着说:

“是啊,真是上帝的儿子!”

样样都非常有趣,样样都紧紧地吸引着我,每件事情都仿佛有一种静静的、永无休止的忧愁向心里渗透。在人们心里,欢乐和忧愁以不可捉摸的、令人不解的速度互相交替着,几乎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醉得并不很厉害,他开始撕自己的衬衫,狂怒地揪自己的头发,揪稀疏的浅色的胡子,揪鼻子和那耷拉着的嘴唇。

“这算是什么生活,这算什么啊?”他狂叫,满脸都是泪水。“干吗要这样生活啊?”

他捶胸,打脸,拍脑门,大哭:

“我是流氓,下流种子,丧家的狗!”

格里戈里吼叫道:

“对了!你就是!……”

外祖母也喝得醉醺醺的,捉着儿子的手,劝他说:

“得了,雅沙,应该教导什么,上帝知道!”

喝了几杯酒,她变得更美了:她那一对微微含笑的黑眼睛,对每一个人身上都倾注着使人灵魂温暖的光芒,她用头巾扇着发烧的脸,像唱歌似的说道: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多么好哇!你们瞧瞧,一切都是多么好哇!”

这是她内心的呼声,她一生的口号。

无忧无虑的舅舅的眼泪和喊叫使我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哭,为什么骂自己打自己。

“你什么都要知道吗?”她违反平时的习惯,不乐意地说。“你等着吧,你管这些事情未免太早……”

这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到染坊里去纠缠伊凡,他也不愿回答我,老是嘻嘻地笑,斜着眼看师傅,他被我缠急了,就把我推出染坊,一面喊道:

“别缠我,出去!你瞧我把你丢进染锅里,也把你给染一染!”

师傅站在炉子跟前,炉子又宽又矮,上面坐进三口锅,他正用一根黑色的长棒子在锅里搅和,时常拿出来,瞧那顺着棒端往下滴的染料水。火烧得炽热,在他那老神甫的袈裟似的花花绿绿的皮围裙下襟,照射着火光。染水在锅里咝咝地响,蚀眼的蒸气浓云似的涌向门口,满院子低低地扫过干燥的风雪。

师傅抬起混浊而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方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拿劈柴去!眼睛长哪儿去了?”

当“小茨冈”到院子去拿劈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装紫檀素的口袋上,向我招招手:

“到这里来!”

他抱我坐在他膝盖上,又柔和又温暖的大胡子埋着我的一边腮帮,他令人难忘地讲道:

“你舅舅给老婆罪受,把她打死了,现在他受良心责备,你懂吗?你什么都要懂得,要当心,不然会完蛋的!”

和格里戈里在一块儿,跟和外祖母在一块儿一样,觉得很随便,但是有点叫人害怕,仿佛他从眼镜底下把一切都看穿了似的。

“怎样打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就是这样:晚上两个人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连头蒙着她,紧紧地压着打她。为什么?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时伊凡已经抱了一抱柴回来了,蹲在火跟前烤手。师傅并不注意他,令人印象深刻地继续说:

“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卡希林一家子不爱好人,他们嫉妒他,不能容他,总是想害他!你去问一问外祖母,就知道他们曾是怎样想害死你父亲了。她什么话都说——她不喜欢说谎,也不会说谎。她虽然喝酒,闻鼻烟,但她像一个圣人。她有点傻气。你要紧紧跟着她……”

他推了我一下,我就跑到院子里,我心里又沉重又害怕。在门洞里,凡纽什卡追上我,捧着我的头,低声耳语道:

“你别怕他,他是好人;你要对直看他的眼睛,他喜欢人家这样看他。”

这里一切都令人奇怪而且不安。别样的生活我还没经验过,但是模模糊糊地记得,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说话也两样,娱乐也两样,他们不论是走路或者坐着总是肩并肩,紧紧偎靠着。晚上,他们常常在一起笑得很久,坐在窗户旁大声地唱歌;街上的人们都围拢来看他们。那些仰起来的面孔,使我可笑地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这里人们很少笑,即使笑,有时也令人摸不清笑什么。人们常常互相大声嚷嚷,彼此威吓着,或者躲到墙角里偷偷私语。孩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睬他们;他们像尘土一般被雨打进地里。在这个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整个生活就像无数的针在刺我,弄得我疑心重重,使我紧张地注视每件事情。

我和伊凡的友谊不断地增长;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在忙家务事,我几乎整天跟着“小茨冈”打转儿。当外祖父打我的时候,他仍然是用自己的手挡着鞭子,第二天,他把打肿了的手伸给我看,埋怨说:

“这一点儿用也没有!你并没有挨得轻一些,可是我呢,你瞧这打的!我再也不干了,不管你了!”

