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进去,我不想上学,我要回家,你别走”李桑桑埋头抱着桑妈妈的大腿,她的声音沙哑着,坚定却又不敢大声。
“你忘了妈妈跟你说的,在学校不能哭哭丧丧的,老师都看着了,你多大了?你不上学你干什么?”
妈妈不是会说狠话的人,她总是这样反问李桑桑,而“不要哭哭丧丧”这是妈妈说得最多话,可她叫李桑桑,越这么说李桑桑就越想哭。在家里她感觉自己比谁都坚强,妈妈跟爸爸吵架后,妈妈会哭,她不哭;暑假,小区里一起玩的那对从乡下来的姐弟经常在楼下打的哭天喊地,连带一楼的周奶奶出来遛弯抱着的小孙子也跟着哭,她不哭,顿时还觉得搞笑起来。幼稚园里她则是孩子王,没有人会惹她生气。
这暑假里,李桑桑还真是过的滋滋润润的,几天的晚睡让她给发现这动画频道每天十点都会放一部自己听不懂的话动画片,她看的第一部是一只在天上飞的大老虎车驾着一个女生,还有一只大猫,等第二天早起回想就只记得这些了,多少年后李桑桑早已知道那部动漫的名字叫:龙猫。那一天晚上她看到的只不够是中途播放的一丁点,之后就不知怎么睡着了。桑桑妈是趁着暑假将平日里工作欠下的晚班都补回来的,吃完午饭,出发前再三叮嘱李桑桑要好好睡午觉,晚饭就去楼下周奶奶吃,周奶奶给小宝宝换尿布要搭把手。
中午连接排插打开风扇,平躺在床上。
李桑桑坐在老虎车里,飞驰在一片绿色上,她看见外婆在跟她招手,这里是外婆家,还有门前的稻米田、小水渠、菜地。
“你等一下,我要下去接我外婆!”她像招呼着出租司机的口气把头探到窗口外喊到,可是老虎车继续飞驰着,没有回复。
“等一下,我要下去!我要下去!……”重复喊了好久,转头俯瞰下面已经不是熟悉的田野,乍一看到,远处有一颗巨大的树,单单一叉分枝的枝叶似乎就能遮盖好几棵平日里李桑桑知道的成年树木。忽然老虎车往前倾倒,一个激灵头缩回来,被风撑大的眼睛和早已吹没的碎发,双手僵直的撑着前面的坐背椅,李桑桑看到自己正朝那棵巨树撞去,闭眼的瞬间感觉风并不大了,浑身开始湿漉漉的,这样懵的一闭眼,开始感受到后背燥热难耐,打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的几条破裂纹理,这场梦醒了。
李桑桑把脸凑近到风扇前,让风使劲的吹,后背,撩起整个衣边将肚脐到后背袒露在风扇前,最难受的还是身上炸炸的痒着的痱子,她从衣橱下的抽屉里掏出一盒六神牌痱子粉,没用粉扑,直接瘫坐在地板上,将小手伸入到粉末里,抓出一把就往胸口上、脖子后边摸,之后再到脸上,蹭到头发上,又抓一把往肚皮上去,不一会盒里的粉末所剩无几了,而周围空气里、印有蓝色花纹的白色瓷砖地板上,李桑桑方圆已经成了一个粉尘严重超标的区域,更不用说她那件已经失去原本紫色的米老鼠短袖。
她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正准备起身又迟疑了一秒,一股脑的把落在大腿上的一小撮白色粉末接进了痱子盒里,才起身使风扇倾斜对准地板,地上的粉末被架在桌子上的风扇吹得没有了踪迹,李桑桑这才回想刚刚做的是个什么梦……
傍晚,从楼下周奶奶家回来,李桑桑着实用她六岁的小小心灵感慨了一番:小朋友真难伺候。从冰箱里掏出妈妈早上切好的小半个西瓜和勺子,打开电视剧,又是黑猫警长,这是让李桑桑最厌烦的,每天重复放同样的动画片,电视台的人一定以为自己还在上幼稚园。
这个仲夏月李桑桑再也没有回到外婆家。风吹落日,她们对于田埂的依恋大概跟外公是一样的吧。
李桑桑的外公曾经也是这个村的大户,祖父,李桑桑的曾曾姥爷在新疆当过官,而当时的外婆家则是隔壁村的大地主。她曾坐在田埂上回忆,那时候刚嫁给外公,生下大姨没多久就遇上饥荒,之后他又去当了兵,回来后坐了几年村干部;政府公开分田后的那天晚上,外公喝酒回来就一个人倒在田埂上睡到了天亮,大家都觉得外公是醉糊涂了,只有外婆明白,她说:“他就算没喝酒,昨晚也是睡那的。”外婆像是在纵容一个贪玩淘气的孩童,
