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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

第一卷 古斯特少尉

短篇·中篇

暮色渐渐降临,玛丽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半个钟头。起初,她一直在埋头读书,然后将目光投向林荫道入口,因为费利克斯平时总是从那里过来。往常,他从未让她等过这么长时间。天气渐渐凉了起来,但是空气中仍然夹杂着正在流逝的五月的温煦。

河滩公园[29]里已经没有多少游人,散步的人们都朝着即将关闭的公园大门移动。玛丽慢慢走近出口,这时,她看见了费利克斯。尽管他已经来迟了,可是走起来仍然慢条斯理的,直到他们俩的目光相交,他才稍微加快了一点步伐。她站在原地等他。当他笑吟吟地握住她那漫不经心伸过去的手时,她用温和的、带着一丝不满的口气问道:“难道你不得不工作到现在吗?”他伸出手臂让她挽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是这么回事儿吗?”她追问道。“是的,亲爱的,”他说,“我完全忘了看表。”她扭头从侧面望着他,觉得他的脸色要比平时苍白。“难道你不认为,”她含情脉脉地说道,“你现在最好还是把自己更多地献给你的玛丽吗?暂时把你的工作搁到一边去吧。我们这会儿多溜达溜达,好吗?你从现在起应该经常和我一起在户外活动。”

“是吗?……”

“当然!费利克斯,我可再也不让你单独一人了。”他猛地扭过头来,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盯着她。“你怎么啦?”她问道。

“没怎么!”

他们走近出口处。入夜的大街上,人声嘈杂,四周乱哄哄的。城市的上空飘浮着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的云彩,春天总是将这种云彩铺展在城市的上空。“我提议,我们现在可以去干一件事。”他说。“什么事?”“去普拉特公园[30]。”

“那可不行,现在去那儿可冷啦。”

“但是,你瞧,大街上又闷又热,我们只好立刻就回家。走吧!”他断断续续、心不在焉地说道。

“费利克斯,你说话怎么这样?”

“怎么啦?”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和我在一起,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

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地盯着她。

“喂!”她害怕地叫出了声,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了。

“好了,好了,”他竭力集中思想,“这里实在又闷又热。我并没有心不在焉!倘若真是这样,请你千万不要见怪。”他们走上了那条穿过许多街道通往普拉特公园的小路。费利克斯比平时更加沉默。路灯已经亮了。

“你今天去过阿尔弗雷德那儿吗?”她突然问道。

“干吗去他那儿?”

“你曾经有过这种打算。”

“为了什么呢?”

“昨天晚上你觉得自己十分虚弱。”

“当然。”

“你真的没去过阿尔弗雷德那儿吗?”

“真的没有。”

“瞧你,昨天还在生病,现在就想去又潮又湿的普拉特公园。这可真是太欠考虑了。”

“嗐,反正也无所谓了。”

“你可别这么说,你会把自己给毁掉的。”

“我求求你,”他换了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我们还是去吧,我很想念普拉特公园,真想回到那个不久前还姹紫嫣红的地方。我建议,就去花园沙龙吧,那儿肯定不会这么冷。”

“好吧!”

“真的不冷!再说,今天的天气也挺热,我们说什么也不能现在就回家,实在太早了一点。我不想在城里用晚餐,我今天一点情绪都没有,不愿意坐在饭店的四堵墙壁中间,也不想看到那么多人,嘈杂的声音真叫我感到难受。”他起初说得很快,声音要比平常高一些,但是最后几句话却降低了音调。玛丽握紧他的胳膊,她有些害怕,什么也没有说,她感到只要自己一说话,眼泪就会流出来。他对普拉特公园幽静的酒店以及绿色和恬静之中的春天的夜晚的向往深深地感染了她。两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发现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朝她转过身来,试图以微笑来表达愉快的心情。她对他了如指掌,立刻就感觉到他是在强颜欢笑。

他俩来到普拉特公园。从主干道分岔的第一条林荫道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这条道通往他们的目的地,那儿有一家简陋的酒店。酒店的院子很大,光线幽暗,餐桌上没摆餐具,椅子紧靠在桌边。漆成绿色的细长灯柱上面,球形路灯闪烁着暗红色的亮光。两三个客人坐在那里,酒店老板也混在其间。玛丽和费利克斯从他们旁边走过,老板站起身,脱帽表示欢迎。他们推开花园沙龙的大门,只见几盏火头很小的煤气灯燃着火苗,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伙计坐在角落里打瞌睡。见有人进来,他赶紧站起身来,将煤气灯旋亮,然后帮着两位客人脱下外套。玛丽和费利克斯在一个灯光幽暗的角落里坐下,两人的椅子紧靠在一起。他们未加选择地随意点了几样酒菜。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街灯暗红色的亮光穿过大门照射进来。店堂里的各个角落都显得朦朦胧胧。

两人一直沉默不语。玛丽终于忍不住了,心烦意乱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费利克斯,你倒是说话呀,你到底是怎么啦?求求你,告诉我吧!”

他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微笑。“没什么,亲爱的,”他说,“你就别问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难道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吗?”

“噢,我当然知道你的脾气,不过,你今天不是脾气不好,而是情绪低落,这我看得出来。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我求你,费利克斯,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了!”

他脸上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正巧这时伙计走了进来,端上了他们要的酒菜。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他扫了一眼年轻伙计,做了一个表示不悦的手势。伙计退了出去。“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玛丽说着又朝他凑近了一些,将他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我一定要知道原因。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他仍然一声不吭。她吻他的手。他慢慢地把手抽了回去,眼睛像在寻求帮助似的环顾四周:“好了,好了!我求求你,饶了我吧!别再追问,别再折磨我!”她松开他的手,紧盯着他的脸:“我要知道原因。”他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双手挠了挠头,说道:“你都把我搞得精神错乱了。别再问了。”他眼睛发直,站立了好一会儿。她惶惑地追随着他那投向虚无的目光。少顷,他重新坐下,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脸上露出了温柔、疲倦的表情。几秒钟之后,他的所有惊恐神色都一扫而光了。他亲切地对玛丽低声说道:“你用点酒菜吧。”

她顺从地拿起刀叉,畏葸地问道:“你怎么不吃?”“我吃,我吃。”他答应道,但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动手。“那我也不吃。”她说。他这才吃了一点菜,喝了几口酒,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默默地放下刀叉,用手撑着头,连看也不看玛丽一眼。她咬着嘴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他那只遮住脸的手抽开。她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就在她喊出“费利克斯!费利克斯!”的那一刹那,他哭了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不停地抽泣。她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抚摩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面颊,想用嘴唇抹去他的泪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你怎么啦,亲爱的?我唯一的心肝宝贝,你倒是说话呀!”他的头仍然贴在她的胸前,因此他说起话来显得瓮声瓮气的,传入她的耳朵也不那么真切:“玛丽,玛丽,这件事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还有一年时间,然后一切就结束了。”说完他又激动地放声哭了起来。她什么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恐惧和惊骇使她透不过气来,她高声喊着:“费利克斯!费利克斯!”然后跪在他的面前,紧盯着他那挂满泪水、神色慌张的脸。他把脸从她的胸前移开,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她,嗫嚅道:“快起来!快起来!”她机械地顺从他的话,站起来坐到他的对面。她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突然抬头仰望着上方,像是对悬在他头顶上的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高声喊道:“可怕!可怕!”

她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过来!过来!”但是,她的话没有起什么作用。“我们走吧!”他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要从自己身上抖掉什么东西。他叫来伙计,付了账,两人匆匆离开了酒店。

户外,悄然无声的春夜包围着他们俩。在漆黑的林荫道上,玛丽停住脚步,紧握着情人的手说:“你现在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了吧?”

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打算对她说的话,听起来非常简单,好像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似的。他把手抽了出来,抚摩着她的面颊。天很黑,以至于他俩几乎都看不清对方。

“你不必害怕,小猫咪,一年很长很长,我还能再活一年。”

“你疯了!你疯了!”她喊道。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既卑鄙,又愚蠢。但是,你可知道,把这件事闷在肚子里,孤独地打发时间,始终想着……我也许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让你知道这一事实,也许会好一些的。过来!我们干吗这么站着?玛丽,我早就产生这种想法了,很长时间以来,我已不再相信阿尔弗雷德了。”

“这么说,你没有去阿尔弗雷德那儿?可是,别的医生根本不了解情况呀!”

“瞧你说的,亲爱的。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受着怀疑的折磨,现在总算好了,至少我知道了真相。我去找过贝尔纳德大夫,他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我。”

“不,他告诉你的不是真的。他一定是想吓唬吓唬你,好让你今后小心一些。”

“亲爱的,我和这位先生的谈话是非常严肃的。我必须了解真相。你知道,这也是为了你。”

“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她张开双臂抱住他。“你在说什么呀?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一个钟头也活不下去。”

“好啦,安静些吧!”他平静地说道。他们来到普拉特公园的出口,这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四周人声嘈杂,灯光明亮。大街上车辆来来往往,有轨电车的哨声和铃声不绝于耳。一列火车隆隆地驶过他们头顶上的高架桥。玛丽大吃一惊。所有这些充满生气的东西突然带上了讽刺和敌意的色彩,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拉着他,朝家走去。他们没有走那条宽阔的大街,而是选择了一些小街小巷。

她突然想到他应该乘坐马车,但是却又犹豫不决,没有说出口。他可以慢慢地走嘛。

“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她低声说道,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亲爱的,你会改变想法的。我已经把一切都考虑过了,真的,你知道,我们之间就像突然划出了一条界线,我看得很清楚。”

“不存在什么界线。”

“当然存在,亲爱的。人们没法相信,我自己此刻也不相信。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不是吗?你想一想,我就在你的身边,大声说着话,你也听见我在说话。但是,一年之后,我将长眠不醒,身体变得冰凉,也许很快就会腐烂。”

“别说了!别说了!”

“而你,看上去还是像现在这样,一模一样,也许脸色会因为哭泣而显得苍白。夜复一夜,夏去秋来,冬去春来……那时我已经死去一年了,尸体变得冰凉。就是这样!你怎么啦?”

她哭得伤心极了,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到了脖子下面。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绝望的微笑,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声音沙哑而生硬的字眼:“对不起!”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她仍在抽泣,他则沉默不语。他们经过城市公园[31],穿过漆黑、寂静、宽阔的街道,公园里的丁香送来了一阵清淡的令人伤心的香气。他们走得很慢。街道的另一边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和黄色的高层建筑。他们走近卡尔教堂[32],雄伟的圆顶直插蓝色的夜空。他俩拐入一条岔道,很快就来到他们居住的那幢房子。他们登上灯光昏暗的楼梯,从走廊的窗户和门背后传来女用人的闲聊和笑声。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进了房间,关上了门。窗户开着,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普通的花瓶,几枝深色的玫瑰散发出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从大街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歌声。他俩走近窗口,对面的那幢房子悄然无声,一片黑暗。他在沙发上坐下。她放下百叶窗,拉上窗帘,然后又点亮蜡烛,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没有看她在做什么,而是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她走到他的身边,轻声唤道:“费利克斯!”他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道:“什么事,亲爱的?”尽管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柔和,她还是感到一种无限的恐惧。不,她不愿失去他。绝不!绝不!绝不!这不是真的,这根本不可能。她想说话,要把心里想的全部告诉他,可是却没有一点说话的力气。她扑倒在他的面前,把头枕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把两只手搁在她的头上,亲切地低声说道:“别哭了,小猫咪,别哭了。”她抬起头,仿佛在她的头顶上出现了一种神奇的希望:“这不是真的,是吗?不是真的?”他吻着她的嘴唇,长久而狂热。然而,他却用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这是真的。”说罢便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他的整个身体置于黑暗之中,唯独双脚泛着烛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开了腔:“你必须习惯这种想法。你干脆就以为我们早已分手。你根本没有必要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

她把脸贴在沙发靠背上,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继续说道:“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毕竟还可以度过许多幸福的时光,不是吗,小猫咪?”

突然,她抬起那双大大的、已经没有泪水的眼睛,跳起来扑到他的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她轻声地说:“我要同你一起去死。”他莞尔一笑:“真是孩子气。我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狭隘。再说,我也根本没有权利让你随我同去。”

“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

“过去没有我你已经生活了多久?我在一年前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病入膏肓了。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病情,但是已经预感到了。”

“你现在仍然不清楚病情。”

“不,我已经一清二楚。因此,我今天就解除我们的婚约。”

她把他抱得更紧了。“接受事实吧!接受事实吧!”他说。她没有吭声,仰起头望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哦,你真美!这么健康。你对生活拥有庄严的权利。离开我吧!”

“我和你共同生活过,我也要和你一块儿去死!”她大声喊道。

他吻着她的额头:“你不能这样,我禁止你这么做。你必须彻底打消这种念头。”

“我向你发誓……”

“不要发誓。也许有一天你会求我,同意你收回你的誓言。”

“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吗?!”

“哦,你爱我,这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直到……”

“是的,我绝不离开你。”他摇了摇头。她依偎着他,捧起他的双手吻了起来。

“你真好,”他说,“这使我非常难过。”

“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俩将生死与共。”

“不行!”他严肃而坚决地说道,“别这样!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不愿意这样。这一切我都可以理解。我要是再听你说下去,真是太可悲了,我会让你的这些因最初的痛苦而想起的话语所陶醉。我必须离开,而你则必须留下。”

她又哭了起来。他抚摩着她,吻她,好让她平静下来。两人站在窗前,什么也没有再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蜡烛越燃越短。

过了一会儿,费利克斯从她身边走开,坐到沙发上。他感到极其疲惫。玛丽走到他的跟前,紧挨着他坐下。她轻轻地捧起他的头,把它搁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早晨悄悄地来临,天色灰蒙蒙的,凉意袭人。费利克斯醒了,他的头仍然枕着她的胸脯。她睡得很沉。他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开,来到窗前,望着下面的大街。在朦胧的晨雾中,大街上空无一人。他打了一个寒战。几分钟之后,他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当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玛丽坐到床边,是她把他吻醒的。两人相视而笑。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一个可怕的梦吗?他觉得自己现在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户外,阳光灿烂,从大街上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一切都如此生机勃勃。对面那幢房子的四扇窗户全都开着。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一如每天早晨。屋子里亮堂极了,阳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尘埃在阳光中闪烁飘移,到处都充满了希望,希望,希望!

下午,阿尔弗雷德大夫正在吸烟,有人通报一位女士来访。看病的时间就要到了,阿尔弗雷德大夫感到有些恼火。当他看见进来的人时,惊讶地喊出了声:“玛丽!”

“请不要见怪,我这么早就来打扰您。哦,您尽管继续吸烟。”

“假如您允许的话……究竟出了什么事?您到底是怎么啦?”

她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撑着写字台,另一只手握着阳伞。“费利克斯真是病得那么严重吗?”她急切地问道,“啊,您的脸色苍白。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您想到哪儿去了?”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您真是疯啦!快请坐下。”

“请您回答我。”

“他的确有病,这对您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已病入膏肓!”她大声喊道。

“不是这么回事!”

“我全都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昨天,他去找过贝尔纳德教授,是他告诉他的。”

“教授有时也会出错的。”

“您经常给他看病,就请告诉我真实病情吧。”

“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绝对的真实。”

“因为他是您的朋友,所以您不愿意说,是不是?这我能从您的脸上看出来。这么说是真的,这是真的!上帝!上帝啊!”

“亲爱的孩子,请您冷静一些。”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这是真的吗?”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他的确有病,这您是知道的。”

“嗐……”

“可是,干吗要把这些告诉他呢?另外……”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假如毫无希望,就请您不要再唤起我的希望。”

“人们不可能对此做出肯定的预测。也许会拖上很久。”

“我都知道了,只剩下一年时间。”

阿尔弗雷德咬紧嘴唇:“您说,他究竟为什么要去找另外一位大夫?”

“这很简单,因为他知道,您是不会把真实情况全告诉他的。”

“这太愚蠢了!”大夫突然提高了嗓门,“这太愚蠢了!我真不理解!难道他真的迫切需要去随便找上一个人……”

这时,门被推开了,费利克斯走了进来。

“让我猜中了。”他看见了玛丽。

“我认为你干的都是蠢事,”大夫脱口喊道,“蠢事,真的。”

“别来这一套了,亲爱的阿尔弗雷德。”费利克斯说道,“我衷心地感谢你的好意,你真够朋友,你的行为无可指责。”

玛丽插了一句:“他说,教授也会……”

“得了吧!”费利克斯打断了她的话,“要是这样下去,你们会让我一直待在幻想之中。从现在起,这将是一出乏味的喜剧。”

“你真是个孩子,”阿尔弗雷德说道,“有许多人围着维也纳慢跑,他们中间有不少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医学宣判了死刑。”

“但是,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阿尔弗雷德在屋里踱来踱去。“首先,你要记住,事情不可能在昨天和今天之间就发生变化。你应该爱惜身体,这是最重要的,你要比现在更加听从我的嘱咐,这会有益处的。就在八天前,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先生来找过我……”

“我已经知道了,”费利克斯说,“这位五十多岁的先生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的时候,曾经被医生认为没有希望了,可如今看上去容光焕发,已经有了八个健壮的孩子。”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这是不容置疑的。”阿尔弗雷德说道。

“你知道,”费利克斯接着又说,“我不属于这一类会出现奇迹的人。”

“奇迹?”阿尔弗雷德大声说道,“这纯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您倒是看看他,”玛丽说,“我觉得,他现在的气色要比冬天好多了。”

“你必须注意调养,”阿尔弗雷德站在费利克斯的面前,说道,“你现在应该去山区,在那儿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动身?”玛丽急忙问道。

“这毫无意义。”费利克斯说。

“秋天我们应该去南方。”

“明年春天呢?”费利克斯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但愿你那时已经恢复健康了。”玛丽大声说道。

“恢复健康!”费利克斯哈哈大笑,“恢复健康!再也不受疾病的折磨。”

“我说过多少遍,”大夫喊了起来,“那些大医院的大夫并不都是心理学家。”

“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我们忍受不了知道真相。”费利克斯说。

“我已经说过,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那个人自认为,必须吓唬吓唬你,才能使你不再轻举妄动。这恐怕就是他的思想动机。假如他的预言不灵,你仍然恢复了健康,那时对他也绝不是一件丢面子的事。他只不过是警告你一下罢了。”

“我们别再继续这种幼稚的空谈,”费利克斯说,“我和那位先生的谈话是非常严肃的,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必须得到肯定的答复。这对维系家庭关系至关重要!我必须坦率地向你承认,不知详情实在是太可悲了。”

“似乎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详情。”阿尔弗雷德有些发火。

“是的,我现在知道详情,你现在所做的努力全是徒劳的。现在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尽可能明智地打发这最后的一年。你将会看到,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我会笑着告别这个世界。喂,小猫咪,不要哭了!你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想象,没有我,你仍然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怎么样,阿尔弗雷德,你不相信吗?”

