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宁元年，新君祭天之后，整个南朝帝京的百姓都道，他们的陛下姿容昳丽。
这话是真的，赵璟怡对此也深以为然。
可是在赵璟怡的眼里，永远都有一个行在雪地里的少年影子遮在了许祺前面——合不该十年前的舞雩观，她先遇到了言六郎。
故而，她虽是对天子的相貌有些惊艳，却从未想，有朝一日，自己会进那极高、极深的宫城。
然而，世事总难从人所想。
惟宁六年，奉太后之意，诏立魏宁侯之女为皇后，一年后，行立后之礼。
只因依南朝旧事，有个古怪的规矩，中宫身为一国之母，接诏后，于外家独处三月，由女史教以宫中各项繁复礼仪，又需在瑶光殿静修九月，祈天地宗庙相佑。
朝野间虽有些诧异，倒也没有异议，赵家人素日谦让安分，群臣大抵不用忧虑宫闱再出缪后之事。
况且今上二十有四，自幼身体孱弱，又是先帝如今独在人世的儿子，若今上再不立后不封妃，孝章帝一脉不就等着绝嗣么？
君不见汉时武帝不过是十八岁无子，其亲舅都与淮南王勾结了。
唯独赵家上下面面相觑，皆为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不知所措。
魏宁侯看着自己的女儿甚为犯愁，许祺或许是个让臣民喜欢的君王，然而，他不一定能是个好夫君。他虽温雅，却向来规行矩步，若是正位中宫，礼仪于赵璟怡的心性而言，绝不是束缚二字就可以概括了。
“我儿…作何想？”魏宁侯看着赵璟怡，这才发现他那视之如稚童的女儿都已经出落得甚是高挑了，然后，魏宁侯听见赵璟怡回答了一个不可谓不惊世骇俗的答案——
“父亲。孩儿能否抗旨不遵？”她问。
“能。只要我儿能不顾父兄宗族，自然可以抗旨不遵。”魏宁侯嘿然片刻，才道。
“孩儿不会的。”赵璟怡摇了摇头，若是换别人，她也许会想为自己的自由一争，若连累赵家落罪，于心何忍？宗族何辜？
“你幼年丧母，为父原本期望你，嫁寻常人家，敬奉翁姑，善养儿女。有父兄维护，得一生安好。可是你却入选宫闱，要身在宫闱，你性子欠缺甚多。”
“三月之后，孩儿离家，便再也不得聆听父兄殷殷教导，今日，愿父亲再赐庭训。免得孩儿他日一朝行差踏错，败坏宫闱，有辱家声。”
魏宁侯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拿出了平日一副严父的架势。
“你虽为中宫，切莫干预政事，否则便是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勿伤后宫、皇嗣。勿行媚道之事，以身试法。缪后之事，殷鉴不远。也莫为赵氏求取荣华，汉有吕霍、唐有武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在宫中当学自保，然而这绝非是用于残害人命的借口。为父信我的女儿，行事不会如此。”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是你自幼年就会念的《诗》。故而，为父盼你一言一行，能如《诗》所言。陛下圣明，我儿不会难过。”
魏宁侯一旦开了话闸子，便是引经据典，又有些迂腐的老书生，一眼看去，半点也不像是个将门之后。
可是，魏宁侯往日教训儿女，是和风细雨的从容，那曾如今日，仿佛是庖厨填鸭一样地长篇大论？好似要把一世的嘱托说尽了。
“父亲教诲，孩儿定会谨记。”
赵璟恒看着妹妹离去的身影，轻声说:“父亲，孩儿想，纾君并非想要您对她说这些话，纾君想听的，是您的不舍才对。”
“为父知道。可是璟恒，为父再说不舍，也于事无补。那倒不如把后宫中招人忌讳的，都说一遍，免得做了自己不该做的，都不自知。”
何谓咫尺天涯呢。在赵家最后的三个月，赵璟怡与她的家人便是这般情状。
熟悉的楼台依然是赵璟怡的闺阁，可是却让她无端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他人掼进金丝笼中的鸟雀。
如果年少时受的礼仪教导只是让赵璟怡不失世家女子教养，那么如今的女官，便是要她将礼仪二字给嵌入命里，刻入骨中。
赵璟怡连拒绝进入金丝笼的余地都没有——每念及此，她总在想却未曾宣之于口的，今上此举何其轻率！
对于此事，许多人的想法都与赵璟怡是相近的，许祺竟用一张字笺选了中宫。
与朝中不同，后宫甚至有流言揣测，今上是否早已钟情赵家女，甚至废缪皇后是为了叫心上人正位中宫——于是就有那么几个不怎么有心眼又不明是非的女子，暗暗地腹诽今上生得美则美矣，却是个少有的负心郎。
许祺若是得知，自己因废了戕害人命的皇后，得了这冤比窦娥的罪名，恐怕他就不止是欲哭无泪了。
杨太后听了流言，在整治了宫闱的同时，又一时出于好奇，便旁敲侧击地问儿子：“世家女子多为德才兼备，其中许多女子不逊于赵氏，为何皇帝单择赵氏呢？”
许祺回了一句:“她既知道邦国以民为本，那就不会重蹈覆辙了罢。”
不会重蹈覆辙，这理由，何其简单？哪里又有关半点男女之情？杨太后抚额轻叹。
“那为母要问问你，赵氏入宫，你将如何待她？且又将待废后如何？”
“古人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既是身为夫妻，自当如此。至于她…朕已吩咐，不得乏冰室殿之衣食供给，若是这样还是憎怨于我，那就让她憎怨罢，天下之人又不是眼盲。”
“你当日亦是如此看待缪氏…最终她却……”杨太后叹惋一声，却不知同情的是谁。
李冶的《八至》诗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许祺为君六载，掖庭中本该有嫔御在侧，然而，惟宁三年遇了一场天灾，惟宁四年遭了一场人祸，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不过就是名位虚设，空无一人。
“母后。我会谨慎看待新妇，我不愿，也不会重蹈覆辙。”许祺苦笑着，其实他哪里有时间揣测女子的心思？而君王好内，本就不是多好听的名声。
三月时日转瞬即逝，赵璟怡的辞家之期已至。她要前往的瑶光殿，乃是如上林苑一般的离宫。
华贵的车马与一身素淡衣妆的中宫相映照，有种说不清的美。
然而，千秋馆的太史们更无法说清的是，几十年前孝高敏皇后是否受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刺激，才为皇室立后定下这一套奇特的规矩。
浩浩荡荡的皇室仪仗，增添了中宫威仪的同时，也隔开了中宫与她的父兄。
否则，赵家父子也会发现，那薄薄的帷幕后边，赵璟怡是多么奇怪——她的眼角被泪迹浸红，唇边却含着微笑。
跪在地中的赵璟怿，听见妹妹在自己的十几步之外说话，可那熟悉的声音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陌生无比。
当车驾远去时，他忽然明白了。
他的妹妹赵璟怡，从三个月前，就已然不是一个被父兄护佑的孩子。
赵璟怿或许还会见到赵璟怡，却不一定会见到他那个能哭能笑的妹妹了。
赵璟怿想起了妹妹在年少时，曾写过的一首意味不明的词。
“一层冰、两层冰，千里山河皆飞寒，岂冻故人心？
五弦琴、七弦琴，续断徒令成愁听，不是旧年音！”
当年，他只知道笑妹妹写得不知所云，却忘了兄长赵璟恒看到的时候，那青白的面色与忧虑的神情——所谓一语成谶，大抵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