“他是睡在田埂上,要是睡在其他地方我可不乐意。”接着又是略带轻佻的口气。
外婆就这样坐在李桑桑身旁一如往常的讲述着,只是这次说得比较长,如果对于他人看来也比较沉重了些。
“后来呀又得了胃癌,等死啊,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片的金色水稻,他叫“任重”,可他哪里担过什么重担啊,你大姨、你妈、小舅舅,都是我带大的,你小舅舅要上大学的时候他在哪?他早就在土里没了,是我去找周边的这些亲戚,找他们借,求着村上的领导,学堂老先生,我跟他们打包票,我说“任硕他学业结束后就在村上当老师。””
“这个家里你大姨吃的苦多,你妈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外婆的眼睛望着一方稻田,回顾着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眼中的金色仿佛就是她一生中最是追寻的色彩。
播种的季节,儿女们叫她不要去瞎忙活;施肥、除虫的时候,她们给来往的帮工薪酬,不让她下地,她都装作答应,可唯独这最辛苦的收稻谷,她要亲自去。
“外婆,下个月就要收稻谷了吧?”
“不到下个月,这个月底;那几天你就不用来了,外婆忙活不过来,那还顾得上你。”
她依然望着这片田地。
鸟儿想要征服天空,鱼儿想要去征服大海,外婆归属于这一片土地,用外婆的角度来说,是这片土地属于她自己,属于她和外公。
“我可以帮你啊!”李桑桑想要留下来的说。
“我听你妈说,你明年要去市里最好的小学,你舅会调到哪所学校去。”
李桑桑点头回答。
“哎,从县里的高中反而调到小学去了,不过是重点小学啊,你舅这书也没白读,算他有点用;当初你妈妈做女工的工钱可是大部分赔进你小舅舅那了,谁叫他最小呢,一选择读书就没办法干活;你呢要多看书学习,在我这能学到什么。学着帮我种田啊,我不需要你。”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是去见更加相见的人。
外婆去世在这年冬月,稻谷采收早已完成了,堆积在外婆说是外公一人建起,可实际上经过无数次翻修才变得密不透风且决不会受到虫鼠的粮仓里。
只是没有迎来下一个春季播种。
李桑桑这一次见到外婆实在棺椁里。
“是外婆,我不怕的”李桑桑恳求的说。
妈妈起初不让她凑近看,她却执意要过去。
她讲不出大致是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见外婆了的原因。
躺着的老人紧缩着身子,嘴唇已经呈现臃肿的发青发紫,皮黄白干瘦;周围是嘈杂的吊丧声,但李桑桑觉得外婆很平静,只是她忍不住抽噎。
终于步入一年级。
第二天,李桑桑就开始赖学了。
早上一出门,回想起昨天在班级下午的学生班会课上,李桑桑就开始叹气了。
“上午,我们学生家长们组织了家长会,选举了我们慧英小学一年一班的家长代表,是我们一年级入学成绩最优秀林慧儿的妈妈。我们掌声鼓励一下林慧儿小同学作为入学第一名加入我们一年一班。”哄哄的掌声响彻着整间教室,身边的人都在使劲的鼓掌,李桑桑也不例外。这些掌声是鼓给老师看的,好像只要尽力的鼓掌,就能得到班主任如同对待林慧儿一样的待遇。
坐在中间一排第一位的林慧儿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皮肤白皙,李桑桑注意到那种白并不是自己抹完痱子粉后的白,而是白里透着粉嫩,最主要的是她戴一副粉色边框的眼镜。
“那个就是林慧儿,我跟她都是慧英幼稚园的,你看她带着的那副红眼镜,我本来也想弄副黑的的,我妈说只有眼睛坏掉了才带眼镜,我不需要,”李桑桑听着这个连他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矮个子男生说着。