“走开!你这样折磨这位姑娘,实在有些过分。”

“这是实话,或许痛痛快快地结束更加明智。离开我吧,小猫咪!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去死。”

“请您给我毒药!”玛丽突然喊了起来。

“你们俩都发疯了。”大夫大声喊道。

“给我毒药!我不愿比他多活一秒钟。他应当相信我,可他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小猫咪,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再这么胡说,哪怕再说一次,我立刻就离开你,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你就甭想再见到我。我没有权利把你的命运和我的拴在一起,我也不想承担这种责任。”

“你知道吗?亲爱的费利克斯,”大夫说道,“你最好今天就动身,别再拖到明天。这种情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我送你们去火车站,但愿新鲜的空气和平静的生活会使你们俩重新恢复理智。”

“我是完全同意的,”费利克斯说道,“我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无论是在什么地方……”

“那好,”阿尔弗雷德打断他的话,“目前还没有任何绝望的理由,你应该把这些悲观的议论扔在一边。”

玛丽擦干眼泪,感激地望着大夫。

“伟大的心理学家,”费利克斯微笑地说道,“如果医生粗暴地对待病人,病人就会觉得自己很快就将恢复健康。”

“我是你的朋友,你应该知道……”

“出门旅行,明天,到山区去!”

“好啦,就这么决定了。”

“不管怎么说,我非常感谢你。”费利克斯说着和他的朋友握了握手,“现在我们要走了,外面已经有病人在咳嗽了。走吧,小猫咪。”

“谢谢您,大夫。”玛丽在告别时说道。

“没什么好谢的。您要理智一点,多多照顾他。好吧,再见啦。”

在楼梯上,费利克斯突然说道:“这位大夫真可爱,是不是?”

“哦,是这样。”

“他又年轻又健康,也许还能活上四十年,或许一百年。”

他们来到大街上,周围全是行人。人们有说有笑,享受着生活,谁也不会想到死的问题。

他们搬进湖畔的一幢别墅,它远离村庄,是沿着湖畔的一溜别墅中间的最后一幢。房子的后面是一片起伏不平的草地,远处是一片盛开着夏季花卉的田野,再往远处,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层层叠叠的山峦。从房间出来是一个平台,它由四根从清澈的水底升起来的褐色石柱支撑着。站在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岸边一长排巉岩峭壁,沉默的天空在它们上面罩上了一层黯淡的光。

在来到这里的最初几天里,他们感到极其平静,几乎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好像命运只是在他们熟悉的居住地点才能支配他们似的。曾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纠缠着他们的厄运,在这儿,在新的环境里,全都不起任何作用了。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还从未感到过如此恬静悠闲。他们常常默默地相对而视,好像现在谁也不准重提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一件诸如吵嘴或误解的小事。费利克斯对晴朗的夏日感到非常适意,来到这里之后不久他就想重新开始工作。玛丽不同意他这样做。“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她微笑着说。小桌子上堆放着费利克斯的书籍和稿纸,阳光在上面闪烁。从湖面飘来的一丝柔和的轻风从窗户钻了进来,它对世间的不幸毫无所知。

一天傍晚,他们像平时一样雇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船夫,乘船到湖上兜风。这是一条船底较宽的上等游船,上面的座位都装有软垫。玛丽坐在软垫上,费利克斯躺在她的脚旁,身上裹着一条暖和的灰色毛毯,它既当垫子又当被子。他把头搁在她的膝盖上面。宽阔而平静的水面飘浮着轻柔的薄雾,暮色仿佛从湖底慢慢地升起,渐渐拉大了小船与岸边的距离。费利克斯今天大胆地点了一支雪茄。他的目光越过波浪投向远处的悬崖绝壁,一缕残阳把它们抹成了金黄色。

“告诉我,小猫咪,”他说,“你敢不敢朝那上面看?”

“朝哪儿看?”

他用手指了指天空:“就是那儿,深蓝色的天空。我是不敢看的,我觉得阴森可怕。”

她仰起头看了几秒钟。“我觉得挺惬意的。”她说。

“是吗?每当天气像今天这么好,我总是不敢朝天上看。远方,令人害怕的远方!每当天空阴云密布,我则没有这么难受,云是属于我们的……那时我一定会亲切地盯着它们瞧的。”

“明天恐怕有雨,”船夫这时插话说,“今天,那些山峰好像离得很近。”他放下船桨,让小船轻悠悠地随着波浪滑行。

费利克斯清了清嗓子:“真奇怪,就连这种雪茄我也受不了。”

“干脆扔掉算了!”

费利克斯把燃着的雪茄夹在手指中间来回转了几圈,然后才扔到水里。他并没有朝玛丽转过身去,说道:“怎么样,我是不是还没有完全康复?”

“去你的!”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没有搭理他。

“如果下起雨来,我们干什么呢?”费利克斯问道,“你得让我工作。”

“你不能工作。”

她弯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两颊微微发红。“我真想立刻就把这些顽皮的想法从你的脑瓜里面赶走!现在我们回去好吗?有些冷了。”

“有些冷了吗?我一点也不感到冷。”

“那当然啰,你裹着厚厚的毛毯。”

“哎呀,”他叫了起来,“我真是只顾自己,完全忘了你只穿着夏装。”他对船夫说道,“划回去吧!”船夫划了几百下桨之后,他们就到了住所的跟前。这时,玛丽发现费利克斯用右手捏着左手手腕。“你怎么啦?”

“小猫咪,我真的还没有完全康复。”

“那当然。”

“我有些发烧。嗯哼……太傻了!”

“你一定是搞错了。”玛丽生气地说,“我当然愿意立即就去请大夫。”

“那当然,我现在很需要他。”

他们靠到岸边,上了陆地。房间里面光线很暗,白天的余热尚未完全消退。玛丽忙着准备晚餐,费利克斯静静地坐在靠背椅上。

“喂,”他突然说道,“我们已经来了八天啦。”

她在桌子上摆好餐具,快步走到他的跟前,用胳膊搂着他,问道:“你又怎么啦?”

他挣脱开来:“别来这一套!”他站了起来,坐到餐桌旁边。她跟在他的后面。他用手指敲着桌子:“我感到自己毫无抵抗能力,突然之间又染上了疾病。”

“别这样,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她把自己的椅子拖到他的旁边。

他睁大眼睛环顾室内,然后气恼地摇了摇头,像是没法理解什么似的,从牙缝里吐出了几句话:“毫无抵抗能力!毫无抵抗能力!没有人能够帮我。这件事情本身并不那么可怕,但是,我真的毫无抵抗能力!”

“费利克斯,我求求你,不要过于激动,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要是愿意……只是为了让你放心,我这就去把大夫请来,好吗?”

“我求你,就让我这样吧!请原谅,我的病又给你添麻烦了。”

“但是……”

“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去给我倒一杯!对,对,倒一杯酒!……谢谢。现在随便谈点什么吧。”

“好吧。谈什么呢?”

“随你的便。要是想不出什么可谈的,你就为我读一段书吧。啊,对不起,当然是在吃过饭以后。你吃呀,我也吃。”他开始动手,“我的胃很好,饭菜完全合我的口味。”

“你瞧,我是怎么说来着。”玛丽笑得有些勉强。

两人开始进餐。

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下着热雨。他们有时坐在屋里,有时坐在平台上,直到夜幕降临。两人或者读书,或者眺望窗外景致;当她做起针线活儿的时候,他总是盯着她看。他们有时也玩纸牌,他也教她一些下棋的基本知识。有时,他也躺在沙发上,她坐在旁边为他读书。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清静的白天和晚上。费利克斯觉得非常愉快,恶劣的天气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适,他感到很高兴,另外,他也没有再发过高烧。

一天下午,他们坐在平台上。天空在久雨之后第一次晴朗起来。费利克斯并非有意想联系到从前的某次谈话,而是随便地说:“实际上,地球上到处都有被宣判了死刑的人。”

玛丽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望着他。

“情况就是这样,”他继续说道,“举例来说吧,有人告诉你:尊敬的小姐,您将在一九七〇年五月一日死去。这样你将怀着一种对一九七〇年五月一日莫名的极度恐惧的心情度过今后的一生,尽管你现在并不一定真正相信自己能活上一百岁。”

她没有搭话。

他望了一眼湖面,继续说着话。破云而出的阳光在湖面闪烁。

“有的人现在自豪而健康地四处转悠,可是几个星期之后,厄运将会突然攫住他们。这些人甚至从未想到过死,是不是?”

“瞧你,”玛丽说道,“抛开这些愚蠢的念头吧。你自己现在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你不久将会恢复健康。”

他微微一笑。

“事实就是如此。你恰恰是那些不久将会恢复健康的人们中的一个。”

他放声大笑起来:“好孩子,你确实以为我可以违抗命运吗?你以为这种表面的健康就能骗得了我吗?大自然现在就是用这种表面的健康来让我高兴。我只是偶然得知自己目前的状况。死亡将至的念头使我像其他一些伟大的人物一样成为哲学家。”

“你现在应该闭嘴了!好吗?”

“哦,我的小姐,我是注定要死的人啦,难道你不能稍微耐心一点,听听我谈些什么吗?”

她扔下手中的活儿,跑到他跟前。“我觉得,你永远是我的。”她用真诚的、令人信服的语气说道,“你根本不可能对自己能否恢复健康做出判断。你现在不应该再想这些,这样,那个凶恶的幽灵就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你显然绝对不能理解这些。应该给你举个显而易见的例子。你看这儿。”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这儿登的是什么?”

“一八九〇年六月十二日。”

“是的,一八九〇年。现在请你想想,假如这里不是一八九〇年,而是一八九一年,那么一切就已经完结了,是不是?现在你该听懂了吧?”

她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报纸,气呼呼地扔在地上。

“报纸何罪之有。”他心平气和地说道。突然,他动作利索地站了起来,仿佛毅然决然地将所有这些想法统统抛在了脑后,大声地说道:“快看,多美啊!太阳悬挂在水面上……再看那边,”他从平台上向外探出身子,朝着相反方向的平原眺望,“田野在飘动!我想出去走走。”

“外面太潮湿了吧?”

“走吧,我得到户外去。”

她不敢违抗他的意见。

两人拿起帽子,穿上外套,走上那条通向田野的小路。天空几乎晴朗无云,只有远处的山峰上方飘着几团奇形怪状的白云。白云似乎将这片地方围了起来,绿色的草地仿佛被泛着金黄色的白云吞没。他们来到一条四周长满谷物的田间小径,谷物的茎秆擦着他们的外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人必须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很快就拐入路边一片不很茂密的阔叶树林,林间的小路养护得很好,隔不多远就有一条供游人休息的长凳。他俩手挽手地走着。

“这儿不美吗?”费利克斯说道,“香气袭人!”

“你不认为,雨后……”玛丽插了一句,但却并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得了吧,这就那么重要?总是被人提醒,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树林渐渐稀疏起来。穿过树林可以看见湖光闪烁。再走了不到一百步,他们就来到了湖边。一条狭长的陆地伸入水里,树林在这儿终止,只剩下几丛稀稀落落的灌木。这儿摆着几张冷杉木的凳子和桌子,紧挨着湖边用木头围起了一道栅栏。一阵轻柔的晚风吹来,激起层层波浪拍击湖岸。风儿掠过灌木丛和树林,湿漉漉的树叶上又开始落下水珠。水面泛着夕阳的余晖。

“我从未想到,这儿的一切是如此美妙。”费利克斯说道。

“是的,这里真让人着迷。”

“你并不知道这一点,”费利克斯大叫起来,“你肯定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因为你用不着和这里的一切诀别。”他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用双手撑在细长细长的栅栏上面,湖水从四面冲刷着栅栏细细的木桩。他久久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然后转过身来。玛丽站在他的背后,目光沉郁,眼里噙着热泪。

“你瞧,”费利克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所有这一切我都留给你啦,是的,是的,因为这都是属于我的。这是内心世界的隐秘,我发现了这个隐秘,人的占有欲是巨大的、毫无止境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这一切。我能够让那边光秃秃的岩石上开出鲜花,我可以驱散天空的朵朵白云。但是,我并不这样做,因为所有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我亲爱的孩子,只有当你孤零零的时候,你才能理解我的意思。是的,你肯定也会产生这种感觉,仿佛所有这一切统统为你所拥有。”

他用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就像是在向她指点世间的一切壮丽景色似的,说道:“这一切,这一切。”她始终沉默不语,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没有泪水了。他突然收住话头,冷淡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暮色渐浓。他们选择了湖滨小道,沿着这条路很快就可以回到他们的住处。“这是一次美好的散步。”费利克斯说道。

她默默地低垂着脑袋。

“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这样散步,小猫咪!”

“好的。”她应了一声。

“另外,”他又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补充道,“我以后再也不在精神上折磨你了。”

在以后的一个下午,他决定重新开始他的工作。当他头一回重新握起铅笔想要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他禁不住怀着一种诡谲的好奇心朝玛丽望去,他想看看她是否会阻拦他。可是,她一声未吭。过了不一会儿,他就将纸笔搁在一边,随便抓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读书可以更好地为他消闲解闷。现在他还不适于工作。他首先必须彻底厌倦人生,而后才能像圣人那样面对默默的永恒泰然自若,写下自己最后的遗言。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他要写的遗言不同于一般人的遗言,后者总是含蓄地流露出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的遗言也不涉及可以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因为它们终究也会步他的后尘走上毁灭的道路。他的遗言应该是一首诗,默默地带着微笑与被他战胜的世界告别。他一点儿也没有对玛丽谈起过这种想法,因为她恐怕是不会理解他的。他和她的感受全然不同。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她常常会趴在书上打起瞌睡,每当这时他总是怀着某种自豪感坐在她的对面。蓬松的鬈发耷拉在她的额前。当他想到有许多事情可以向她隐瞒的时候,自尊心便又得到了增强。他是多么的寂寞,又是多么的高大。

那天下午,当她的眼皮刚刚合上,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间。他信步走进树林,四周笼罩着郁闷的夏日午后所特有的沉静。他很清楚,今天可能就会发生那件事情。他做着深呼吸,感到十分轻松和畅快。他在浓密的树荫下面走着,冒着热气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觉得非常舒适。他能够感觉到这一切,诸如幸福、树荫、寂静、和风。他享受着这一切。他对将失去生活中的这些美好的东西,并不感到痛苦。“失去,失去。”他低声地自言自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馨的气息轻松而舒畅地进入他的胸腔。在这当儿,他几乎难以理解自己竟然会抱病在身。但是,他的确身患顽疾,而且病入膏肓。突然,他觉得眼前豁然一亮。他有些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他感到胸中舒畅、轻松,今天,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并非他战胜了生的欲望,而是死的恐惧已离他而去。他再也不相信自己会死了。他知道,他是那些即将恢复健康的人们中的一个。他仿佛觉得,在他心灵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些沉睡的东西在深深地呼吸,重又苏醒过来。他必须把眼睛睁得更大,迈开更大的步子,朝着前方走去。天空更加晴朗,生活更加充满活力。事情就是这样!事情真是这样吗?为什么呢?他为什么突然又被希望所陶醉?啊,希望!这不仅仅是希望,这是确凿的事实。今天早晨,它还在折磨着他,使他难以喘息,然而,现在,现在他是健康的,他是健康的。他大声地喊了起来:“健康了!”他这时正站在树林的尽头,面前是静静的深蓝色的湖水。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心里感到非常惬意,目光扫视着水面。他在想,这是多么奇妙啊,痊愈的欢乐甚至将他准备骄傲地与尘世告别的乐趣都隐藏了起来。

他的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玛丽就出现在他的身旁。她的眸子闪闪发亮,她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晕。

“你这是怎么啦?”

“你为什么跑出来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撇下?我真吓坏了。”

“啊,是吗?”他拉她坐到自己旁边,冲着她微笑,吻她。她的嘴唇温热、丰腴。“来吧。”他轻轻地说道,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真美啊!那头金黄色的秀发飘出一股醉人的芳香,他从心底里对怀里的这个迷人的尤物升起无限的柔情。他的眼里充满了热泪,他捧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他是多么爱她啊!

从湖面传来一阵咝咝的响声。他俩抬头四下张望,然后站了起来,手挽手地走到湖边。远处出现了一艘汽船。他们一直等到汽船驶近,可以看清甲板上的乘客时,才转过身来,穿过树林,朝住处走去。他们俩手挽手,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地相视而笑。他们重又捡起过去的话题——初恋时的话题。猜疑、温存、甜蜜的问话和谄媚、宽慰、真挚的回答在他们之间飘来荡去。他们兴高采烈、情绪高昂,犹如两个孩子。这就是幸福。

酷热沉闷的夏天来到了。白天,阳光灼热炙人,夜晚,气温柔和宜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时间仿佛停止了。这里只有他们俩。他们关心的仅仅是他们自己。树林,湖泊,小屋……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处于一种舒适的氛围之中,以至于忘记了思想。一个个无忧无虑、充满欢笑的夜晚和一个个疲惫不堪、温情脉脉的白天从他们身边逝去。

有一天夜里,蜡烛燃到了深夜。玛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支起半截身子,注视着情人熟睡的脸庞,倾听着他的呼吸。现在已经确信无疑了:每一个小时都使他更接近于康复之日。一种不可言状的情感充满了她的内心。她朝他俯下身子,想用自己的面颊感受一下他呼出的气息。啊,生活是多么美好!他,唯有他才是她的全部生活。现在,她重又得到了他,她重又得到了他,她重又得到了他,直至永远!

