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清晨,没有见到柳箐箐,对于易轻红来说这还是一件稀罕事。
易轻红出了门,照常练剑。
更稀罕的却是直到他练完一个时辰,也没见到柳箐箐来找他。
易轻红心里有些诧异,收了剑便沿着小路到落叶小筑去。
他在这里转了两圈,却也没见到柳箐箐的半个影子。
“轻红怎么在这里?”
他回过头,只见柳暮雪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抬手给他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两小坛陈酿。
易轻红也有些尴尬,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柳暮雪却忽地恍然大悟,道:“来找小妹?”
易轻红讷讷许久,最后僵硬地道:“今日竟没有看到小师妹,不知是否是师父派她下山去做事了。”
柳暮雪挑眉,促狭道:“下山倒是真的,却不是师父派她去的,是她自己去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轻红竟如此关心小妹?”
易轻红不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今天有些莫名其妙。思来想去只道是平日里习惯了柳箐箐的胡闹,一时不在身边竟有些不适应。
柳暮雪不再调侃他了,终于肯解释道:“今日是乞巧节,小妹说要去准备些果子。山上虽有些果树,小妹却说不如南山下的好,这便去了。”
易轻红有些茫然:“乞巧?”
见他一无所知,柳暮雪也忍不住无奈笑笑,道:“是啊,乞巧节。”
易轻红从来没有下过山,自然没见过山下的人过乞巧节的情形。
隐隐约约好像是有点印象,去年的这天柳箐箐好像也在忙碌,却不肯告诉他在忙些什么。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
毕竟这个所谓乞巧节似乎并不盛行。翠微剑阁里十几号人,就只有柳箐箐一个人想过这个节。
他看见柳箐箐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了。
柳箐箐坐在树下,嘴里哼着什么小曲儿,也没注意到易轻红过来,只是罕见地拿针在手帕上绣些什么。
易轻红许久没有讲话,只是看着她绣着山水,绣着花鸟。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知不觉天有些黑了。
柳箐箐终于看不清针脚了,这才把针别在帕角上,手一撑站起身来。
可是易轻红就在她身后,弯着腰,在看她绣花。
柳箐箐自然没有练过铁头功,但是她起的太急,易轻红又没有防备,两个人头撞头,柳箐箐踩了石头脚一滑,两人都没站稳,最终直接跌在一起了。
易轻红:“……”
两人皆是沉默片刻。柳箐箐几乎是骑在他身上,他不觉有些不自在,却又不好推她,最终只好道:“你先起来。”
柳箐箐脸一红,匆匆忙忙站起来。她撞的有些厉害了,抬手摸摸头。
易轻红的额头上也有些发红,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俯下身,捡起来柳箐箐没拿住掉在地上的夹好绢帕的绣架,却见那上面绣着一幅极美的深山风景图,绣了大半,没有绣完。
柳箐箐赤着脸,一把夺过来,扭头便跑了。
易轻红抬着空空如也的手,一时有些茫然。
他心里暗中道,莫不是那绢帕上有什么奇怪之物不方便给他看?
他想着,摇摇头,有些莫名其妙。
是夜,星辰满天。
易轻红还未就寝,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喊“师兄”。
他开了门,却见是水长老的小徒弟阮垣急匆匆地来找他,抬眼偷偷瞧他几下,小声道:“师兄,出事了。”
易轻红大惊,忙问道:“什么事?”
阮垣皱着眉头道:“箐箐师姐不见了。”
他话音未落,易轻红已经一把抓过剑冲出去,只留下他半张着嘴,嗓子眼儿里还噎着半句没说完的话。
他回过头,若有所思,忽地一拍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成了!”