“我知道,很漂亮”李桑桑是在回应他,但也有很多是在自言自语,继续望着林慧儿,她手里的笔也是粉色的,因为受到老师的赞扬,害羞的低着头。
“你是说眼镜?我现在不觉得了,我眼睛很健康,我看你眼睛也很健康,很亮。”说到这,矮个子男生看李桑桑并没有理会自己说的话,还是望着林慧儿的方向,他也望着李桑桑短齐到脖子上沿的头发,还有齐刘海、瞪大的黑亮大眼睛。
“我是说我们眼睛都好,你不用学林慧儿戴眼镜。”
“我没有要戴眼镜,我是说她很漂亮,头发也很漂亮。”李桑桑被这个多管闲事的同桌弄得自己好像有点难堪,就大方承认:林慧儿很漂亮。但我并不是嫉妒她。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短?你知道白雪公主吗?她的头发跟你的有点像,不过没有这么短。”小男孩一本正经的比划着面前这个女生的头发,他不会知道这个有着弹珠般光亮大眼睛的女生已经因为这些话开始咬牙切齿。
“我才不是学白雪公主,这是我妈妈给我剪的,她说这样好洗。”李桑桑尽力压制着声音与情绪。
她们此时的座位离老师很远,班级里三十多个同学大多都在窃窃私语,而这个刚刚上任班主任的老师也同他们一样需要扩展人气关系;她穿着白色的短袖修身衬衣,衣服上的每一颗扣子都扣上了,尤其是扣在脖子上的那一颗以及她盘起的发尾就能感受到她对这一天的重视,灰色格子西装裙搭配最简约的平跟鞋;二十七岁的余菲是师范毕业的高材生,未组建自己的家庭,没有男朋友,一心扑在事业上,家里人也为自己在慧英教书而自豪,自己能帮一些差一点关系而跨不进慧英的学生,当然是父母的老熟人的孙女亲戚什么的,受到各种称赞。
李桑桑见班主任在门口跟有些家长在商讨着什么,还算放心就不在吝啬话语的多说几句。
“你不也是这么短的头发吗?”这是李桑桑最无力的攻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显然对方会觉得自己不仅没有林慧儿好看,还很不聪明。
“我是男生,我当然不会留长头发呀,但你不是说长头发好看吗?我在少年宫小合唱团的所有女生组员都是长头发……”小男生讲述着,林慧儿也是这个团里的,还是领唱之一,还有任月萱,邓琪琪,邓欢欢,李佑皓……
“我本来也是领唱,不过我觉得领唱没意思,上的课还多些,就给李佑皓当了”
“还可以给别人当?”李桑桑开始认真听他说起合唱团,因为注意到她说人都是这个班里的,邓琪琪和邓欢欢是双胞胎,任月萱是坐在林慧儿旁边的,长头发,扎一个马尾的,她不用粉色的文具盒粉色的笔,而是看起来厉害的样子,因为她有点胖,很壮实,眼睛很犀利不似林慧儿那样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
“任月萱有个外号,叫任胖,你看去掉一半再加上一“半”不就是人胖嘛。”小男孩在田字本上画着,李桑桑看着弯弯扭扭的几个大字扭曲在一起,但也听懂了其中的点。
“李桑桑,你笑太大声音了。”小男孩小声的说,合上本子,跟着收敛自己的表情。
董杞望着眼前的李桑桑捂着肚子低头哈哈笑,她终于笑了。
他向来都容易被特别的人吸引,而她在坐在靠窗的角落,钻进家长怀里不愿进门的、如坐针毡到处打闹的,她都听在耳里,却表现得异常镇定成熟。
那时的董杞看来,李桑桑是这个班级里最特别的存在,他们的模样都那么稚气,小巧精致的五官,眼睛一如既往的乌黑透亮,但他从侧面望去,低垂的睫毛却使他感受到这个女生似乎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就像森林给人的神秘气息。
这个年龄的董杞处于好奇的被李桑桑吸引,她没哭没笑,她的表情在周围的人里少有,她为什么留那么短的头发?她正在像大人一样的思考吗?