突然,沉睡者的呼吸变得与起先完全不同,她吃了一惊。这是一声轻微的、被压抑着的呻吟。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四周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惊骇地发现,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把头稍微转向一侧,然后闭紧了嘴唇,脸上重新出现安详平和的表情,在几次急促的呼吸之后,又恢复为均匀的、几乎毫无响声的呼吸。但是,玛丽却感到一种令人痛苦的不安。她真想把他唤醒,依偎在他身旁,感受他的体温、他的生命、他的存在。一种罕见的负疚感袭上她的心头,她像走火入魔似的突然乐于相信他的康复了。这会儿,她想说服自己,这并不是坚定的信念,而只是一种模糊的、感激的希望,为此她不应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她暗暗发誓,不再这样耽于下意识的幸福之中。她猛然觉得,心醉神迷、兴高采烈之时可能已经犯下了轻率鲁莽、追悔莫及的过错。肯定是的!会是什么过错呢?对于他们是否可以例外?爱情也许可以创造奇迹?逝去的那些夜晚,难道不会把健康重新还给他吗?

费利克斯的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充满恐怖的神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发愣,直到玛丽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怎么啦?怎么啦?”他嚷道。玛丽没有说话。“你刚才叫喊了吗,玛丽?我听见有人喊叫的声音。”他的呼吸非常急促。“我好像要窒息了似的。我刚才做了个梦,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吓了一大跳。”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知道吗,玛丽?我现在浑身发冷。”

“那当然啰,”她说,“如果你刚做了一场噩梦。”

“啊,这是怎么搞的?”他恼怒地仰望着上方,“我刚才又发烧了,就是这么回事。”他的牙齿咯咯打战。他重又躺下,盖上了被子。

她迟疑地环顾四周:“要我陪你吗?你想要……”

“什么都不想要,你去睡吧!我累了,也要睡了。蜡烛就让它燃着吧。”他闭上眼睛,将被头拉上来盖住了嘴巴。玛丽不敢再问他什么,她知道,每当他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同情会使他更为恼火。几分钟以后,他就睡着了,然而她却再也没有一点睡意。过了不多久,灰蒙蒙的曙光就潜入了房间。清晨的第一束淡淡的光线使玛丽感到非常愉快,就好像是有一些朋友笑吟吟地前来看望她似的。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欲望,想去迎接早晨的到来。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迅速披上晨衣,来到了平台上。天空,山峦,湖泊,一切都还笼罩着朦胧的雾霭,若隐若现。她感到一种少有的乐趣,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景物的轮廓。她坐在靠背椅上,目光投向朦胧的晨光。夏日的早晨悄悄来临,玛丽靠着椅背,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一种难以言状的舒适感慢慢爬上了她的心头。周围的一切宁静、柔和、永恒。走出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在这个沉寂的氛围里独自待上一会儿是多么美妙啊!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早就想从他身边走开了;她想待在这儿;她想独自一人!

整个白天,昨天夜里的那些想法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虽然没有在黑夜中那么让人肝肠寸断,那么令人阴森可怖,但却更加清楚明晰,更加毋庸置疑。她首先决定尽一切可能拒绝他对做爱的狂热要求。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长时间未想过这件事。当然,她应该态度和蔼,措词机敏,使得她的行动不像是拒绝,而是一种新颖的、更加美好的爱。

然而,她并不需要多少和蔼和机敏。自从那一夜以后,他的所有激情似乎都消退了。他对玛丽仍旧温情脉脉,但却显得漫不经心。起初她不以为然,后来也大为不解。白天,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或者他仅仅是做做样子,因为她经常发现,他的目光总是越过书本注视着远处。他们谈话的内容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日常琐事。玛丽觉得,他不再向她暴露自己心里的秘密。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好像他的情绪低沉和态度冷漠只是正在恢复健康的病人身体虚弱的表现。早晨,他总是在床上躺得很久,而她则已经习惯在第一道曙光中来到户外。她要么坐在平台上,要么漫步到湖边。她常常坐在一只小船上听凭微微碧波轻轻荡漾,但是从未离开过岸边。有时,她也去树林散步。通常,她都是在结束晨间漫步回到屋里之后,才把他叫醒。他的睡眠很正常,为此她感到高兴,并且将此视为一个吉兆。她并不知道他常常在夜里醒来,也从未看见过他那充满无穷哀怨的目光,当她沉浸在健康的青年特有的那种深沉的睡梦之中时,这种目光正在注视着她。

有一天早晨,她又来到小船上。初升的太阳把最初的金色光线洒在湖面上。她突然来了兴致,大胆地把小船划向那片清澈明净、波光闪闪的水面。她划出了好长一段。她几乎从未划过桨,所以划得格外吃力,但这也使她对划桨的乐趣有增无减。清晨的湖面上,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了。玛丽遇到几条小船,她觉得,有些完全是故意划到她这儿来的。一条漂亮的龙骨式小船擦着她的船帮飞快地掠过,划桨的是两个小伙子,他们抽回船桨,摘下帽子,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

玛丽睁大眼睛瞧着这两个小伙子,下意识地说道:“早上好。”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紧随着他们。这两个年轻人把小船又划了回来,再一次向她致意。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妥,于是就使出她全部那点儿可怜的划桨技术,尽可能快地朝他们的住地划去。她花了大约半个钟头才回到岸边,这时她已浑身冒汗,头发披散着。还未下船,她就看见费利克斯坐在平台上。她急匆匆地跑回住所,径直上了平台。她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似的。她从背后抱住费利克斯,用开玩笑的口气问道:“你猜猜是谁?”

他慢慢地掰开她的手,平心静气地侧过身子看着她:“你怎么啦?怎么这么开心?”

“因为我又得到了你。”

“你怎么这么激动?你身上都发烫!”

“哎呀,上帝!我这是快活,是高兴,是喜悦!”她忘情地摘下盖在他膝上的毛毯,坐到他的怀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探身向他那张怏怏不乐的面孔,吻他的嘴唇。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难道我没有理由高兴吗?我是如此的幸福。”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种幸福全是从你这儿得到的。”

“什么?”他的问话中带有一丝疑惑。

她不得不再把话题扯得更远一些,但这也无济于事。“那就是因为恐惧。”

“你是指死的恐惧吗?”

“你不可以这样说话!”

“你为什么说是从我这儿得到的呢?其实,恐怕还是从你那儿得到的呢,是不是?”他的眼里射出审视和狡黠的目光。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两只手来回地挠着他的头发,同时把嘴贴近他的额头,而他却把头朝后仰了一点,淡淡地、毫无表情地说道:“这就是你想要说的吗?我的命运也应该是你的命运?”

“就是这样。”她欢快地答道。

“不,这样不行。”他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自己欺骗自己?‘幸福’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它越来越近,我已经感觉到了。”

“但是……”她不知不觉地从他身上下来了,把身子倚在平台的栏杆上。他站了起来,来回踱起步子。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它了。把这种感觉告诉你,毕竟还是我的义务。假如它突然来到你的面前,你也许会感到过于惊异。所以我提醒你注意,我的期限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我说服自己,必须告诉你……仅仅是出于胆怯,我才这么做的。”

“我把你一个人撇下,你是不是生气了?”她怯生生地问道。

“胡扯!”他断然否认,“我完全可以对你的这种快活情绪泰然处之,因为正像我对自己了解的那样,我也是快快活活地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那一天。但是,坦白地说,你的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我实在无法忍受。因此,我决定,从今以后把你的命运同我的命运彻底分开。”

“费利克斯!”她用双手抱住踱来踱去的费利克斯,但他却甩开了她的手。

“最可悲的时刻来临了。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人,脸色略微发白,有些轻微的咳嗽,还有一点忧郁感伤。这些大概还足以赢得一个女士的好感。但是,现在的情况则不同了,亲爱的,你最好还是省点事儿吧!否则将会彻底毁掉你对我的美好回忆。”

她搜索枯肠,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回答,但是毫无所获,只得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接受这个建议是很困难的,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这看起来似乎冷酷无情,甚至有些卑鄙。我想告诉你,这些都是根本谈不上的,其实,你要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才是为我和我的虚荣心帮了一个大忙。因为我希望,至少你今后想起我时会感到悲伤,会为我流下真挚的眼泪。我所不希望的是,你日日夜夜守在我的床前,心里却总在想:但愿这一切早些结束吧!当这一切都结束时,当我同你分手时,你会感到像是重新获得了新生。”

她竭力寻找回答的话,最后说道:“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没有注意她的话。“我们别再谈这些了吧。我想八天以后就回维也纳去。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办理。在我们离开这所房子之前,我还要向你提一个问题,不,是一个请求。”

“费利克斯!我……”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允许你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再提起这个话题。”他说完就离开了平台,朝屋里走去。她本想跟着他一起进屋,他却和颜悦色地说道:“请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留在平台上,两眼注视着碧波闪闪的湖面,眼里没有一点泪水。费利克斯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久久地仰望着天花板。他紧咬着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用嘴唇做了一个自嘲的动作,轻轻地说道:“服从命运吧!服从命运吧!”

从这以后,他俩之间产生了一些陌生感,与此同时,他们也神经质地想同对方多多交流。他们无休止地谈论日常琐事。每当结束谈话时,他们总感到惴惴不安。笼罩着山峰的乌云从何而来?明天的天气如何?水为何因时间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他们就诸如此类的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他们现在散步时,要比过去更加经常地离开住所四周这块狭小的范围,走上那条通向住户较多的湖岸小路。因此,他们常常有机会对路上遇到的行人发表各自的见解。如果他们遇上的是年轻男子,玛丽的举止就格外拘谨矜持。如果费利克斯对某个划船男运动员或登山男运动员的夏装加以评论,她顶多也就回答一句从未见过这些人罢了,尽管她并非故意要隐瞒真相。她总是勉强答应在下次遇上这些人时注意观察一下。但是,遇到这种场合,对方投向她的目光又使她感到尴尬。于是,他俩又开始长时间默默不语地并排走着。他们有时也一声不吭地坐在平台上。玛丽只得不加掩饰地以为他读报作为解闷的办法。即使她发现他并不在听,她也仍然乐此不疲,她对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到开心,为他们之间不再是悄然无声感到高兴。然而,纵然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他们俩仍然各自想各自的心思。

费利克斯心里承认,他近来在玛丽的面前表演了一出可笑的喜剧。假如他真的希望让她免受那将到来的痛苦,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从她身边悄然离去。他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在那里平静地死去。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对于这件事,他竟能完全平心静气地加以思考。但是,当他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实施这项计划,并且在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就每一个步骤提出具体设想时,他却感到头晕目眩。——第二天拂晓起身,不向玛丽告别,来到一个荒僻的地方,静静地死去,把玛丽独自撇在这个充满阳光和欢笑,而他却已毫无兴趣的世界上。他深深地感到,他不能这样做,他绝不能这样做。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它将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逼近,那时他将不得不辞别人生,把她一个人留在尘世。他的全部生活是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是一个令人难熬的期限,它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恶劣。他年轻的时候要是没有学过如何进行自我医疗观察那该多好啊!否则,他的疾病的所有征兆都会被忽略过去,或者只会引起很小的注意。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些熟人的身影,这些人也患着同他一样的致命的疾病,然而,他们却在临死的前几个星期仍然对未来非常乐观,充满希望。他懊悔自己找过那个医生,当初,不了解真相的苦恼促使他去找那个医生,经过他长时间的用欺骗和伪誓的纠缠,医生终于对他说出了全部真情。他这个受到成百次诅咒的人现在甚至远远不如被判死刑的囚犯,他们毕竟还知道刽子手总是在凌晨将死囚押赴法场,而他——这一点他十分清楚——则在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清楚自己对生存怀有的全部恐惧。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一种阴险而狡黠的希望,这种希望从来都不愿完全离开他。但是,他的理智占了上风,为他提出了一个明了而冷酷的建议,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着他。在那些不眠的漫长黑夜,在那些疾速流逝的白天,他几十次、成百次、上千次地听见这个建议,他只有一条出路,只有一种得救的可能,那就是不要继续等待,哪怕是一个钟头、一秒钟也不要再等,自己结束自己吧,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悲悲切切的啦。这对他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安慰,他不再感到等待是一种负担。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她,她!当他们并肩散步或者她给他读报的时候,尤其是在白天,他常常觉得与这个女人分手并非那么困难。她对他来说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只属于他现在必须撇下的生活,而不属于他。但是,在其他时候,尤其是在夜里,当她两眼紧闭,脸上焕发着青春的美,在他身边熟睡的时候,他对她的爱恋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睡得越是平静,越是远离尘世,她那正在梦游的灵魂越是远离他那彻夜不休的烦恼,他对她的爱慕之情就越加疯狂。在他们离开湖滨别墅的前一天夜里,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真想把她从甜蜜的,在他看来好似一种幸灾乐祸的不忠行为的睡梦中摇醒,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你要是爱我,就同我一起去死,现在就死。”但是,他让她继续静静地睡着,他想明天再告诉她,明天,或许……

他越来越经常地感到,她在夜里感觉到了他在注视着她;他也越来越经常地觉得,她是在装睡,因为她有时眯缝着眼睛看着朦胧的卧室里他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的身影,但是一种折磨人的恐惧阻止她把眼睛完全睁开,她不愿意放弃对最后那次严肃的谈话的记忆,她害怕他在某一天又向她提出那个问题。她为什么害怕这个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嘛。耐心地和他在一起,直到最后一秒钟;须臾不离他的左右;吻去他嘴边的每一声呻吟,吻去他睫毛上的每一滴痛苦的泪水!难道他不相信她吗?难道会有另外一种答案吗?怎么?什么样的答案?或许是这样:“你说得对,我要离开你。我愿意永远保存着对一个有趣的病人的回忆。我现在离开你,完全是为了能够对你怀着更加美好的记忆。”那么,以后呢?她自然而然地要考虑在做出这个回答之后必然会出现的一切。她冷峻地微笑着盯着眼前的他。他朝她伸出手,说声“谢谢你”,然后就转过身去。她匆匆离去。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万物苏醒,一切都在欢快地闪光。她奔向金光灿灿的早晨,渐渐远去,这仅仅是为了尽可能迅速地离开他。她一下子摆脱了身上的所有束缚。她又是一个人了,再也不用怜悯谁了。她再也不会感到那种正在注视自己的悲哀、疑惑、垂死的目光,几个月以来,这种目光已经使她备受折磨。她属于欢乐,属于生活,她完全可以重新变得年轻。她匆匆远去,晨风在她身后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当她重又沉入这种混乱的梦境,就会觉得自己忍受的是双重的痛苦。她得忍受这些确实出现过的事实的折磨。

每当她想到,他已了解真情,他已失去了希望,她就会感到极其恐怖,对他的同情无休止地折磨着她的心灵。她是多么爱他啊!她不得不离开他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她对他的爱就越来越真挚。啊,这是毋庸置疑的,她准会做出下面的回答: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和他共同忍受折磨——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啊!和他一起迎接死亡的来临,品尝数月之久的恐惧的滋味,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她愿意为他做更多更多,甚至去做那件最美好、最崇高的事。即使她答应他要在他的坟前自尽,他在离开人间时也准会怀疑她是否真的会这么去做。她应该同他一起死,不,在他之前死去。当他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应该有勇气说:“让我们彻底结束这种痛苦吧!我们一起去死,我们立刻就去死!”当她仍然沉迷于梦幻之中的当儿,她感到那个女人是多么低贱、多么卑鄙。她刚刚还见过那个女人,她急匆匆地穿过田野,裹挟着轻柔的晨风,迎向生活和欢乐。那个女人实际上就是她自己。

天亮了,这一天是他们打算起程的日子。早晨的天气暖得出奇,就像春天重又回归大地似的。费利克斯走出起居室,看见玛丽已经坐在平台上了,早餐已准备就绪,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啊,天气真好!”

“是吗?”

“玛丽,我想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她像是要从他嘴里抢走回答似的赶忙接着说道,“我们还在这里待下去吗?”

“不是这个,只是我们不必立即就回维也纳。我今天感觉不错,完全不那么糟糕。我们可以在途中什么地方逗留几日。”

“只要你愿意,亲爱的。”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愉快,这是很久以来所没有过的。他已经整整一周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说过话了。

“我想,亲爱的,我们在萨尔茨堡住几天吧。”

“完全听你的。”

“我们现在就回维也纳为时尚早,是不是?另外,我也嫌坐火车的时间太长。”

“那当然好,”玛丽快活地说道,“我们也不必如此匆忙。”

“小猫咪,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吗?”

“早就收拾妥当了,我们立刻就可以动身。”

“我想我们还是坐马车吧,行驶四到五个钟头,这要比乘火车舒服多了,因为火车车厢里始终还残留着前一天的余热。”

“一切都听你的,亲爱的。”她催促他喝完牛奶,然后把他的注意力引到湖面波浪泛出的美丽的点点银光。她说了许多话,兴致高极了。他也愉快和蔼地搭着她的话。最后,她表示要去预订马车,中午就起程去萨尔茨堡。他微笑着答应了。于是,她动作敏捷地戴上宽边草帽,在费利克斯的嘴上吻了几下,然后就跑上了大街。

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不打算问。从他那张快活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原因。今天,在他和蔼的态度中没有夹杂任何恶意的成分,平时,他总是故意说上一句恶言恶语破坏一次和谐的谈话。每当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总能预先感觉出来,因此她觉得这一次是他给予她的一种巨大的恩惠。在他的温和态度中潜藏着某种赦免和谅解的成分。

她重新回到平台时,看见他正在看报。报纸是在她外出的时候送来的。

“玛丽,”他用眼睛示意她走近一些,“报上有件特别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你看这!那个人,就是贝尔纳德教授,已经死了。”

“谁?”

