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岩井
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曾写道:“很多作家都有一种你或许会称之为‘心魔’的天性。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爱情、事业、钱……一切全都被拴在了一起,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在一块了。这是创造型人格的一种表现。不是所有的创造型人格都是这样,但很多确实如此。”
这段话用来描述太宰治再合适不过了。
在外人看来,太宰治有一手令人羡慕的好牌:出身富豪之家,长相俊美挺拔,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恩师又是一代小说名家井伏鳟二,等待他的未来本可以是前程似锦、幸福美满的。
然而,他有个心魔,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尽是羞耻,不配得到幸福。
在自传性的小说《人间失格》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太宰治之所以觉得自己不配做人,不配得到幸福的心理原因是:
“都怪他的父亲不好。”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所认识的小叶,又纯真又聪明,如果他不喝酒的话……不,即便喝了酒,他也是个神明一样的好孩子啊。”
借着咖啡馆女老板的口,太宰治认为,归根结底,自己的不幸源于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青森县的大资本家,当地的名流。家里有十一个孩子,太宰治排倒数第二,从小得不到父母的疼爱与关注,养成了讨好型的表演人格。
讨好型人格同时也是造成他悲剧人生的根源之一:
我知道我的不幸,是因为总是缺乏拒绝别人的能力。我总是会陷入一种恐惧,觉得要是别人劝我做什么,我就不该拒绝,不然就会在别人和自己的心中留下一道难以弥补的伤痕。
读过太宰治文字的人,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的温柔。他反对战争,不忍心伤害别人,总是装作幽默风趣来逗乐他人,却也始终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平静与幸福。
敏感脆弱的天性使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羞耻与痛苦。他对变故和遭遇的应对,在一些天性坚强的人看来,未免显得软弱、逃避、消极、无病呻吟,甚至有些冷酷的人可能会不屑一顾地说他矫情。
对于作家来说,敏感可以说是一种天赋,就像伸出的触角一般,强烈地感受一个事件、一个眼神、一个无心的玩笑。他们对美好与丑陋、残酷与温柔的感受能力都要强于一般人。于是,当时代变动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痛苦便成了张牙舞爪的心魔,吞噬着他们生活的光芒,使他们一步步陷入黑暗。
作为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太宰治的一生可以说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与艺伎同居而被老家开除了户籍;前后自杀了五次,其中有三次是与三个不同的女人殉情;精神长期处于颓废状态,以致形成药物依赖、药物中毒;因为买药欠下无数外债,而一有钱又立刻出入花街柳巷,醉生梦死;一方面爱着妻子,另一方面却对家庭不管不顾,不断出轨(在《维庸之妻》《斜阳》中都有体现)。他的生活如同泥沼,不断地陷入恶性循环中。
因为崇敬偶像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一心渴望获得芥川奖。第一届芥川奖,因评委川端康成对他的个人生活作风颇有微词,他失之交臂。第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全身心参与,却连提名都没有,这使他越发崩溃和痛苦。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一个没心没肺的无赖,而只是用放浪形骸来掩饰自己的内心矛盾与冲突。
内心柔软,却又罪孽重重;才华横溢,却又求而不得。这样一个“不自毁,不成活”的文豪,怎能不让人唏嘘?
在网络开始盛行“丧”文化,戏谑地说“人间不值得”的今天,那一句“生而为人,实在抱歉”成了很多年轻人在抑郁不得志的时候自我解嘲的流行语,太宰治还被称为“一代丧神”。
当生活失去方向、付出得不到回报、梦想遥遥无期的时候,年轻人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丧失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从而变得心灰意冷、麻木不仁。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像是隔靴搔痒。然而在太宰治的文字里,也许你能找到共鸣,一位孤独而敏感的读者,必然能读懂一位孤独而敏感的作者。
不要绝望,也不要讨好地活着。
就算“丧”,也要活得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