可是,下一次他又受了一次不必要的疼痛。

“你不是不愿意了吗?”

“是不愿意来着,可是又伸了过去……不知怎的,不自觉地就伸了过去……”

不久,我知道了关于“小茨冈”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友爱。

每星期五,“小茨冈”把那匹枣红骟马沙拉普套到一辆宽大的雪橇上;沙拉普是外祖母的爱马,这一个刁钻古怪的捣蛋鬼,专爱吃美味的食料;“小茨冈”穿上齐膝的短皮衣,戴上沉重的大帽子,紧紧地扎上一条绿色腰带,就赶着雪橇赶集采买食物去了。有时,过了很久他还没回来。家里的人都焦急,都到窗户前,用哈气把玻璃上的冰花融化,不断地往街上张望。

“还没有回来?”

“没有!”

外祖母比谁都焦急。

“真是的,”她对舅舅们和外祖父说,“你们连人带马全给我毁掉了!你们怎么不知羞耻啊?这么不要脸啊?自家的东西还不够用吗?唉,一家子蠢货,贪心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沉着脸子咕咕噜噜地说: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小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外祖父和舅舅们急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拼命地闻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蹒跚着,不知为什么,每到这时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开始从雪橇上快乐地卸东西;雪橇上满载着小猪、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给你说的都买了?”外祖父斜着锐利的眼睛,估量着满载的雪橇问道。

“要买的全买了。”伊凡快乐地答道,他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取暖,唿嗵唿嗵地拍着手套。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是钱买的,”外祖父严厉地喊道,“找回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绕着车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道:

“你拉来的东西又多出来了。你瞧——大约有些东西不是花钱买来的吧?我不希望这样。”

他皱起脸皮,赶快走开了。

舅舅们兴致勃勃地向着车冲过去,拿起家禽、鱼、鹅肫肝、小牛腿、大块肉,掂掂分量,吹着口哨,赞扬声嚷成一片:

“好小子,真会挑选!”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高兴:身上像是装有弹簧似的,绕着车子跳来跳去,用那啄木鸟般的鼻子嗅嗅这儿,嗅嗅那儿,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甜蜜蜜地眯缝着不安静的眼睛,他和外祖父一样瘦,但个子高些,头发黑得像一段烧焦的树疙瘩。把冰冷的手抄在袖筒里,他问“小茨冈”说:

“我父亲给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四卢布零十戈比。”

“这么说来,九十个戈比装到自己腰包里了。雅科夫,你瞧见吗?他多会攒钱。”

雅科夫舅舅穿着一件单衬衫站在严寒的天气里,对着寒冷的青天眨巴眼皮,悄悄地笑着。

“瓦尼卡,你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祖母一面卸马套,一面跟马说话。

“怎么啦,我的乖孩子?怎么啦,我的小猫儿?你想调皮捣蛋?那就闹吧,上帝的小玩意儿。”

高大的沙拉普振起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啃外祖母的肩膀,撕掉她的丝头巾,一双快乐的眼睛瞅着她的脸,甩掉睫毛上的霜,低声地嘶叫。

“你想吃点面包吗?”

她把一块苦咸的大面包塞进它的嘴里,兜起围裙在马脸下接着面包渣儿,沉思地看着它吃东西。

“小茨冈”也像年轻的马一样活泼地跳到她跟前。

“老奶奶,你看它多聪明,真是一匹好马……”

“滚开,不要在我跟前摇尾巴!”外祖母一跺脚喝道。“你要知道,我今天不喜欢你。”

她向我解释说,“小茨冈”赶集买的没偷的多。

“外祖父给他五个卢布,他买了三个卢布的东西,其余十个卢布的东西都是偷来的,”她不高兴地说。“喜欢偷东西,调皮鬼!试过一次,尝到了甜头,家里人说笑一阵,夸耀他的成功,于是就养成偷的习惯。外祖父从小吃苦受穷,受够了罪,老来变得非常贪,把钱看得比亲骨肉的孩子还宝贵,他就喜欢人家白送!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手一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打开的鼻烟壶,又唠叨起来:

“廖尼亚,人间的事就像花边,织花边的又是瞎眼婆子,那些花孔咱们哪能看清啊!人家要是抓住伊凡偷东西,会打死他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唉咿!咱们的规矩可够多的,真理可没有……”

第二天,我就央求“小茨冈”下次不要再偷东西。

“不然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逃得了: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快!”他含笑说道,可是马上又愁眉苦脸起来。“我不是不知道偷东西不好,并且危险。我不过是想解闷儿。我也不想攒钱,不到一星期,你的舅舅们就把钱全从我手里拐走了。我不可惜它,拿就拿吧!反正我肚子吃得饱饱的。”

他突然握住我的两手,轻轻地颤抖着。

“你又轻又瘦,可骨头倒硬,长大准保是个大力士。你听我说:你学着弹吉他吧,求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难!你人小,脾气不小。你不喜欢外祖父,是不是?”

“我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卡希林一家子我都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好了!”

“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希林,你是姓彼什科夫,血统不同,另一个族的……”

他忽然搂紧了我,几乎是呻吟地说道: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那该多好!我要让人的心都燃烧起来……你走吧,小弟弟,要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浸湿的黑布绷得紧紧的钉在一块大的四方木板上。

过后不久,他死了。

经过是这样:大门旁边院子里,靠着围墙放着一个橡木的大十字架,主干粗大而多节。它在那里放了很久。我在这家里住的头几天就看见它了,——那时它比较新,发黄,可是过了一个秋天,被雨淋得全发黑了。它发出一股泡过水的橡木苦味,在肮脏而拥挤的院子里碍手碍脚的。

它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在妻子的坟墓上的,他曾许下愿,说是在她去世周年那天,要亲自把十字架背到坟地。

那天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严寒而且刮风,雪从屋顶上吹落下来。大家都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清早就领着三个孙子到坟地追悼亡魂去了,我因为犯了过失被留在家里。

舅舅们一律穿着黑色短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他们扛着横木的两翼:格里戈里和一个生人挺费劲地把沉重的十字架主干放到“小茨冈”的宽大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两腿叉开站着。

“吃得住劲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气冲冲地喊道:

“开开大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合起来都不如你有劲!”

格里戈里把大门打开的时候,严厉地嘱咐伊凡说:

“要当心,别累坏了!上帝祝福你!”

“秃驴!”米哈伊尔舅舅从街上喊了一声。

所有站在院子里的人都笑了,高声地谈论起来,仿佛大家都为拿走这十字架而高兴。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牵着我的手走到染坊里,说道:

“外祖父今天也许不打你了,他的眼神挺和气……”

在染坊里,他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关切地用羊毛围到我的肩膀,他嗅了嗅从染锅里上升的蒸气,沉思地说道:

“亲爱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处三十七年了,他做的事,我从头到尾全看得一清二楚的。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来着,两人一块儿做起这桩买卖,一块儿出主意。你的外祖父是个聪明人!他当上了老板,可是我不会。反正上帝比我们都聪明:他只要微笑一下,连那最聪明的人都变成傻瓜。你还不了解人家为啥那样说,为啥那样做,可是你样样都得懂。孤儿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是一个无价之宝,他什么都懂得,所以外祖父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好话是令人愉快的;我一面听,一面看炉子里赤红的黄金火焰在嬉戏,染锅上,升起乳白色云雾似的蒸气,它变成灰蓝色的霜附在歪斜的房顶木板上,——透过毛茸茸的房顶缝儿,可以看见一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太阳照耀着,玻璃似的灰尘撒满了院子,在大街上,雪橇的滑板发出尖厉的叫声,从房屋的烟囱里袅袅地上升着蓝烟,轻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滑过,也像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戈里个子细长,瘦骨嶙峋,没戴帽子,长着一对大耳朵,活像个慈善的巫师,他一面搅和着滚开的颜料,一面不断地教导我:

“对任何人,都要拿正直的眼光看他;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也要这样,这样它就退后了……”