“就是我去找过的那个人,哎呀,就是对我的未来做出悲观预测的那位大夫。”

她从他手里接过报纸。“怎么,贝尔纳德教授?”“他死有余辜”几个字已经到了她的嘴边,但她没有说出来。两个人开心极了,好像这件事对于他们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是的,这个曾经凭借他的全部智慧和不可动摇的健康,夺走了一个求助者全部希望的人,如今自己反倒在几天之后命赴黄泉。此时此刻,费利克斯才感到他是多么恨这个家伙。命运的报复终究落到了他的头上,这使患病的费利克斯产生了一种吉祥的预兆。他觉得,带来灾难的恶魔正在从他身边离去。玛丽扔掉报纸,说道:“是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呢?”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她的话头:“我们怎能预知明天的事情呢?我们毫无所知,毫无所知!”稍停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地提起另外一件事,“你把马车订好了吗?”

“是的,”她说,“马车十一点钟来。”

“这么说,我们在此之前还可以去湖边走走,你觉得怎么样?”

她挎起他的胳膊,两人信步朝着游船码头走去。他们觉得,这对他们是一种理所应当的补偿。

黄昏时分,他们到了萨尔茨堡。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城里所有房屋都挂上了彩旗,路上的行人穿着节日的服装,有的还戴着饰有国家标志的帽徽。在下榻的旅馆里,他们才得知城里正在举行一次大型歌咏音乐节。有人给了他们两张音乐会的票子,音乐会定于晚上八点在灯火通明的疗养公园举行。他们租了一间二楼的房间,从这里可以望见僧侣山[33],萨尔茨河从窗户下面流过。他们在途中睡了很久,因此这会儿感到精力充沛。他们在屋里稍事休息,就在夜幕降临之前又来到了大街上。

整个城市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所有的市民似乎都走上了大街,一队队情绪高昂的歌手佩戴着各自的徽章漫步其间。外国游客随处可见。从周围的村庄也来了不少农民,他们身穿节日盛装,穿行在人群中间。萨尔茨堡的彩色市旗在屋顶上随风飘扬,主要街道扎起了许多用鲜花装点的彩门,喧闹的人流涌过大小街道,一个芬芳沁人、温和恬适的夏夜正在慢慢地降临。

费利克斯和玛丽从静悄悄的萨尔茨河畔来到喧闹的市中心。当他们在恬静的湖畔度过一段单调的生活之后,已经不习惯这种喧闹,几乎有些头昏脑涨。然而,他们很快就显露出对此颇有经验的大城市人的优越感,自然而然地重新适应了眼前的热闹场面。费利克斯仍然像从前一样并不为众人的欢乐所感染。玛丽却似乎很快就来了兴致,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停下看看穿着萨尔茨堡地方服装的女人,一会儿又瞧瞧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那些身材高大、佩戴绶带的歌手。时而,她抬头仰望,赞叹某座建筑物的华丽装饰;时而,她也扭头对走在旁边、毫无兴致的费利克斯兴奋地说上一句:“你快瞧,多漂亮啊!”然而,费利克斯除了默默不语地点点头,没有回答一句话。

“你倒是说话呀,”她终于忍不住地说道,“难道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吗?”

他瞥了她一眼,这道目光让她琢磨不透。他总算开口了:“你大概也非常想去疗养公园听音乐会吧?”

她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好啦,我们不该继续瞎逛了。”

她的微笑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你完全可以要求我这样做!”

“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她感到大吃一惊。但是,眼睛很快又转向街道的另一侧,一对衣着入时、相貌堂堂的男女谈笑风生地正从那里经过,看上去像是两个来度蜜月的游客。玛丽紧挨着费利克斯走着,但是没有挽着他的胳膊。他俩时常被熙来攘往的人群冲散。当她重新找到他时,他总是沿着房子的山墙走着。他显然不愿意与这些行人有较近的接触。天渐渐黑了,街灯亮了起来。市里的一些地方,尤其是沿着彩门,挂上了许多彩色的灯笼。行人大多是朝疗养公园方向走着。音乐会就要开始了。起初,费利克斯和玛丽还是随着人流向前走的,后来,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拐入旁边的一条狭窄的巷子。他们很快就来到市区一个僻静的、灯光稀疏的地方。他们一声不吭地又向前走了几分钟,便到了萨尔茨河的一段非常偏僻的河岸,河水发出单调的哗哗声。

“我们干吗上这儿来?”她问。

“别出声!”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见她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又神经质地说道,“那儿不是我们去的地方。五颜六色的灯光,快乐的歌声,欢笑的年轻人不是为我们准备的。这儿才是我们的地方,听不见欢呼,四周静悄悄的。我们是属于这里的。”最后,他将压抑的声调换成冷嘲热讽,说道,“至少我是属于这里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并不像平时那么深受感动。她暗暗对自己解释道:她是听多了,而他显然也有些夸大其词。她用和解的口吻对他说:“我可不应该在这儿,不。”

“对不起。”他阴沉沉地说道。他现在常常这样说话。她挎起他的胳膊,尽量把他拉向自己:“我们俩都不属于这里。”

“属于这里!”他几乎高声喊了起来。

“不属于这里。”她语气温和地说,“我也不想回到杂乱的人群中去,我和你一样讨厌这些。但是,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就好像我们是被人驱赶出来似的?”

这时突然响起了浑厚的音乐,这是由清新无风的空气传过来的,几乎每一个音符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是长号齐奏的一支节日序曲,一定是音乐会开始了。

他们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儿。突然,费利克斯说道:“我们走吧,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远处传来的音乐更让我们感到悲伤。”

“是的,”她随声附和,“听上去非常忧郁。”

他们快步朝市中心走去。这儿的音乐声没有河边那么清楚。当他们再次来到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玛丽感到对情人的那种温情和爱情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里。她理解他,原谅了他的一切。“我们回去吗?”她问。

“不!你怎么啦?瞌睡了吗?”

“噢,没有!”

“我们在户外再待上一会儿,好吗?”

“当然好,只要你愿意就行。这会儿是不是有些凉?”

“天气闷热,甚至都可以说,天气炎热,”他心情烦躁地说,“我们就在外面吃晚饭吧?”

“那敢情好!”

他们来到疗养公园附近。这时乐队已经演奏完序曲,从亮如白昼的公园里传出观众们聊天、欢笑的嘈杂声音。三三两两的去听音乐会的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两个迟到的男歌手迅速从他们身边跑过。玛丽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然后赶紧把目光转向费利克斯。她的神色显得慌慌张张,像是要弥补一次过失似的。费利克斯咬着嘴唇,从他的额头上可以看出一种竭力压抑着的怒气。她认为,他一定要说些什么,但他却一声未吭。他那阴沉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那两个男歌手,只见他俩很快就消失在公园入口处的后面。他意识到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在他面前发生的事,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当他不再存在的时候,他们仍会在这里;当他不再能够欢笑和哭泣的时候,他们却仍然年轻,充满活力和欢乐。这会儿,在他的身边走着这样一个充满欢乐和活力的年轻女子,她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比以前更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她本能地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这种亲缘关系。他知道这一点,他的心里感到极其难受。有好一会儿,他们俩都没有说话。最后,他终于从嘴里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想看他的脸,而他却把脸转向一边。他冷不丁地说道:“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他们来到一家露天餐馆,这里离疗养公园很近,四周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木,枝叶在铺着白色台布的餐桌上方摇曳,路灯射出微弱的光线。今天,这里客人不多,他们可以随意选择座位。最后,他们在院子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就餐的总共不到二十位客人,在他们旁边坐着他们今天已经遇到过一次的那对衣着入时的年轻人。玛丽立刻就认出了他们。公园里,合唱队开始了演唱。传过来的歌声虽然有些减弱,但是非常悦耳动听,雄浑欢快的歌声好像是从那些飒飒摇曳的树叶上方飘过来的。费利克斯要了一瓶上好的莱茵葡萄酒。他坐在那儿,眼睛微闭,嘴里含着一口酒,完全沉迷在音乐的魔力之中,他没有想过,音乐是从何处飘来的。玛丽紧挨着他,两人的膝盖靠在一起,他可以感觉到她的体热。在经过前一段时间可怕的激动之后,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所谓的感觉,他很高兴能够通过他的意志使自己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当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之后,他立刻就决定要战胜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太疲劳了,以至于不可能再进一步探讨他的意志在战胜内心痛苦时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有一些考虑使他平静下来:他把玛丽的那种目光想象得要比实际上坏得多,其实,她看任何人也许都是用这种眼光,她现在看邻桌的这对陌生男女不是与先前看那两个男歌手没有什么不同吗?

葡萄酒味美甘甜,音乐舒缓动人,温和的夏夜令人陶醉。费利克斯朝玛丽望去,在她的眼睛里,他看见了善和爱在闪光。他真想将自己的全副身心投入到眼前的这一时刻之中。他向自己的意志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让他摆脱过去和未来的一切吧。他渴望幸福,至少也想沉醉在幸福的幻觉之中。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出人意料的感觉,这种感受对他来说甚至包含着某种解脱: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已经无须他再痛下决心了。是的,现在,立刻行动。这完全随他的便。像现在这样的氛围并非随意可得。音乐、陶醉、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啊,这是玛丽。他在思索:他现在也许会同样喜欢任何其他一个姑娘。他动作优雅地呷了一口酒。过了不一会儿,费利克斯就得再要一瓶了。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向自己解释,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应该归功于超出他平时酒量的那一点点酒精。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但愿真的有些关系。这是真话,因为死对他来说已不那么可怕了。嗐,一切都已无所谓了。

“怎么啦,小猫咪?”他问。

她偎依在他身边。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一切都已无所谓了!不是吗?”

“是的,一切,”她答道,“除了我对你永恒的爱。”

她说话的样子十分严肃,这让他感到非常特别。她这个人对他几乎已经不重要了。她与其他的一切混为一体。是的,这样倒不错,人们必须这样处理事情。啊,不!让他迷惑的东西不是酒精,它只能从我们身上取走那些平时让我们感到难堪和胆怯的东西。它从人和物那里索取重要的东西。现在,取一点点白色的粉末,放进酒杯……这是多么简单啊!这时,他感到自己的眼里含着几滴泪水。他有些被自己感动了。

公园里的合唱结束了,可以听见鼓掌和欢呼的声音。在一阵低沉的嘈杂声之后,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欢快热烈的波罗乃兹舞曲。费利克斯用手打着拍子,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啊,生活!我要尽可能地活下去。”他的想法不含任何恐惧的成分,倒有不少骄傲和威严。怎么?恐惧地等待着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最后一次呼吸吗?就用这些无聊乏味的苦思冥想来打发日日夜夜吗?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他有准备也还有力气去享受一切;他感到,音乐使他精神振奋,葡萄酒味美香甜,他真想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抱在怀里,尽情地吻她。不,现在就扫自己的兴,为时太早!在对他来说既无热情又无欲望的时刻来临的时候,他会骄傲而庄严地自愿结束一切。他拿起玛丽的手,久久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让自己嘴里呼出的气息慢慢地从她手上掠过。

“哎,别这样。”玛丽心满意足地轻轻说道。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她长得真美!“我们走吧。”他说。

她毫无拘束地问道:“我们不再听一支曲子吗?”

“噢,当然。”他说,“我们回去把窗户打开,让风把歌声送进我们的房间。”

“你累了吗?”她关心地问道。

“是的。”他笑着,逗乐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我们就走吧。”

他们站起来,离开了露天餐馆。她挽着他的胳膊,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旁,脸颊贴着他的肩头。这时,歌手们开始唱起了一首合唱曲,途中,渐渐远去的歌声一直伴随着他们。在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和高亢的歌声中,他们的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快从容,还有几分钟就可以回到旅店。他们上楼梯时,音乐声一点听不见了,但是一跨进房间,华尔兹舞曲和副歌一下子又灌进了他们的耳朵。

他们发现窗户大开着,月光像轻柔的潮水泻了进来,对面的僧侣山和山上的城堡现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屋子里用不着点灯,一道宽宽的、银色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房间的四个角落黑漆漆的,在靠窗户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靠背椅。费利克斯坐到椅子上,激动地把玛丽拽到身边。他吻她,她也吻他。公园那边的歌声停了下来,然而,掌声持续不断,最后,歌手们只好把歌从头再唱一遍。玛丽突然站了起来,跑到窗前。费利克斯紧随其后。“你这是怎么啦?”他问。

“不行!不行!”

他用脚用力跺着地板:“究竟为什么不行?”

“费利克斯?”她十指交叉,请求地说道。

“不行?”他咬着牙问道,“不行?难道我只配为死亡做准备吗?”

“别这样,费利克斯!”她已经在他面前跪下了,双手紧抱着他的膝盖。

他把她拉起来。“你真是个孩子。”他轻声说道,然后又凑近她的耳边,“我爱你,知道吗?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要追求幸福。我不愿再去想那充满悲叹和恐惧的一年,只想再活上几个星期,几天,几夜。但是,我要使这些时光充满生机,我不愿放弃任何东西,绝不放弃,从此往后,如果你也愿意的话。”他用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指着窗外。萨尔茨河从窗下流过。歌手们已经唱完了,因此这会儿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玛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费利克斯贪婪地嗅着她的头发的芬芳。他是多么崇拜她啊!是的,还可以享受几天的幸福,然后……

四周静悄悄的,玛丽已经在他的身边睡着了。音乐会早已散场,最后一批观众高声谈笑着从窗下走过。费利克斯心想,这是多么奇怪啊,这些乱喊乱嚷的人竟然就是那些用歌声深深地打动了他的人。最后,这些声音完全消失了,现在他只能听见萨尔茨河低声的呜咽。是的,还有几天,还有几夜,然后……她太想活下去了。她真的敢这么去做吗?她无须冒任何风险,甚至不必知道任何事情。某一个时刻,她会像现在这样在他的怀里入睡,从此将不再醒来。当他完全确认了她将不再醒来时,那么,他也就随后追去。但是,他不会对她吐露一个字,她太想活下去了!她会害怕他的,最后他肯定会落得个孤家寡人……太可怕了!最好现在立刻就……她睡得真甜!在脖子这儿用劲儿一掐,一切就结束了。不,这太愚蠢了!他还可以再享受几个小时的欢乐,他会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的时刻。他望着玛丽,觉得怀里搂着的是他的正在熟睡的女奴……

终于做出的这个决定使他平静下来。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当他和玛丽在街上散步,某个男子的目光欣赏地扫视她的时候,他的嘴上就会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每当他们一块儿坐马车兜风,每当他们傍晚和夜间坐在花园里,每当他把她抱在怀中,他总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占有者的自豪感。只有一件事情不时地困惑着他:她也许并不心甘情愿地随他同去。但是,他有一种预感,他会成功的。她不再敢于反抗他的狂热的要求,她过去从来没有像前几夜那样精神恍惚地委身于他。他高兴地、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一时刻渐渐临近,到了那时他将敢于对她说:“我们今天去死吧。”然而,他把这一时刻推迟了。他时常看见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具有浪漫色彩的画面:把匕首刺进她的心窝,她吻着他那可爱的手咽了最后一口气。他反复问自己,她是否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然而,对此他仍然不得不表示怀疑。

一天早晨,玛丽醒来时感到极为惊慌,因为费利克斯不在她的身边。她在床上坐起来,看见他正坐在窗户旁边的靠背椅上,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似的,低垂着脑袋,胸前的衬衫敞开着。她害怕极了,朝他扑了过去:“费利克斯!”

他睁开眼睛。“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呻吟着问道。

“你为何不叫醒我?”她绞着双手问道。

“现在已经好些了。”他说。她急忙回到床边,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膝盖上面。“天哪,告诉我,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我也不清楚,一定是做了一个梦,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我的脖子,使我出不来气。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你!靠在窗户这儿会慢慢好起来的。”

玛丽迅速披上一件衣服,然后关上窗户。外面已经刮起了一阵令人讨厌的风,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丝丝细雨,一股潮湿的空气钻进屋里,使得这间屋子一下子失去了夏夜的恬适安谧,变得灰蒙蒙的,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秋天的早晨在突然之间降临了,它使得堕入梦境的一切顿时失去了魅力。

费利克斯完全平静下来了。“你为何害怕得把眼睛瞪成这样?这有什么呢?我身体好的时候也做过噩梦。”

她的心情无法平静。“我求求你,费利克斯,我们回去吧,我们回维也纳去。”

“可是……”

“反正现在夏天也已经过去了,你看看外面,多么荒凉,多么乏味。要是天气再冷起来,那就更糟了。”

他听得很专心,自己也感到很惊奇,他现在产生了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就像一个疲倦的正在复原的病人。他的呼吸平缓均匀,在包裹着他的疲乏无力之中增添了一些甜蜜的、催人入睡的东西。他豁然明白,他们应该离开这个城市。换个地方的想法使他感到亲切,他高兴地期待着,在凉爽的夏天,躺在车厢里,把头靠在玛丽的胸前。

“好吧,”他说,“我们离开这里。”

“今天就走吗?”

“对,今天就走。你要是愿意,就乘中午的那班快车。”

“但是,你不会感到太累了吧?”

“哎呀,瞧你想到哪儿去了!旅行不是什么辛苦的事!怎么?难道你想要把那些使我对旅行倒胃口的东西统统搬出来,是吗?”