他一头钻进易轻红的房间,小心翼翼把什么东西塞在易轻红枕头底下了。
易轻红可不知道这小孩子的心思。他听说师妹不见了心里便是有些着急,急匆匆地往一些柳箐箐可能会去的地方去找寻。他沿着河,一路却到了爱晚林。
停车坐爱枫林晚。枫树茂盛,夜色如墨,似是在水中只取了一点松烟墨色缓缓绽开,满天繁星便是墨色中时隐时现的金沙。他从河岸上走,时有习习微风,款款送来兰香清浅,溪水作韵,兰草生章,他也不觉顿下脚步,听那遥遥呼唤着的竹笛声响。
他觅着了踪迹,便循着那竹笛声追寻而去。
听那笛声不过数十步,他放缓了脚步,那支竹笛却刹那间停止了。他走近了,却才看见少女倚在树旁睡得熟了。他四下里看看,却空无一人。
忽地,他向某一侧走了两步,在草丛里捡起了那支小巧纤细的竹笛。他回头看看少女,那张清秀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天真无邪,宛如孩童般的烂漫。
似乎是入了什么梦境,大抵是噩梦,少女皱起眉。
易轻红走过去,有些沉默,片刻后脱下自己的外袍,轻手轻脚盖在她身上。
少女缩了缩,那蹙在一起的眉心终于舒展了开来。
她梦见了什么?
易轻红并不清楚。他就倚着树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满天的星辰和那明亮的半月。
乞巧节的月色似乎确是与其他时候的不同。他记起来,似乎他是读过的……“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
他记起了似乎是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他在星空中开始找寻。那两颗星星就在其他星星的注视下闪烁着,它们之间是不容跨过的银河。
他甚至记起来,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人带他去看过星星,就是一个乞巧的夜里。
那是他同那个人第一次在乞巧的夜里去看星星,也是最后一次。
他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了,却依稀记得,他们很像。不仅仅是面容上的相像,连他们的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要记得,每一次月升月落,都是一次光的交替。这就是我与她的约定,那颗星星,就是有她在的地方。”
少不更事的他,循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却见到漆黑的天幕上,那颗星星闪烁着。
“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死了都要回到星星上去。”
“那您是哪颗星星?”
听见稚嫩的童声,男人倏尔笑了。俊逸的面容已有些沧桑,他知道,那是用世间的红尘染上的。
“我是那一颗。在……那里。”
那是牵牛星。
“她违背了我们的誓言,”男人眼中染上几分苦涩,“那我便只好百年以后再去天上找她了。”
“誓言……”小童咬着手指,“是什么誓言?”
“执子之手,”男人说,“与子偕老。”
回忆浸过了时间的缝隙,让它们短暂地闭合了一瞬。
正在这时,一道轻微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易轻红回过头,却见柳箐箐偏偏头,好像要醒过来。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紧张,竟莫名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躲在树后,迟疑着,却不曾再走出去半步。
柳箐箐伸个懒腰,那件外袍从她身上滑落。易轻红这才记起,可他却又有些紧张。
若是柳箐箐问他为什么躲起来……
不如等着柳箐箐把外袍交给柳暮雪,或许柳暮雪会再还给他……
柳箐箐会不会发现这件外袍是他的……
他最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柳箐箐拾起外袍,却没有反应。她四下里看看,便顺手想把外袍叠好。
手拂过衣角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指却忽然一顿。
翠微剑阁的弟子外袍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可是这却是她自己缝补过的衣服。她缝补过的衣服,每一件都不同,这细小的区别就在针脚上。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忽然明朗了。
她摆设的瓜果上,喜蛛没有应巧,但是她的心情依旧明亮了起来。
就像是翠微山上的月光撒满了她的发尾衣角,许久也不肯散去。空气中飘着的,微风送过的,却似乎沾染上除去青草气息以外的熟悉的味道。
柳箐箐忍不住唇角上漾开一丝愉悦的微笑。
她猜不到,她依照她特地托兄长带回的蜀中奇景绣好的锦帕会不会被他看到。
正如她猜不到,牵牛星在追逐织女星的时候,银河那边,织女星会不会乘月归去,她的目光会不会落在曾经那个少年的身上。
一如这翠微月色,星河漫天,那一颗她的星,不知在何时可以与他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