一副沉重的眼镜压着他的鼻梁,像外祖母的鼻子一样,鼻尖儿凝聚着发青的血丝。

“等一等,什么事?”他忽然说道,侧耳谛听着,然后用脚关上炉门,几个箭步就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在厨房当中地板上,“小茨冈”仰面躺着;从窗格里射进来一道道宽条的光线,一道儿落在他的头上,胸上,还有一道儿落在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光;眉毛高高地扬起;斗鸡眼凝然不动地注视着黑色的天花板;发暗的嘴唇颤动着,吐着粉红泡沫;鲜血从嘴角顺着两颊流到脖颈上,再流到地板上;鲜血像一条条浓稠的小溪,从背下面流出来。伊凡的两腿笨拙地伸着,他的裤子显然湿透了,紧紧地粘在地板上。地板用沙子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血,鲜亮鲜亮的血,汇成一条条的小溪,横过一道道的光线向门槛流去。

“小茨冈”一动不动,胳膊直挺挺地挨着身子放着,只有手指还动弹,抓地板,染了色的手指在阳光下发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那里,把一支细细的蜡烛往伊凡手里塞;伊凡握不住它,蜡烛倒了,灯芯浸进血里;保姆拾起它,用围裙角擦干净了,又试着放进他那颤动着的手指里。厨房里荡漾着忽高忽低的私语声;它像一阵风似的从门槛上推我,可是我紧紧地抓住了门环。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用一种惨淡的声调讲道,他的脑袋战栗着转来转去。他面色如土,疲惫不堪,两眼无神,不住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到背脊上。我们一看不好,赶紧扔掉了十字架,不然也会把我们砸残废的。”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就是的,又怎么样……”

“你们!”

血不断地流,在门槛附近聚成一摊血,渐渐变成殷黑的,仿佛鼓了起来。“小茨冈”一面吐着粉红色的泡沫,一面像是做梦似的哞哞地叫,他渐渐消瘦了,越来越伸得平坦了,贴在地板上,似乎向地板陷进去。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雅科夫舅舅低声说,“我雇了一辆马车赶快把他拉回来……好在不是我亲自背着主干,不然的话……”

保姆又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蜡和泪滴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大声粗暴地说:

“你把蜡立在他头旁边地板上好了,蠢货!”

“对了。”

“把他的帽子脱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脱下来;他的后脑勺碰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现在他的头歪到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但只从一边嘴角往外流。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起先,我还等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就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说:

“呸,好热……”

星期天午觉醒来,他总是这样做。但这次他没有起来,不断地在消瘦。太阳已经照不着他,一道道的阳光缩短了,只能射到窗台上。他满脸发黑,手指已经不再动弹,嘴角上的泡沫也没有了。在他的天灵盖前,两耳旁,插三支蜡烛,摇曳着黄色的火苗,照耀着黑得发青的蓬乱头发,两片黄光在黝黑的腮帮上颤动,尖锐的鼻尖和粉红的嘴唇发亮。

保姆跪在那里一面哭,一面低声念叨着:

“你是我的小鸽子,讨人欢喜的小鹰儿……”

我又怕又冷。我爬到桌子底下藏着。过了一会儿,外祖父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外祖母穿着带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米哈伊尔舅舅,小孩子,还有许多生人,都进来了。

外祖父把皮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大声嚷嚷道:

“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糟蹋了!再过五六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地板上堆着衣服,妨碍我看伊凡;我爬出来,碰着外祖父的脚。他把我踢开,捏紧了又红又小的拳头威吓舅舅们说:

“一群豺狼!”

他坐到长凳子上,两手撑着凳子,干抽咽不流泪,发出轧轧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唉,凡纽什卡……你这个小傻瓜啊!怎么办,嗯?我说,倒是怎么办?人家的马,腐烂的缰绳。老婆子,近几年来上帝不爱我们,嗯?老婆子?”

外祖母整个身子趴在地板上,两手不住地摸伊凡的脸、头、胸,对着他的眼睛呼吸,握住他的手揉搓,把蜡烛全碰倒了。然后,她沉重地站起来,满脸发黑,身上也是黑亮的衣裳,可怕地瞪着两眼,低声地说:

“滚出去,可恶的东西!”

除了外祖父,大家都从厨房里四散走开了。

……“小茨冈”无声无臭地、被人遗忘地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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