她非常高兴这么容易就使他同意离开这里。她立刻动手收拾行李,结清了账,订好了马车,又让人去火车站预订了一个包厢。费利克斯很快穿好衣服,他没有离开房间,整个上午他都是伸展四肢躺在长沙发上的。他看着玛丽在房间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脸上不时地露出一丝微笑。然而,大部分时间他是睡着了的。他非常虚弱,非常疲倦,每次睁开眼睛,他总感到很高兴,因为他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总是和他在一起,他们要安息在一块儿。这些想法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就像是在梦里。“快到时间了,快到时间了。”他想。然而,死神实际上离他并没有那么远了。

正如费利克斯早晨想象的那样,他下午就躺在列车的车厢里,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头靠在玛丽的胸前,身上盖着毛毯。他透过关着的窗玻璃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地,他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目光沉入那不时地从中显现出近处的山梁和房屋的雾霭之中。电线杆箭一般地向后退去,电线上下飞舞,列车偶尔停靠在某个车站,但是,费利克斯从他躺着的位置看不见站台上的任何人,只能听见低沉的脚步、说话、钟声和汽笛声。起初,他让玛丽给他读报,她必须把嗓门提得很高,因此他们立刻就放弃了这件事。两人都很高兴,因为这是在回家的途中。

暮色苍茫,细雨绵绵。费利克斯觉得需要考虑一些问题,然而他却无法集中思想。他思索着。这儿躺着一个患重病的人……他现在正在山中,因为那里是身患重病的人们夏天的去处……他的情人也在这里,她忠心耿耿地照料着他,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她的脸色如此苍白,或许这是灯光照射的缘故?……是啊,灯就在上方亮着,窗外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秋天到了……秋天是如此悲切,如此宁静……今天晚上我们将回到维也纳家中……我觉得就像从未离开过那儿似的……啊,真好,玛丽睡着了,我现在不想听她说话……车上是不是也有从音乐节来的人呢?……我仅仅是累了,根本就没有生病。车上有许多人要比我病得严重得多……啊,也许是孤独所致……今天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呢?今天,我真的在萨尔茨堡一直就躺在沙发上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是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对此所知几何?……世界之谜……也许,当我们临死的时候,能够解开它……这时,一阵旋律传入了他的耳朵。他以为这是正在疾驰的列车发出的声音……然而,这是一支乐曲……一首民歌……俄国的……曲调单一……优美动听……

“费利克斯?费利克斯?”

“出了什么事?”

“睡得好吗,费利克斯?”玛丽站在他的面前,抚摩着他的面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一刻钟我们就到维也纳了。”

“啊,真是不可思议。”

“你睡得很安稳,这会对你有好处的。”

她开始整理行李,列车继续在黑夜中奔驰,每隔几分钟就鸣响一阵嘹亮的、拖得很长的汽笛声,窗外飞速地闪过几点微弱的灯光。列车穿过许多小站,正在驶近维也纳。

费利克斯坐了起来。“躺了这么久,我浑身都软了。”他说着坐到角落里,然后朝着窗外张望。这时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城市灯火稀疏的街道。列车放慢了速度。玛丽打开车厢的窗子,把身子探出窗外。列车驶入站台。玛丽把手伸出去挥了几下,然后转向费利克斯,大声说道:“他在那儿,他在那儿。”

“谁?”

“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

她继续挥着手,费利克斯已经站了起来,从她的肩上朝外张望。阿尔弗雷德快步到车厢跟前,把手伸向玛丽:“你们好!费利克斯,你好。”

“你怎么会来的?”

“我给他拍了电报,”玛丽连忙说道,“通知了我们到达的时间。”

“你真是我的一个讨人喜欢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说,“写信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尚不知晓的发明。现在下车吧?”

“我睡了好长时间,以至于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费利克斯笑着说道,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下车厢的台阶。

阿尔弗雷德搀着他的一只胳膊,玛丽像是要挂在他的身上似的迅速搀起他的另一只。

“你们俩一定很累,是吗?”

“我可是累极了,”玛丽说道,“讨厌的火车旅行真把人累得筋疲力尽,你说是不是,费利克斯?”

他们慢慢地走下台阶。玛丽试图捕捉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可是他却竭力回避。下了火车,阿尔弗雷德招手叫了一辆马车。“我真高兴见到你。费利克斯,”他说,“明天早上我去你那儿,我们好好聊聊。”

“我现在昏昏沉沉的。”费利克斯又说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想扶他上马车。“噢,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噢,不至于!”他先上了车,然后把手伸给玛丽,“你瞧我的。”玛丽也上了车。

“好吧,明天见!”玛丽说着把手伸出车窗同阿尔弗雷德握手告别。她的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和恐惧,阿尔弗雷德强迫自己微微一笑。“好吧,明天见!”他又大声喊道,“我和你们一块儿吃早餐!”马车疾驶而去。阿尔弗雷德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我可怜的朋友!”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晨,阿尔弗雷德来得很早,玛丽在门口迎着他。“我必须同您谈谈。”她说。

“您最好还是让我先去看他。等我给他检查完了之后,我们再来谈谈,那会有意义得多。”

“我只想求您一件事,阿尔弗雷德!我恳求您,不管您觉得他怎么样,都别对他说!”

“瞧您这是想到哪儿去啦!好啦,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他还在睡吗?”

“不,他已经醒了。”

“夜里的情况怎么样?”

“四点钟以前他一直睡得很沉,以后就睡不安稳了。”

“请让我一个人先去看看他。您得让这张苍白的小脸平静下来,否则我是不允许您去见他的。”他微笑着同她握了握手,然后一个人走进了卧室。

费利克斯把被头拉上来盖住了下巴,朝他的朋友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坐在他的床边,说道:“你们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恢复得很好,但愿你也把忧郁留在了山里。”

“噢,是这样!”费利克斯脸上毫无表情。

“你不想坐起来一点儿吗?我可是作为医生才这么早就来拜访的呀。”

“请吧。”费利克斯非常冷淡地说道。

阿尔弗雷德给病人做了检查,提了几个问题——回答总是很简短——最后说道:“你瞧,能恢复到这样,我们是很满意的。”

“你别撒谎啦!”费利克斯愤愤地说道。

“你最好还是别犯傻。我们对这件事必须竭尽全力。你必须有恢复健康的决心,不应该装出听天由命的模样,否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首先,你必须在床上静卧几天,明白吗?”

“反正我也没有兴致起床。”

“这样更好。”

费利克斯显得活跃一些。“有一件事我想了解一下。昨天我到底是怎么啦?说真的,阿尔弗雷德,你得告诉我。我觉得一切就像是一场模模糊糊的梦。乘火车,到站,我是怎么上的马车,睡到了床上……”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又不是童话中的巨人。任何人只要过度疲劳,都会出现这种现象的。”

“不对,阿尔弗雷德。我觉得昨天那样的疲倦感是从未有过的。今天我也感到浑身无力,但是,我的思想已经清楚了。昨天虽然并不那么难受,但是一想起来,我就感到害怕。每当我想到,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再次出现在我的身上……”

这时,玛丽走进了房间。

“你得谢谢阿尔弗雷德,”费利克斯说道,“他把你称作女看护。从今天起,我得卧床休息,我很荣幸地向你介绍,这是我死时睡的床。”

玛丽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您千万别听信这个傻瓜的胡言乱语,”阿尔弗雷德说道,“他只不过是得卧床休息几天,您最好悉心照料着他。”

“啊,你也许有一种预感,阿尔弗雷德,”费利克斯用讥诮的口吻大声说道,“我的身边有着怎样的一位天使啊。”

阿尔弗雷德嘱咐了费利克斯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最后又说:“我告诉你,亲爱的费利克斯,我每两天作为医生来访一次,再多是没有必要的。其余的时候,我对你的病情只字不提,我只是像过去那样来这里同你聊聊天。”

“啊,天哪!”费利克斯脱口喊道,“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位心理学家啊。不过,你还是收起这套对付你的其他病人的花招吧,这简直太拙劣了。”

“亲爱的费利克斯,你知道我们的谈话是两人之间的坦率的谈话,你就听我一次话吧。你有病,这是事实;但是,只要医疗护理得好,你也会痊愈的,这同样也是事实。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一句不多,一句不少。”阿尔弗雷德说完站了起来。

费利克斯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说道:“我几乎要相信你的话了。”

“这是你的事情,亲爱的费利克斯。”医生简短地说道。

“怎么,阿尔弗雷德,你现在的情绪又坏了吗?”病人说道,“用这种粗暴的口气对待身患重病的人是……众所周知的花招。”

“明天见!”阿尔弗雷德说着转身朝门走去。玛丽紧随其后,打算送他出去。“请留步。”阿尔弗雷德用命令的口吻轻声对她说道。玛丽在走出去的人身后关上了房门。

“到我这儿来,小家伙!”费利克斯说道。玛丽莞尔一笑,坐在椅子上做起了针线活儿。“是啊,你真是一个听话的、非常听话的乖孩子。”他用生硬苛刻的口气说出这句温存的话。

在以后的几天里,玛丽几乎没有离开过费利克斯的床边,悉心体贴地照看着他。在她的身上闪耀着一种平静自然的喜悦,这本该使病人感到愉快——有时也真的使他感到愉快。然而,有的时候,玛丽试图传播给他的那种柔和的快乐情绪又触怒了他。每当她开始谈起报上刚刚刊登的某件新闻,或者谈起在他身上发现的某种好转的迹象,或者谈起他恢复健康以后他们如何安排他们的生活时,他总要打断她的话,请求她最好让他安静,不要打扰他。阿尔弗雷德每天都来,有时甚至一天来两趟,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朋友的身体情况。他谈他们共同的朋友,谈医院里的事情,也谈一些艺术和文学的问题,他懂得如何使费利克斯不至于说话太多。情人和朋友两人的举止落落大方,以致费利克斯有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打消萦绕在他心头的大胆的希望。他对自己说,在他面前演出这幕喜剧是他们俩的义务,自古以来,人们对病入膏肓的人总是演出这种喜剧,有时走运,有时不走运。但是,即使他尽量使自己相信他们的喜剧,并且参与演出,他也一再注意到,自己在谈论世界和人类的时候,就像上帝已经决定他还可以在阳光下,在活着的人们中间再游荡若干年似的。随后,他想起,对他这种病人来说,这种少有的舒服感恰恰经常是死神临近的预兆。他愤然地否定了任何希望。后来,事情甚至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他将模模糊糊的恐惧感和忧郁低沉的情绪看成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状况。甚至有些为此而感到高兴。然而,他又发现,这种逻辑是多么荒谬……最后他才认识到,在这件事上根本就不存在如何知道和确信。他重新开始读书,但是对小说已经毫无兴趣。小说使他感到无聊,有的小说,特别是那些视野开阔,展现欣欣向荣的生活和错综复杂的事件的,更使他的情绪低落。他转向哲学书籍,让玛丽给他从书橱里拿出叔本华和尼采的书。但是,这些哲人也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使他保持平静。

一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来看他。费利克斯刚刚把一本叔本华的书搁在被子上,脸色阴沉,呆呆地发愣。玛丽坐到他的旁边,正忙着做手工活儿。

“我想跟你说点事,阿尔弗雷德,”他冲着走进来的人说道,声音有些激动,“我准备重新开始读小说。”

“这是为什么呢?”

“小说至少是诚心诚意地虚构出来的故事,或好或坏,出自艺术家或者半吊子,而这些先生,”他用眼睛示意搁在被子上面的那本书,说道,“则是一些卑鄙无耻的装腔作势的家伙。”

“啊,是这样!”

费利克斯在床上坐了起来。“假如一个人要是像神仙那样健康,他就可以轻视生命;假如一个人在意大利乘车兜风,周围百花吐艳,五彩缤纷,他就可以平静地正视死亡……我把这些干脆称为装腔作势。人们把这样一位先生送进一间小屋,说他在发烧或者呼吸困难,告诉他,他将会在来年的一月一日和二月一日之间被埋入坟墓,然后让他对人生做出富于哲理性的预言。”

“去你的吧!”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多么荒谬!”

“这你不懂。你也不可能懂!我对此感到厌恶,他们全是些装腔作势的家伙!”

“那么,苏格拉底呢?”

“他是一个喜剧家。如果人们是一个自然人,就会对不知道的东西怀有恐惧,充其量能够将这种恐惧隐藏起来。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人们完全歪曲了垂死的人的心理,因为所有那些人们知道是怎么死的世界历史名人,都感到自己有责任为后世演出一幕喜剧。至于我!我要做些什么呢?做些什么呢?当我现在同你们心平气和地谈论所有这些可能与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的时候,我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算了吧,别说这么多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我觉得我有义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实际上我怀有一种极大的恐惧,健康的人对此是不可能理解的。所有的人,包括英雄,也包括哲学家,都有恐惧,只不过他们同时也是优秀的喜剧演员罢了。”

“你安静一些吧,费利克斯。”玛丽恳求地说。

“你们俩也许以为,”病人继续说道,“你们可以平静地正视永恒,因为你们对永恒尚一无所知。然而,人们只有像一名罪犯那样受过判决,或者像我这样,然后才能谈论这些。当可怕的魔鬼撒旦镇静自若地在绞架下缓缓而行的时候,当那个创造了许多格言的伟大哲人[34]在喝光杯里的毒酒之后,当被俘的为自由而战的英雄微笑着正视刺向他的胸膛的长枪的时候,他们都在装模作样,这我知道。他们的冷静,他们的微笑,全是装腔作势,因为他们都有恐惧,在死神面前都感到毛骨悚然,这就像死亡本身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

阿尔弗雷德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到费利克斯讲完,他才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大声地说这么多话,是不明智的。其次,你也太无聊了,就像一个令人讨厌的疑心病患者!”

“你现在的情况很好。”玛丽喊出了声。

“她总不见得真的这么相信吧?”费利克斯转向阿尔弗雷德,说道,“你再开导开导她吧,好吗?”

“亲爱的朋友,”医生说道,“恰恰是你现在需要开导开导。不过,你今天实在太固执,我只好暂时放弃。过两三天,如果你在此期间不再长时间地说话,你就可以从床上起来,那时我们想就你的精神状态进行一次正式的会诊。”

“但愿我不能把你完全看透!”费利克斯说道。

“是的,是的,这样也许更好。”阿尔弗雷德答道,然后转向玛丽,“您不必显得这样委屈。这位先生很快就会恢复理智的。现在请告诉我,为什么一扇窗户也不开呢?户外正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美的秋天。”

玛丽站起身,打开了一扇窗子。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吹进来的空气清新怡人,玛丽真想长时间地任其吹拂。她站在窗前,把头探出窗外。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离开了这间屋子。她觉得自己是在户外,独自一人。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感到这么惬意了。当她重又把头转向屋内时,迎面扑来的是病房那种潮湿而有霉味的气息,使她感到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她看见费利克斯和阿尔弗雷德正在讲话,但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其实,她根本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她再次探身窗外。巷内静悄悄的,阒无一人,从邻近的那条大街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车声,那边的人行道上有几个人正在悠闲地散步。对面那栋房子门前站着几个女用人,一边闲聊,一边嬉笑。对面的房子里有一个年轻女子也像玛丽一样正朝窗外张望。玛丽此时真不明白,那个女子为何不愿意出去散散步。她嫉妒所有的人,他们都要比她幸福。

温和舒适的九月过去了,夜晚来得很早,但是天气仍然暖和,没有一丝风儿。

玛丽现在已经习惯把她的椅子从病人的床边移开,坐到开着的窗户旁边,尤其是当费利克斯睡着的时候,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感到疲倦极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境况,她也根本不想去思考一番。对她来说,在这些时间里既没有往事的回忆也没有未来的憧憬。她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做梦似的,只要从街上飘来一丝清新的空气,拂过她的额头,她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每当从病床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她总是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失去了同情的禀性。她的同情变成了神经质的过度紧张,她心灵上的痛苦变成了恐惧与冷漠的一种混合物。她当然不必责备自己,即使是在最近一次医生郑重其事地把她称为天使的时候,她几乎也没有感到惭愧。她感到疲倦,她感到累极了。她已经十天或者二十天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应当仔细考虑考虑。这时,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恍然意识到,这恐怕已经伤害了费利克斯。她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是的。她对他的崇拜丝毫不减当年。她只是感到疲倦,这总还是可以谅解的嘛。她想到户外待几个钟头的渴望越来越迫切。但她又不得不像孩子似的克制自己。他一定会看出来的。她现在明白,她必须更加爱他,因为她想亲自从他心中抹去受到伤害的阴影。她把手上的针线活儿轻轻地搁在地上,朝着已被黑暗笼罩了的靠墙的那张床望了一眼。天已经黑了,病人在平静地度过一个白天之后,已经睡着了。现在她要是出去走走,甚至可以不让他知道。是啊,来到楼下,来到拐角,重又出现在人群中,走进城市公园,走上环形大道,经过灯火通明的歌剧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她是多么想念熙熙攘攘的人群啊。这一切何时才能回来呢?只有在费利克斯恢复健康之后,这一切才有可能回来。大街、公园、人群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没有他全部生活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

她待在屋里,把椅子移到床边,握住熟睡者的手,默默地哭了起来。她哭啊哭啊,她的思想仿佛早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男人,伤心的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这只苍白的手上。

下午,阿尔弗雷德来看费利克斯时,发现他的气色要比前几天好多了。“如果照这样下去,”他对费利克斯说,“再过几天我就同意你起床了。”病人仍然是以怀疑的态度来理解别人对他讲的任何话,闷闷不乐地应了几声:“是呀,是呀。”阿尔弗雷德转向坐在桌子旁边的玛丽,说道:“您的气色其实也可以好一些的嘛。”

费利克斯听了这话之后,仔细地看了看玛丽,发现她的脸色格外苍白。他常常会想到她这种自我牺牲的美德,但也已经习惯立刻就驱散这些想法。有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牺牲并不完全是真的,他对她表现出来的那种耐心的表情感到恼火。他有时真希望她再也不想忍耐下去了。他等待着她用一句话、一道目光泄露天机的那一刻,那时,他就可以冲着她的脸说些恶毒的话,告诉她:他一分钟也没有让人欺骗过,她的虚情假意让他感到恶心,她应该让他安安静静地去死。

这会儿,当阿尔弗雷德谈起她的气色时,玛丽脸上露出一点儿红晕,微笑着说道:“我感觉很好。”

阿尔弗雷德朝她走近了一些:“不,没那么简单。假如您也病倒了,费利克斯就难好了。”

“我真的很好。”

“告诉我,您压根儿就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吗?”