实则是董杞在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思考着……
董杞知道她也同他一样是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但他似乎就要忘记了。
他爱跟大孩子玩,但李桑桑并不大,相反,她只是比所有人慢半拍。
“你声音也很大,说话声音也很大。”李桑桑反击。
之后班级里都知道任月萱有这样一个外号,但李桑桑可以肯定那不是自己和董杞在上课说的时候传出来的,事实上班上只有一少部分人不是慧英幼稚园申入小学部的,其他的人早已经知道,董杞也只是在上课时为了跟李桑桑找话题而说起合唱团。
“你怎么知道我叫李桑桑?”
“你名字那么大,好几个“又”,一看就知道啊”董杞指着她田字本上的三个大字。
“那你叫什么?”李桑桑望着对方的本子封面,茫然。
“你自己看啊?不认识字?”对方拔本子摆在她面前,得意的说。
“你字太丑,我看不清。”李桑桑早就想这么说,正好来一次有力的反击。
“董杞,”董杞重新在刚刚写任月萱的那面纸上认认真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振振有词的说
“是你不懂,这是我哥给我设计的签名,你知道那些大明星的都会给自己设计签名吗?你不是看不懂我的签名,你是都不懂。”董杞的话像是照搬他人的语录,李桑桑听不出来,又仔细的瞄看了好几次董杞的签名,再看看他工整有力的字,确实是他故意写着弯弯扭扭的字,顿时觉得这个人厉害了起来。
先前的攻击无效,对眼前这个认识比自己要多汉字、写字还弯弯扭扭的矮个男生,李桑桑无疑多出了一丝大明星偶像般的崇拜之心。
“同学们,安静下来啊,我们现在开始选举班级干部,大家来推荐自己觉得合适的,或者觉得自己可以胜任的。”班主任余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文艺委员、劳动委员……
李桑桑看得迷迷糊糊,旁边的董杞凭实力话痨。
“你要当什么,我可以向老师推选你,我妈说在班上一定要当班干部,这样说话才有人听你的。”
“我不需要有人听我的,但你妈说得对,你一定要当班干部,你话太多了。”李桑桑终于发出了自认为强有力的一击。
“反正我决定当体育委员,虽然我学习也不错,但听我妈说这次入学考试我才第八,你知道那天我赶着回家看奥特曼,就随便考的,学习委员就不当了,我本来也不想,我妈让我当文艺委员,但我觉得这是你们女生的事,我就想当体育委员。”
李桑桑看着每一个班干部对号入座般选定,然后一一做自我介绍,还有小组长,她感觉只有自己没有上台自我介绍,周边的人都在讨论着她们的新职位,原本值得庆幸不用上台的自己变得失落不已。
事实上有推举他人当班干部的也有像董煜那样自己推荐自己的,可是李桑桑不认识她们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胆子自荐。
慧英是全市第一的学校,它有着最完善的全套教育设施资源,从幼稚园一直到高中,还有对接的好几所国内一流大学;这样的学校,是普通家庭挤破头皮都想进的,李桑桑比其他同学晚一年进入小学也是为此,她的小舅舅作为优秀教师,在这年调到慧英学校入职。
去年,在刚够着能够入学一年级的年龄,李桑桑还是太小,加上天性慢热,在市一中附属小学上了一周,就被老师劝回了。
任莉莉想想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自家女儿晚一年上小学正好能够抓住,倒也不亏。
李桑桑没有经过慧英幼稚园升小学的考试,原本也没有信心竞选任何一个职位,只得苦丧着一个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