“我觉得没有这种需要。”

“你说说,费利克斯,难道她从不离开你的身边吗?”

“这你是知道的,”费利克斯说道,“她是一个天使。”

“但是,请您原谅,玛丽,这实在太愚蠢了。用这种方法耗费精力,既幼稚,而且也没有用处。您必须到户外去。我告诉您,这是非常必要的。”

“您到底要求我怎样做?”玛丽莞尔一笑,说道,“我真的一点也没有这种渴望。”

“这倒无关紧要。您根本没有这种渴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您今天就得到户外去,在城市公园坐上一个钟头,或者假如您觉得哪里不舒服的话,可以雇一辆马车兜风,比如去环行大道。现在那儿美极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假如您再这样下去,全副身心地当天使,您会把自己给毁了的。是的,您从镜子里瞧瞧自己吧,您正在渐渐憔悴。”

当阿尔弗雷德讲这番话的时候,费利克斯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内心深处不禁升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他觉得从玛丽的面部表情中看到了一种有意在忍受并且要求别人同情的表示。他的大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有人放肆地敢于更改一条真理:这个女人有责任同他一起受苦,有责任同他一起去死。她日渐憔悴,这是理所当然的。当他就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难道她还会有心思让面颊泛红,两眼放光吗?阿尔弗雷德真的相信,这个女人——他的情人有权利去考虑他已面临生命的最后关头之外的事吗?也许她真的敢于……

费利克斯十分恼火地审视着玛丽的面部表情,而医生却仍在不停地重复先前说过的话。

最后,他要求玛丽做出今天一定到户外活动一会儿的保证。他向她解释说,履行这一保证恰恰也是她当看护的一项义务,如同所有其他义务一样。这是因为我已经没有指望了,费利克斯心想,这是因为人们总是对那些反正已经没有希望的人听之任之。当阿尔弗雷德走的时候,费利克斯漫不经心地跟他握手。他从心里恨这个人。

玛丽只把医生送到房门口,然后立即就回到费利克斯的身边。他咬着嘴唇躺在那儿,因为心里窝火,额头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玛丽明白他的心思,她太了解他了。她微笑着朝他俯下身子。他在呼呼喘气,想说些什么,想冲着她的脸说上一些难听的侮辱性的话。他觉得这恰恰是她应该得到的。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脸上始终带着那种疲倦的、耐心的微笑,嘴巴几乎贴着他的嘴唇,温柔地低声说道:“我是不会走的。”

他没有吭声。整个晚上她都坐在他的床边,直到深夜,最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当阿尔弗雷德又来的时候,玛丽竭力回避同他交谈。然而,阿尔弗雷德今天似乎对她的气色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忙着照料费利克斯。他只字不提很快就能下床的事,病人也因为内心的恐惧而不敢向他问起此事。费利克斯感到今天比前些日子更加虚弱,他一点也没有说话的兴致,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当医生离去时,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对玛丽的提问,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傍晚,玛丽在沉默了几个钟头之后再次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回答道:“没什么要紧的。”他把两臂交叉搁在头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玛丽在他的身边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渐渐地,她的思想也模糊起来,她也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儿,当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四肢有一种奇特的舒服感,她像是刚从甜美的熟睡中醒来似的。她站了起来,拉起放下来的窗幔。今天,从邻近的公园里飘来了一股迟开的鲜花的香气,像是迷了路似的闯进了这条狭窄的小巷。她从来没有觉得吹进屋里的空气竟是如此美妙宜人。她转身看了看费利克斯,他像从前那样睡着,呼吸均匀平缓。通常,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里总要产生类似同情的情感,这种情感使她走火入魔似的待在屋里,在她的全身传开一种懒散迟钝的忧郁。今天,她的心情很平静,她很高兴费利克斯还在睡着。她并未经过内心斗争就不假思索地决定到户外去活动一个小时,就好像这是每天都有的事似的。她踮着脚尖走进厨房,委托女用人去病人的房间照看一会儿,然后迅速拿起帽子、阳伞,飞也似的下了楼梯。她来到街上,步履匆匆地穿过几条静悄悄的小巷之后,来到了公园。她兴高采烈地看着两边的灌木丛和高大乔木,仰望头顶暮色苍茫的蓝天,这是她思念已久的天空。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在她的身边以及附近的几条长凳上坐着一些小保姆。林荫道上有几个小孩儿在玩耍。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孩子们的游戏就要结束了。小保姆们招呼着各自的孩子,牵着他们的手离开了公园。很快,这里就几乎只剩下玛丽一个人了。几个行人匆匆走过,偶尔有个男人回过头来朝她看上一眼。

现在她在这儿,在户外。是啊,一切本来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觉得现在是以不受干扰的眼光去看待现实的时候了。她竭力想找到一些明白清楚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心迹。我待在他的身边,是因为我爱他。我不是在做出牺牲,而是因为我别无选择。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还要持续多久?他已经不可救药了。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我曾经愿意和他一起去死。我们现在彼此之间为何如此陌生?他更多的是想到他自己。他还想要我一块儿去死吗?她此刻确信他是这么想的。她觉得眼前出现的不是一个想让她永远安睡在他身旁的温柔少年。不是的,她觉得,他在执拗地、妒忌地把她拉向自己,因为她曾经是属于他的。

一个年轻男子走到她的旁边,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然后注意观察着她。她精神恍惚,不禁先问了一声:“有什么事吗?”然而,她随即就站了起来,匆匆走开了。在公园里遇到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使她感到不舒服。她走上环形大道,招手叫住一辆马车,然后坐着马车兜风。这时已经是晚上了,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角落里,她喜欢这种舒适的不费力气的运动,喜欢从身边一闪而过的黑夜与闪烁的煤气灯相互交替、忽明忽暗的画面。九月的夜晚是美妙的,它把许多人吸引到大街上。玛丽经过人民公园[35]时,听见了一阵充满活力的军乐声,她不由得想起在萨尔茨堡的那个夜晚。她徒劳地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她周围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转瞬即逝的,离开这一切并没有任何关系。她无法将逐渐开始潜入她的全身的舒适感从她心里赶走。她的的确确感到舒适。那边有一座宏伟的剧院[36],白色的弧光灯闪闪发亮;从议会公园的林荫道走来一些行人,他们悠闲自得地在大街上溜达;朗特曼咖啡馆前坐着许多人,她对他们的苦恼一无所知,或者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苦恼;柔和温暖的空气从她身上拂过,她还可以有许多这样的傍晚,上千个美好的日日夜夜,一种对生活充满乐趣的健康感觉流过她的血管,这一切使她感到心旷神怡。怎么呢?在无数个小时的极度疲劳之后,她可以说是在一分钟之内重又苏醒过来了,难道她要为此而责备自己吗?难道了解自己的存在不是她的正当权利吗?她健康,年轻,生活的欢乐像一百眼泉水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这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她的呼吸,就像她头顶上的天空……难道她要为此而感到羞愧吗?她想起费利克斯。假如出现奇迹,假如他恢复健康,她一定会和他一道活下去的。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柔和的、谅解的痛楚。是该回到他身边去的时候了。难道只有她在他的身边,才合他的意吗?他会对她的温情给予应有的评价吗?他的话语是多么的尖刻生硬!他的目光是多么的咄咄逼人!还有他的接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吻了!她想起他的嘴唇,它们如今总是那么苍白、那么干燥。她现在只想吻他的前额。他的前额冰凉而湿润。疾病是多么可恶啊!

她坐在马车里,身体靠着椅背。她有意识地想把思路从病人身上移开。为了不再去想他,她专心地望着大街,仔细地观察一切,就像是要把它们全部牢牢地记住。

费利克斯睁开眼睛。他的床边燃着一根蜡烛,洒下一片微弱的亮光。上了年纪的女用人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搁在怀里,表情冷漠淡然。当病人叫她时,她不禁吓了一跳。“她在哪儿?”女用人告诉他,玛丽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您可以走了!”费利克斯说道。他见女用人有些犹豫,又补充说道:“您走吧,我不需要您。”

他独自一人,感到一种极其痛苦的、从未有过的不安。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他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但是又不敢起来。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最终是会离开的!她想把他一个人撇下,让他永远孤零零的。她再也忍受不了在他身边的这种生活。她对他感到害怕。她了解他的思想,或者他曾经说过梦话,大声地说出了他在白天从未吐露过的,始终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思想。她的确不愿同他一起去死。这些想法在他的大脑里转悠。他又发烧了,每天傍晚他总要发烧。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和和气气地说过话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耍脾气使性子折磨她,用怀疑的眼光和恶毒的语言伤害她。她需要的是感激!不,不,她需要的仅仅是公正的对待!噢,她要是在这儿该多好呀!他必须得到她!他万分痛苦地认识到:他不能没有她。他将请求她原谅一切,只要能够得到她,他将重新用温情脉脉的眼光望着她,为她寻找发自内心深处的话语。他将对自己的痛苦只字不提,即使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他也会面带微笑;即使呼吸艰难,他也要吻她的手。他要向她解释,他在梦中胡思乱想,她听见的梦话是他发高烧时的谵语妄言。他将向她发誓,他崇拜她,他希望并且祝愿她长寿、幸福;她仅仅应该在他身边待到最后一刻,只是不要离开他的床边,她不能让他孤零零地死去。他只要知道她在他的身边,准会清醒地、平静地正视那个可怕的时刻!这个时刻很快就要到了,每天都有可能。因此,她必须始终待在他的身边,因为,如果没有她,他会感到害怕。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血液涌进了他的大脑,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呼吸越来越困难,没有任何人在他的身边。啊,他为何要把那个女用人打发走呢?她毕竟也是一个通人情的人嘛。现在他无依无靠、孤立无援。他支起身体,感觉自己要比想象的有力得多,只是呼吸仍很困难,折磨得他难受极了,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地,扑到窗前,身上几乎没穿衣服。那儿有空气,空气。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心里感到多么舒畅啊!他披上搭在床背上的宽大的晨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思绪乱极了,过了几秒钟,反复闪现的始终是一个念头: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是否经常这样离开他?谁知道呢?她想上哪儿去?她仅仅是想逃避几个小时病房的污浊的空气,还是由于他在生病的缘故想逃避他?她讨厌在他的身边吗?她害怕已经在这里飘荡的死神的阴影吗?她渴望活下去吗?她在寻找生活吗?他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意味着生活了吗?她在寻找什么?她想要什么?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流动的思想先是变成了低声絮语,继而又成了高声呻吟,最后则是大喊大叫。他尖声喊道:“她在哪儿?”他仿佛看见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她正要跑下楼梯,嘴上露出获得解脱的微笑,她逃走了,逃向没有疾病、没有讨厌的东西、没有缓慢死亡的地方,逃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逃向任何鲜花盛开、香气沁人的地方。他看见她消失了,钻进了一团淡淡的云雾。她藏在云雾之中,清脆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这是幸福的笑声,这是欢乐的笑声。云雾渐渐散开,他看见她在翩翩起舞。她旋转啊,旋转啊,她又消失了。这时传来一阵低沉的车轮声,声音越来越近,突然停了下来。她在哪儿?他猛地跳了起来,匆匆奔到窗前。这是一辆马车的车轮声。马车在这幢房子的大门前面停下。是的,他可以看见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啊……是玛丽!是她!他必须去迎接她,他奔向黑漆漆的前厅,可是却找不着门把手。这时,钥匙在锁里转动了一下,门被推开了,玛丽走了进来。从过道射过来的微弱的瓦斯灯的亮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没能看见他,因此撞在了他的身上,她大叫了一声。他一把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房间。他张了张嘴,但是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她害怕地问道,“你发疯了吗?”她使自己挣脱开他。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就好像他的身躯在增长。他终于开口了。

“你从哪儿来?从哪儿?”

“天啊,费利克斯,你倒是清醒一点儿啊。你怎么能够……我求求你,至少坐下再说。”

“你从哪儿来?”他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不抱什么希望似的,“从哪儿?从哪儿?”他又低声重复了两遍。她握住他那两只热得发烫的手。他顺从地、几乎毫无知觉地被她领到沙发跟前,慢慢地坐在沙发一角。他环顾四周,似乎想要使大脑渐渐地重新恢复清醒,接着清晰地、用同一种单调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从哪儿来?”

她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把帽子扔到身后的一张椅子上,然后紧靠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亲热地对他说道:“我的宝贝儿,我只是在外面待了一个钟头。我担心自己也会病倒的,那时,我还能帮你些什么呢?我雇了一辆马车,为了能够尽快回到你的身边。”

他坐在沙发一角,显得非常疲惫。他从侧面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亲切地抚摩着他那灼热的面颊,继续说道:“你不生我的气,是吗?再说,我委托过女用人,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你没有看见她吗?她在哪儿?”

“我把她打发走了。”

“这是为什么,费利克斯?她应该待在这里,直到我回来为止。我可真想你啊!我要是没有你,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小猫咪!小猫咪!”他把头枕在她的胸上,活像一个生病的孩子。她还和从前一样用嘴唇亲吻他的头发。他用请求的目光望着她,说道:“小猫咪,你得一直待在我身旁,一直,好吗?”

“好的!”她一边回答,一边吻着他那蓬乱的、湿润的头发。她从内心感到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她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在她的感情中有些东西已经干枯和萎缩了。她从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安慰,甚至从她自己的痛苦中也得不到。她真妒忌他,因为她看见眼泪流过他的面颊。

在以后的几天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她又总是坐在他的床边,给他端来饭菜,喂他吃药。当他头脑清醒,要求听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就给他读报,有时甚至读上一部长篇小说里的一个章节。在她散步的次日清晨,天开始下起雨来。秋天匆匆地来了。毛毛细雨几乎没有停过,一连几个钟头,甚至几天,细细的、灰蒙蒙的雨水从窗玻璃上流下来。近来,玛丽常常在夜里听见病人说些毫无关联的梦话,每当这时,她总是机械地用双手抚摩着他的前额和头发,像是哄着一个心神不安的孩子似的轻声地说道:“睡吧,费利克斯。睡吧,费利克斯。”他明显地日渐衰弱,不过倒不太痛苦。每当短暂的气喘发作过去以后,他大多是进入一种疲惫的状态。气喘使他暴躁地想起他的疾病,而对疲惫他自己却作不出任何解释。他只是常常感到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觉得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呢?”当他看见外面的毛毛细雨,或许会想:“啊,秋天来了。”但是,他并不探究在这之间的关系。他根本就不去考虑可能的变化,从不考虑结局,从不考虑恢复健康。玛丽在这些日子里也完全失去了对可能出现变化的希望。阿尔弗雷德的来访也成了例行公事。当然,对于他这个从外面来的人来说,生命仍在延续,病房里的景象每天都在变化。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大概也注意到,现在不仅对于费利克斯,而且也对于玛丽,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个时期常常出现在那些经历了极度内心激动的人们身上,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恐惧,对未来的展望和对过去的回忆均已消失,对现时的感觉变得迟钝而模糊。他总是怀着一种沉重不安的感觉跨进病房,当他看见他们俩时,就像他离开他们俩时一样,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当他们被迫想起面临的处境时,肯定又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

阿尔弗雷德又一次怀着这样的思绪走上楼梯时,发现玛丽脸色苍白,绞着双手站在前厅里。“您请进!您请进!”她说道。他跟着她很快进了里屋。费利克斯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凶狠的目光紧盯着进来的人,大声说道:“你们究竟准备拿我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哪儿不舒服,费利克斯?”

“我想知道,你准备把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得多么幼稚啊!”

“你们就让我坏下去吧,让我痛苦地坏下去吧!”费利克斯几乎喊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走近了一些,想握住他的手。然而,病人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让我这样好了。喂,玛丽,别在绞手。我想知道你们准备干什么,我想知道下一步到底会怎么样。”

“下一步当然会更好的。”阿尔弗雷德平静地说道,“假如你不再这样无谓地激动。”

“那好吧,我现在躺下,我已经躺了多久了啊!你们站在一旁看着,让我躺着。你究竟准备拿我怎么办?”他突然转向医生。

“别说蠢话啦。”

“你们压根儿没有为我做什么,根本没有。我已经病入膏肓,而你们却袖手旁观,根本不想法儿驱退病魔!”

“费利克斯!”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他坐在床边,又想去握住费利克斯的手。

“那好,你就别管我了。你让我躺在这里,让人给我注射吗啡。”

“你还必须再忍耐几天……”

“但是,你瞧瞧,这对我毫无益处!我能感觉出来自己到底怎么样。你们干吗要让我这样无可挽救地衰败下去?你们知道我现在正在走向毁灭。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肯定还会有一种挽救的可能,任何一种挽救的可能。你好好想想,阿尔弗雷德,你毕竟是一个医生,这是你的义务。”

“当然还有挽救的希望。”阿尔弗雷德说。

“假如没有挽救的希望,也许会出现奇迹。但是,这里不会发生奇迹。我必须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

“只要你恢复了体力,你就可以下床。”

“阿尔弗雷德,我告诉你,那时已经太迟了。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间可怕的屋子里呢?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个城市。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春天,我需要南方。当太阳重新普照的时候,我就会恢复健康的。”

“这一切都是很有道理的,”阿尔弗雷德说,“你当然应该去南方,只是你得有点耐心。今天你不能动身,明天也不行。要等到病情稳定以后。”

“我觉得,我今天可以动身。只要我离开了这间可怕的死亡的屋子,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危险。”

“亲爱的费利克斯,你必须想想,我是你的医生……”

“你是一个医生,你是按照常规做出诊断的。病人自己最清楚他们最需要什么。让我躺在这里,病情越拖越坏,这是轻率和疏忽的行为。在南方有时会出现奇迹。只要存在一线希望,就不能坐以待毙。那里永远会有一线希望。像你们对待我这样,让一个人听天由命,这是不人道的。我想去南方,我想回到春天去。”

“你应该这么做。”阿尔弗雷德说。

“我们明天就可以动身,是吗?”玛丽急忙问道。

“如果费利克斯答应我,平心静气地躺上三天,我就让他走。但是今天,现在……真是罪过!我不能同意,绝对不行。你倒是看看……”他转向玛丽,“这种天气,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即使是健康的人,我也不想建议他今天动身。”

“那就明天吧!”费利克斯大声说道。

“要是天气稍微晴朗一些,”医生说道,“那么两三天以后可以动身。听我的话吧。”

病人用审视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然后问道:“你说话算数?”

“当然!”

“瞧,你听见了吗?”玛丽脱口说道。

“你不认为,”病人转向阿尔弗雷德,说道,“我还有得救的希望吗?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在家乡?这是虚伪的人道主义!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家乡了。能够活下去,这就是家乡。我不愿意就这样毫无抵抗地死去,我不愿意。”

“亲爱的费利克斯,你很清楚,我是想让你在南方度过整个冬天的。但是,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旅行。”

“玛丽,准备行李。”病人说道。玛丽又害怕又疑惑地望着医生。

“那好吧,”医生说道,“这也许会更好些。”

“你把一切都准备好。我想在一个小时之后起床,一旦出现第一道阳光,我们就动身。”

下午,费利克斯起了床。又要变换住处的想法似乎对他发生了一种好的作用。他是清醒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蜷缩在沙发上,他既没有因为绝望而发脾气,也没有沉浸在前些日子那种阴郁的冷漠情绪之中。他对玛丽正在做出门旅行的准备工作饶有兴趣。他提些建议,发些指示,在从书房里取来的一些书籍上做上记号,准备带走。他还亲自从书桌里取出一大摞文稿,这些东西也应该装进箱子。“我想把这些旧稿看一遍。”他对玛丽说道。后来,当玛丽试图把这些文稿装进箱子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这个话题。“谁知道这段平静的时间是否对我的精神有益!我感到自己已经成熟了。有的时候,我对过去所想的一切都觉得清清楚楚。”

在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天很快就放晴了。第二天一定会很暖和,完全可以把窗子打开。秋天的下午,一束温和可爱的阳光照在地板上,玛丽跪在箱子前面,光线抚摩着她那波浪形的头发。

就在玛丽小心翼翼地把文稿放进箱子,费利克斯躺在沙发上开始谈起他的计划时,阿尔弗雷德走了进来。

“这难道也是允许的吗?”阿尔弗雷德微笑着问道,“我希望你仍然怀有足够的恐惧,不至于过早地开始工作。”

“噢,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工作。”费利克斯说,“无数清新的光线照进了我迄今为止一直处于黑暗之中的思路。”

“这当然很好。”阿尔弗雷德拖长声音说道,同时注意观察病人,只见他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虚空。

“你可别误解了我的意思,”病人接着又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成形的想法,只不过好像有些想法正在酝酿之中。”

“原来如此。”

“你知道吗?我觉得就像听见了一支乐队正在演奏的声音。实际上,这对我产生的影响始终很大。再过一会儿,将会出现完美的和声,所有乐器配合默契。”突然,他跳到另外一个话题,问道:“你把车厢订好了吗?”

“是的。”医生答道。

“那么,明早动身。”玛丽情绪很高地大声说道。她一直在忙碌,从五斗橱走到箱子旁边,又从箱子走到书橱,然后重又回到箱子旁边。忙着整理物品,打点行装。阿尔弗雷德感到很奇怪。难道他是在一对正准备出门旅行的兴高采烈的年轻情侣的身边吗?今天,这间屋子里的气氛显得这样欢快,这样喜悦。当他离开的时候,玛丽送他出去。“天哪!”她脱口喊道,“我们离开这儿是多么明智啊!我太高兴了!自从病情严重以来,他简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同她握了握手,转身要走,但是又再转过身来,对玛丽说:“您必须答应我……”

“答应什么?”

“我想说,我是一个医生,但更是一个朋友。您知道,我始终听候您的吩咐,您只需要给我拍一份电报。”

玛丽吃了一惊:“您认为,这是必要的吗?”

“我是说,如果必要的话。”说完,他就走了。

她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匆匆回到屋里。她担心费利克斯会对她离开几分钟之久感到不快。然而,他好像仅仅是在等着她进屋以便继续他起先的议论似的。

“你知道吗,玛丽?”他说,“太阳永远对我产生好的影响。如果天气转冷,我们就再往南,到里维埃拉[37]去,然后,正像你想的那样,去非洲,好吗?在赤道地区,我可以成功地完成这部杰作,这是确定无疑的。”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最后,玛丽走到他跟前,抚摩着他的脸颊,微笑着说道:“现在可以结束了吧?别再这么想入非非。你现在应该上床了,明天还得早起呢。”她看见,他的面颊很红,眼睛闪闪发亮。当她握住他的手,想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时,她感到这双手热得烫人。

天刚蒙蒙亮,费利克斯就醒来了。他又高兴又兴奋,就像一个准备去度假的孩子。在他们去火车站之前,他在沙发上坐了足足两个小时,随时都准备动身。玛丽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她穿着灰色的轻便大衣,戴着有蓝色面纱的帽子,她站在窗前,以便能够早点看见那辆预订的马车。费利克斯每隔五分钟就要问一遍马车是否来了,他显得很不耐烦,甚至提出要另外订一辆。这时,玛丽喊道:“来了,来了。”

“喂,”她立刻又补充说,“阿尔弗雷德也来了。”

阿尔弗雷德和马车同时拐过街角,朝楼上亲切地招了招手。他很快就进了房间。“你们早就准备就绪啦?”他说,“你们这么早去火车站干什么?更何况,你们已经吃过早饭了,这我看得出来。”

“费利克斯等得不耐烦了。”玛丽说道。阿尔弗雷德来到病人面前。病人朝他笑着说道:“极好的旅行天气。”

“是的,你们的运气真好。”医生说道,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片面包干,“可以吗?”

“您还没有吃过早饭?”玛丽吃惊地问道。

“不,吃过了。我喝了一杯白兰地。”

“请稍等一下,壶里还有咖啡。”她亲自动手给阿尔弗雷德把剩下的咖啡倒入杯中,然后离开房间去前厅向女用人交代一些事情。阿尔弗雷德把杯子长时间地拿在嘴边,单独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感到有些尴尬,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玛丽又进屋来了,她说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他们离开这间屋子了。费利克斯站起身来,第一个向门口走去。他披着一件灰色的披肩,头上戴着深色软帽,手里握着一根手杖。下楼时,他也想第一个走下去,可是,没等他的手碰到扶手,他的身体就开始摇晃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丽赶紧在后面扶住他。“我有点头晕。”费利克斯说。

“这是很自然的事。”阿尔弗雷德说,“如果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之后第一次下床的话。”他扶着病人的一个胳膊,玛丽扶着另外一个,他们就这样扶着他下了楼。当车夫看见病人时,脱帽以示敬意。

在对面那幢房子的几扇窗户里可以看见一些女人,她们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阿尔弗雷德和玛丽把脸色苍白的病人扶上马车时,看门人也赶忙跑过来帮他们一把。马车启动之后,看门人和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女人相互抱以会意的感慨目光。

阿尔弗雷德站在火车车厢的踏板上同玛丽交谈,直到响起最后一遍铃声。费利克斯坐在角落里,显得无动于衷,当火车拉响汽笛时,他似乎才提起了精神,向他的朋友点头告别。列车开动了,阿尔弗雷德站在站台上目送列车远去,过了一会儿他才缓慢地转身离去。

没等列车驶出车站,玛丽就已经紧挨着费利克斯坐下了。她问他是否有什么要求,是否应该为他开一瓶白兰地,是否应该给他拿一本书,是否应该给他读报。他好像是要对这种友情表示感谢,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梅兰[38]?”因为玛丽也不知道到达梅兰的准确时间,所以他最后只好让她把旅行指南里的所有重要数字读给他听。他想知道中午的时候到哪一站,在什么地方正好天黑,他感兴趣的是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在平时他对这些根本不屑一顾。他试图算出整个列车里大概有多少乘客,猜测其中是否有年轻的情侣。过了一会儿,他想喝白兰地,酒精刺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又生气地请求玛丽绝对不要再给他酒喝,即使他再三要求。后来他让玛丽给他读报上的天气预报,当他听到好天气的预报时,便高兴地点着头。他们正在穿过塞梅林山口[39]。他注意观察着山冈、树林、草地、山峰,然而他说出的话则仅仅限于轻轻的一声“真美”或“真漂亮”,而且缺少欢快的语调。中午他只吃了一点他们预先准备的冷食,当玛丽拒绝给他白兰地时,他气得大发雷霆。最后,她只好决定把白兰地给他。喝了白兰地,他感到很舒服,大脑也清醒多了,他显得对一切都兴趣十足。他立刻又谈起车窗外面一闪而过的东西,谈起他在车站上的所见所闻。最后还谈到他自己。他说:“我读过关于梦游者的书,他们会在梦中找到一种药物,任何医生都不会想到这种药物,服用了它,他们的病就好了。我认为,病人应该服从他自己的愿望。”

“这当然。”玛丽附和道。

“南方!南方的空气!他们认为,根本的区别在于,那儿暖和,花开四季,也许有更多的活性氧,没有暴风雨,从来不下雪。谁知道在南方的空气中飘浮着什么!那里有一些我们尚不知道的神秘元素。”

“你在那儿肯定会恢复健康的。”玛丽说着用双手捧起病人的一只手吻了起来。

他又谈到许多在意大利可能遇上的画家,谈到促使许多艺术家和国王前往罗马的渴望,还谈到他在认识玛丽之前曾经去过一次的威尼斯。最后,他感到疲倦了,想在车厢的座位上伸开四肢躺上一会儿。他就这么躺着,大部分时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直到夜幕降临。

她坐在他的对面,观察着他。她感到心里很平静,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他变得如此衰老。自从春天以来,这张漂亮的脸蛋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这种苍白与她两颊的苍白截然不同。她的苍白脸色使她更加年轻,几乎像个少女。她要比他好上多少倍啊!她还从未感到这种想法像现在这样清晰。这种想法为什么不使她感到难过?啊,这当然不是缺乏同情,而是因为疲劳过度。许多日子以来,疲惫的感觉就从未离开过她,即使她有时也明显地感到精神焕发。她对自己的疲惫感到高兴,因为一旦她不再感到疲惫,就会对即将来临的痛苦感到恐惧。

玛丽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黑蒙蒙的。灯在头顶上方亮着,蒙上了一层纱罩,将暗绿色的光线洒在车厢里。车窗外面是黑夜,黑夜!他们好像是在穿越一条漫长的隧道。她是怎么惊醒的呢?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千篇一律的车轮声持续不断。她渐渐地习惯了暗淡的灯光,这会儿又可以看清病人的面部表情了。看样子他睡得很安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突然,他深沉地呻吟了一声,如泣如诉,令人害怕。她的心怦怦直跳。他从前也这样呻吟过,他的呻吟也曾把她弄醒过。但是,现在是为什么呢?她凑近一点看着他。他并没有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躺在那里,她现在看得非常清楚。她害怕这双呆呆地凝视着虚空,凝视着远方,凝视着黑暗的眼睛。又是一声呻吟,比先前更加悲切。他动弹了一下,又呻吟了一声,但是并不显得痛苦,而是显得狂暴。他猛地用双手撑着坐垫,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掀掉盖在身上的灰色大衣,双脚踩在地上,试图站立起来。火车的晃动使他站立不稳,只好重新坐在角落里。玛丽跳了起来,想去揭掉灯上的绿色纱罩。然而,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他的两只胳膊抱住了,浑身颤抖着被他拉到他的怀里。“玛丽,玛丽!”他的声音是沙哑的。

她想挣脱开来,但是没有成功。他好像重新恢复了他的全部力气,把她牢牢地搂在怀里。“你准备好了吗,玛丽?”他低声问道,嘴唇紧靠着她的脖子。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只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无力反抗,想要大声呼喊。“你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同时把她稍稍放松了一点儿。他的嘴唇、他的呼吸、他的声音,离她远一些了,她可以较为从容地呼吸。

“你想干什么?”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反问道。

“放开我,放开我。”她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声音被疾速奔驰的列车的轰隆声所吞没了。

他压根儿就没有理会她的呼喊。他松开手,她从他怀里站了起来,坐到对面的角落里。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要什么?”她坐在角落里,轻声问道。

“我想要一个回答。”他说。

她沉默不语,她在颤抖,她渴望白天的到来。

“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他的声音更低了,为了让她能够听清他的话,他把身体朝前凑了一点,“我想问问你是否准备好了。”

“什么时刻?”

“我们的!我们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的喉咙好像给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想起来了吗,玛丽?”他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含有一些温柔的,几乎是在恳求的成分。他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里。“你给过我这样问的权利,”他又低声说道,“你还记得吗?”

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自制力,因为,当他说完这些可怕的话之后,他的眼睛不再发直,他的声音也不再带有威胁。他像是一个苦苦哀求的人,几乎是哭着问道:“你记起来了吗?”她已经有力气回答了,即使她的嘴唇还在颤抖:“你真是一个孩子,费利克斯!”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就像重新想起什么几乎遗忘了的事似的,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现在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去了,玛丽。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这几句话虽然声音很低,但却使人感到不可抗拒、坚定不移、难以回避。但愿他是用一种威胁的口气,那样她还可以更好地进行反抗。当他又向她凑近的一刹那,她感到极度的恐惧。他会扑到她的身上,他会把她掐死。她甚至已经想到要逃到车厢的另一头去,砸碎玻璃,呼喊救命。但是,就在这时,他把她的手松开了,身子朝后一仰,好像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似的。这时,她说道:

“你究竟说的是什么啊,费利克斯!现在,我们正在去南方,到了那里,你会完全恢复健康的。”他倚着对面的靠背,似乎在沉思。她站了起来,动作迅速地从灯上掀掉绿色纱罩。噢,这使她感到很舒服!亮光一下子使得她心跳慢了下来,她的恐惧也消失了。她重新坐回她这一边的角落里。他刚才一直瞅着地上,现在重又抬起眼睛望着她,慢慢地说道:

“玛丽,早晨再也不会欺骗我了,南方也不会。今天我全明白了。”

他现在为什么这么平静,玛丽心想。他是想先把我稳住吗?他是害怕我试图呼喊救命吗?她拿定主意要留点儿神。她始终凝视着他,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注意的是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每一道目光。他说:

“你是自由的,即使是你的誓言也不能约束你。难道我可以强迫你吗?你不愿意和我握握手吗?”

她把手伸给他,但是,她的手只是搁在他的手上。

“这一天已经来临了!”他低声说道。

“我想对你说,费利克斯,”她说,“你试着再睡上一会儿吧!马上就是早晨了,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到梅兰。”

“我不能再睡了!”他说道,然后抬头仰望。此刻,他们的目光相交,他在她的眼里看到潜伏着的不信任的目光。这时他全明白了。她想哄他睡着,以便能够不知不觉地在下一站下车逃走。“你有什么打算?”他高声说道。

“什么也没有。”她吓得缩成一团。

他想站起来。她见状赶紧躲到另一个远离他的角落里去。

“空气!”他高喊着,“空气!”他打开窗子,把头伸到外面,呼吸着夜的气息。玛丽平静下来了,仅仅是由于呼吸困难,他才被迫站起来的。她又回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把他从窗口拉了回来。“这样对你不会有好处的。”她说。他重新坐在他的座位上,呼吸仍然很困难。她一只手撑着窗框,在他的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既尴尬又害怕地望着他。“我把窗户关上吧。”她说。他点了点头。“早晨!早晨!”他喊了起来。地平线上出现了朦朦胧胧的淡红色的晨曦。

他们相对而坐,长时间沉默不语。最后他终于说话了,脸上重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没有做好准备!”她想以习惯的方式随便回答几句,譬如,你真是个孩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但是,她说不出话来。他的微笑把任何回答都顶了回去。

列车放慢了速度。几分钟之后,它就停靠在一个让乘客吃早餐的车站。站台上,端着咖啡和烘饼的侍者跑来跑去。许多乘客下了车,四下里乱哄哄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玛丽觉得就像是刚刚从一场深沉的睡梦中醒来。车站里这番热闹繁忙的景象使她感到心情舒畅。她怀着充分的安全感,站起身来,朝着窗外的站台张望。她招呼过来一名侍者,要了一杯咖啡。费利克斯一直看着她喝。玛丽想给他喝一点儿,但他摇头拒绝了。

火车很快又开动了。当它驶出车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真美啊!山峰沐浴着晨晖,玛丽决定再也不为黑夜而感到害怕了。费利克斯兴致盎然地望着窗外,似乎是想避开她的视线。她觉得,他一定是为夜里发生的事感到惭愧。

列车又停靠了几个彼此相距不远的车站。当它驶入梅兰车站时,正好迎来了一个美丽温和的夏日般的早晨。“我们到了。”玛丽喊了起来,“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在城里到处转悠,以便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我们用不着省钱,”费利克斯说,“我的财产还可以维持那么久。”在每一幢别墅前面,他们都叫车夫停车,费利克斯留在车里,玛丽去看看房间和花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幢满意的房子。这座房子很小,只有一层,外加阁楼,另外还有一个小花园。玛丽请女房东和她一起向坐在马车里的年轻人讲讲这座别墅的各种优点。费利克斯表示赞同。几分钟之后,这对情侣就搬进了别墅。

费利克斯一点也不关心玛丽对这座房子显示出的热心和兴趣,径直进了卧室,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宽敞可爱的房间,墙上贴着淡绿色的壁纸,一扇很大的窗户敞开着,整个房间充满了从花园飘来的香味,正对着窗口摆着两张床。费利克斯感到很疲倦,直挺挺地躺到了床上。

这当儿玛丽正由女房东领着四处转转,她尤其喜欢小花园。花园围着一圈高高的篱笆,人们可以从屋后的一扇小门进来,而不必经过房间。屋后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火车站,走这里要比走房子前面的公路节省时间。

玛丽回到把费利克斯独自撇下的房间,发现他正躺在床上。她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她走近一点儿,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他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她感到极其恐惧,赶紧叫来那个妇人,让她去请一位医生。那个妇人刚走,费利克斯就睁开了眼睛。他撑起身体,想说点什么,然而又立刻倒了下去,脸上由于恐惧已经变了形,呼吸非常困难,从他的唇边流出了血。玛丽不知所措,绝望地俯身看着他,一会儿跑到门口,看看医生来了没有,一会儿又跑到他的身边,喊着他的名字。要是阿尔弗雷德在这儿该多好呀!她想。

医生总算来了,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蓄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请您救救他吧!请您救救他吧!”玛丽冲着他喊道。然后,她情绪激动地向他述说了有关病情。医生观察了一下病人的脸色,摸了摸他的脉搏,说在咯血之后无法立即进行检查,然后嘱咐了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玛丽在送他出去时问道,她可以期待什么样的结果。“这我也说不准,”医生回答说,“仅仅需要一点耐心。我们愿意怀着希望。”他答应晚上再来一次。他坐在马车上亲切自然地向一直站在屋前的玛丽告别,就像是刚刚结束了一次例行公事的拜访。

玛丽惶惑地在屋前站了一秒钟,在第二秒钟,一个似乎向她许诺有希望得救的念头闯入了她的脑海。她匆匆来到邮局,给阿尔弗雷德拍了一份电报。拍完电报之后,她感到轻松多了。她感谢那个妇人在她离开时照看病人,为他们在第一天就给她带来麻烦表示歉意,并且许诺一定会很好地向她表示感激。

费利克斯仍然穿着衣服,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平缓了。玛丽坐在床头,那个妇人安慰着她,讲起许多在梅兰重又恢复健康的重病人,她还告诉玛丽,她自己在年轻时也身患疾病,后来却神奇般地好起来了。她也经历过许多不幸,她丈夫是在结婚两年后死的,她的几个儿子在世界各地……是啊,人世沧桑,一切都在变化,但是她现在对这幢房子里的工作感到很满意。关于房主,是没有多少好抱怨的,他最多每月从波城来这儿两次,看看是否一切正常。她越说离题越远,兴致高极了。她主动要求整理箱子,玛丽感激地答应了,后来她又把午饭端进了房间。病人的牛奶已经预备好了。病人轻轻地蠕动着,似乎表明他很快就会醒来。

费利克斯终于恢复了知觉,他来回转了几下脑袋,目光停在朝他俯下身子的玛丽身上。他微微一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我这是怎么啦?”他问。下午,医生又来了,他觉得病人已经好多了,因此,允许人们为他脱掉衣服,然后再躺到床上。费利克斯平静地任人摆布。

玛丽一刻也未离开病人的床边。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下午啊!窗户按照医生的再三嘱咐敞开着,花园里的温馨香气飘了进来,四下里是多么安静啊!玛丽机械地追随着阳光在地板上的闪光。费利克斯几乎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又凉又湿,使得玛丽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有时,她为了打破沉默,强迫自己说上几句话:“好一些了,是不是?……嗯,你瞧!……别说话!……你不能这样!……后天你就可以到花园里去散步了!”他总是微笑着点点头。玛丽计算着阿尔弗雷德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明天晚上他就能到这里。还有一天一夜。要是他已经在这儿那该多好啊!

这个下午像是无限地延长了似的。太阳落山了,屋里渐渐显得朦胧起来。玛丽望着外面的花园,还能看见白色的砾石小路,淡黄色的阳光在篱笆枝条上闪烁。当她刚要把视线投向远处时,突然听见病人的声音:“玛丽。”她连忙把头转向他。

“我这会儿感觉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你不应该大声说话。”她温柔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好多了。”他低声说道,“这一次感觉很好,也许这就是转机。”

“当然是!”她强调地说。

“我把希望寄托在新鲜空气上。若是这一次还不行,我就彻底完了!”

“快别这么说!你瞧,你已经又感到精神焕发了。”

“你真可爱,玛丽,我感谢你。但是,请你好好地照料我,留神一些,留神一些!”

“难道这你还用对我说吗?”她轻声责怪着他。

他声音很低地继续说道:“因为,当我必须走的时候,我要把你一道带去。”

当他说这番话时,一种死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为什么呢?他对谁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他太虚弱了,根本就不可能实施任何暴力行动。她现在要比他强上十倍。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用眼睛在空气中,在墙壁上,在虚无中寻找什么呢?他甚至都坐不起来,手边又没有任何武器。也许他有毒药。他是有可能弄到毒药的,也许就带在身边,他要把毒药撒入她喝水的杯子里。可是,他究竟把毒药藏在什么地方呢?她总是帮他脱衣服的。也许藏在皮夹子里?可是,皮夹子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不!不!不!这只是一些由于发烧引起的呓语,是某种想折磨别人的兴趣所致,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原因。但是,假如发烧可以引出这些话语和想法,那么为什么不会导致行动呢?也许他会利用她睡着的那一会儿把她掐死。这并不需要多少力气。她立刻就会昏过去,然后便丧失了反抗能力。噢,她今天夜里不能睡觉,明天阿尔弗雷德就到了。

黄昏过去之后,黑夜降临了。费利克斯没有再说一句话,嘴角的微笑也完全消失了。他神情忧郁而严肃地望着眼前发愣,屋里完全黑了,那个妇人端着点燃的烛台走了进来,打算把病人旁边的那张床铺收拾一下。玛丽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没有必要。费利克斯看见之后,问道:“为什么没有必要?”接着他又说道,“你太好了,玛丽,你该去睡一会儿,我感觉好多了。”她觉得这番话里带有嘲讽的味道。她没有去睡,她要在他的床边度过这个漫长的、令人难熬的夜晚,连眼睛都不准备合一下。费利克斯几乎一直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有时会想,他是不是装出睡着的样子,好让她放下心来。她凑近一些看他,飘忽不定的烛光使得嘴唇的颤动和病人的眼睛更加朦朦胧胧,也使她头晕眼花。有一次,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花园。花园沉浸在一种暗淡的蓝灰色之中,她把头探出窗外,仰头朝上望去,可以看见挂在树梢上面的月亮,没有一丝儿风,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篱笆,她觉得篱笆像是在慢慢地向前移动,然后又停了下来。午夜过后,费利克斯醒来了。玛丽为他整理枕头,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引导她借此机会用手指摸索了一下,检查他是否在枕头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她的耳边回响着那个声音:“我要把你一道带去!我要把你一道带去!”他说这话是当真的吗?他有能力去实施这一计划吗?要是那样他恐怕早就会想到不要暴露自己。她真是孩子气十足,竟然让一个病人语无伦次的疯话吓得够呛。她有些瞌睡,把椅子从床边移开了一点——以防万一。但是,她并不想睡着!她的思想渐渐模糊起来,从白天的神志清醒的意识转入朦朦胧胧的梦境。往事的回忆浮现出来,她想起那一个个幸福恩爱的日日夜夜,想起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每当这时,她就感到房间里流动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她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感觉,似乎花园里的香气不敢钻进这间屋子,她必须回到窗前,才能呼吸到它。从病人湿润的头发好像散发出一股微甜的霉味,使得屋里的空气混浊难闻。现在怎么办呢?但愿一切都会结束!是的,统统结束!她不再为这种想法感到不安,她想起了那句阴险的话:“但愿他得到拯救!”这句话出自最可怕的愿望,表达了一种虚假的同情。那么以后呢?她看见自己在外面的花园里,坐在一棵大树下面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泪流满面。但是,这种悲哀的标志仅仅留在她的脸上。她的内心感到一种充满喜悦的平静,这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然后,她又看见自己的身影,她站了起来,来到大街上,慢慢地走着。现在,她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在这种恍恍惚惚的梦幻之中,她仍然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她听见病人的呼吸,听见病人偶尔发出的呻吟。早晨终于临近了。天色刚刚发白,女房东就出现在门口,她亲切地主动表示愿意替玛丽照看几个小时。玛丽答应了,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她匆匆扫了费利克斯一眼,离开这间屋子,来到隔壁的房间,那儿已经摆好了一张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的长沙发。啊,她在这儿是多么的舒服!她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躺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几个小时,她才醒来。四周朦朦胧胧,她感到很惬意,从关着的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几束狭窄的阳光。她一骨碌站了起来,大脑立刻就清醒了。今天阿尔弗雷德应该到了!这使得她更有勇气去正视以后几个钟头的沉闷氛围。她毫不踌躇地朝隔壁的房间走去。当她推开门的时候,盖在病人床上的白色被子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才看见了女房东,只见她把一个手指搁在嘴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踮着脚尖朝自己走来。“他睡得很熟。”她悄悄地说道,然后又说,病人在一个小时之前一直是醒着的,情绪非常激动,几次问起夫人上哪儿去了。医生一大早就来过了,他认为病人的情况没什么变化。她当时想去把夫人叫醒,可是医生不让,他下午还要再来一趟。

玛丽非常认真地听着这个好心的老人说话,谢过她的关照,然后坐到她的位置上。

白天暖洋洋的,有些闷热。快到中午了,阳光静静地洒在花园里。玛丽朝病床望去,她首先看见的是病人瘦小的手,它们搁在被子外面,在轻轻地颤抖。他的下巴低垂着,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唇微微张开。他有几秒钟没有呼吸,接着是一阵短促的发出响声的呼吸。“他最终还是要死在阿尔弗雷德到达之前了。”玛丽心想。费利克斯躺在那儿,脸上重新露出青春活力受到折磨的表情,它像是在经受了不可名状的痛苦之后的疲乏,又像是在经过了毫无希望的搏斗之后的屈服。玛丽突然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如此严重地改变了他在最后时刻的面部表情,明白了在他最后时刻的面部表情中缺少的是什么。这就是痛苦。如果过去她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种痛苦清楚地表现在他的脸上。现在,他的梦中一定没有仇恨,他又变得美丽了。她希望他这时醒来。她望着他,感到心里充溢着一种无可言状的忧伤,为他的担忧苦苦地折磨着她。此刻正在她眼前慢慢死去的人是她的情人啊。她猛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不可抗拒的可怕的念头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悲伤,她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他是她的幸福,他是她的生命,她曾经愿意和他一起去死,现在这个时刻临近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她心里感到麻木冷漠,无关紧要的日日夜夜对她来说正在汇合成一种模模糊糊、不可捉摸的东西。现在,现在一切都还很好。他还活着,他在呼吸,也许还在做梦。但是,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手脚僵硬地躺在那儿,他死了,人们把他埋葬在某一个僻静的公墓,他在地下深处安息,慢慢地腐烂,而日日夜夜仍将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她将继续活下去,她仍然在人们中间,她知道露天有一座默默无声的坟墓,他安息在那儿……是他!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这时他蠕动了一下,就在她连忙用手绢擦脸的当儿,他睁开了眼睛,久久地望着她。他的目光中包含着疑惑,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轻轻地说道:“过来!”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俯下身子,他抬起两个胳膊,像是要搂住她的脖子。但是,他又垂下胳膊,问道:

“你哭过?”

“没有!”她急忙否认,同时将垂在前额的头发朝后面捋了捋。

他又严肃地看了她好久,然后才把目光移开。他似乎是在沉思。

玛丽考虑是否应该告诉病人她已经给阿尔弗雷德拍过电报的事。她应该让他对此有所准备吗?不,这又为何呢?她最好还是装出对阿尔弗雷德的到来感到意外。白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是在紧张的等待中度过的。外界发生的事情就像雾似的从她身边飘过。那个医生的拜访很快就结束了。他认为病人完全麻木了,他仅仅是在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和愿望时才偶尔从不断呻吟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醒来。他问时间,要水喝。女房东出去又进来。玛丽一刻也没有离开房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病人旁边的椅子上。有时,她也站在床头,两个胳膊撑在床的靠背上;有时,她也走到窗前,望着花园。花园里的树影渐渐拉长,最后暮色笼罩了草地和小路。这是一个郁闷的晚上,蜡烛放在病人头旁边的床头柜上,烛火几乎一动不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吹来一丝微风。月亮挂在远处依稀可辨的灰蒙蒙的山峰上面。微风拂过她的额头,玛丽感到精神一振。风似乎也使病人好受了一些。他动了一下脑袋,睁大眼睛,转向窗口,他终于深深地呼吸起来。

玛丽握住他的一只伸在被子外面的手,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慢慢地把手抽走,说道:“玛丽,过来!”

她凑近了一点儿,把头靠在他的枕头上。他像祈神赐福似的把手搁在她的头发上,轻声说道:“我感谢你,感谢你的所有的爱。”她的头紧靠着他的头枕在枕头上,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屋里悄然无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火车的汽笛声。随后,郁闷的夏夜重又静了下来,沉重,甜蜜,不可捉摸。突然,费利克斯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又猛又急,吓了玛丽一跳。她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凝视着费利克斯的脸。他一下子用双手抱着玛丽的头,就像他经常在粗鲁地表现温存时那样。“玛丽,”他喊了起来,“现在我要让你回想起来。”

“想起什么?”她问道,想把头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我要让你想起你的诺言,”他急促地说道,“你答应过和我一道死。”他说完便把身体凑到她的旁边。她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嘴上,她无法后退。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说话,好像她必须用嘴唇把他的话吞下去似的。“我要把你一道带去,我不愿意一个人走,我爱你,我不让你单独留在这儿!”

她吓得浑身瘫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喊,声音很闷,就连她自己几乎也没有听见。他的两只手使劲地卡住她的太阳穴和面颊,使她的头动弹不得。他一直在说话,呼出的又热又湿的气息使她脸上发热。

“一道去死!一道去死!这是你的意愿!我也害怕一个人去死。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她用脚蹬倒了自己坐着的椅子,她的头终于从他那钳子似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就像是挣脱了一个铁箍似的。他的双手仍然举在空中,仿佛她的头仍在两手之间,他呆呆地望着她,似乎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情。

“不!不!”她大声叫着“我不愿意”冲向房门。他支起身体,想要跳下床去。但是就在这时,他没有了力气,像一团没有生命的东西砰的一声重新倒在床上。但是,她没有看见这些,用力拉开门,穿过外间跑到门厅。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他想要掐死她!她仍然感觉到他的那些手指正顺着她的太阳穴、脸颊直滑到脖子。她跑到大门口,那里没有任何人。她这才想起,女房东去准备晚餐了。她应该怎么办?她又跑回来,穿过门厅,来到花园。就像有人在追赶她似的,她跑过小路和草坪,一直来到花园的尽头。然后,她转过身来,可以看见她刚刚离开的卧室的那扇开着的窗户。只见烛光在闪烁,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毫无目的地在篱笆旁的小路上走来走去。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就要到了!现在他应该到了!她透过篱笆朝外面洒满月光的那条通向火车站的小路望去。她跑到花园门前,把门拉开。小路躺在她的眼前,泛着白光,阒无一人。他也许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不,不,那儿,那儿有一个人影渐渐走近,越来越近,那人走得很快,越来越快,这是一个男人的影子。是他吗?她急忙朝他走了几步。“阿尔弗雷德!”“是您,玛丽?”果然是他。她高兴得真想哭出声来。当他来到她眼前时,她真想去吻他的手。“出了什么事?”他问。她什么也没说,拉起他的手就走。

费利克斯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支起身子,环顾四周。她走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感到极度的恐惧。只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她必须在这儿,必须在他的身边。他猛地跳下床。但是他根本支不起身子,重又向后倒在床上。他感到大脑嗡嗡作响。他把椅子拉到自己面前,身子支撑在椅子上,慢慢地向前移动。“玛丽,玛丽!”他喃喃地说道,“我不想一个人去死,我不能一个人去死!”她在哪儿?她会在哪儿?他把椅子一直推在身体前面,终于到了窗口。眼前的花园罩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又闷又热的黑夜在微微闪光、嗡嗡作响,草木在翩翩起舞。噢,这是春天,它应该使他恢复健康!空气,空气!假如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空气之中,他一定会痊愈的。啊!那儿!那儿是什么?他看见,从那道像在深谷之中的篱笆处,过来一个女人的影子,她走过那条泛着点点白光的砾石小路,身上披着一圈蓝色的月光。她是在飘,她是在飞,然而却没有靠近。玛丽!玛丽!她的身后有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和玛丽在一起……他们的身影高大得惊人。篱笆也开始翩翩起舞,渐渐朝他们飘去,黑色的天空也开始翩翩起舞,一切的一切都朝他们飘去。远处传来一阵响声,这是钟声,这是歌声,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玛丽和阿尔弗雷德朝房子跑去。玛丽在窗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向屋里张望。“他不在那儿!”她叫出了声,“床上是空的。”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向后一仰倒在阿尔弗雷德的怀里。阿尔弗雷德轻轻地把她挪开,探头朝窗里望去,只见他的朋友倒在窗前的地板上,身上穿着白衬衫,伸展双手,两腿叉得很开,身边倒着一把椅子,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椅背。从他的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一直流过下巴。嘴唇和眼睑似乎在颤抖,阿尔弗雷德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迷惑人的月光在这张苍白的脸上闪烁。

蔡鸿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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