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盯着车帐那边，心里既焦急又踌躇。
整整一天了，车帐一动不动，听不到公主的一点动静。没有人愿意上前去询问车中的情况，就连车夫都离得远远的。
天气很炎热，使团的人全都远远地坐在树林中纳凉休息，偶尔会有人观望车帐这边低声议论。
看着他们，耶律大石既郁闷又无奈。他虽身为翰林应奉，但这些称他“大石林牙[1]”的人，他却使唤不动。这些人都是从御帐亲兵中抽调出来的，平时见了朝中的详稳[2]都无须礼让，更何况像他这样的新科进士呢。
“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公主的死活。”
大石知道这些御帐亲兵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家伙，即便是皇亲国戚，在他们眼中也有不同。就像车中的成安公主，皇帝给她一个公主头衔，只是为了把她嫁给一直求娶上国公主的夏国王，自然和真正的公主不同。当然，大石心中知道皇帝册封成安公主还有其他考虑。这也正是那些人对车帐、对公主避而远之的原因。
耶律大石猜测，树林里交头接耳的人肯定都在说：“她是个瘟神。”
一年多前，当她从遥远的可敦城来到宫中时，曾经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当时在上京[3]参加殿试的耶律大石听闻此事，心中满是感怀。
她，萧南仙，是名门之后，来自一个传奇的家族。祖上世代镇守西北边关，曾祖萧图玉、祖父萧双宽都任西北招讨使，父亲萧额图珲生前任招讨副使，而她就生在西北边陲著名的“可敦城”镇州[4]，那座埋葬无数名将的城池，也是让耶律大石这样的热血才俊寄托报国之情的地方。“将士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镇州城就是那样的地方。镇守西北边陲远比其他地区艰苦得多，比荒寒的气候更可怕的是周边环伺的异族，乌古、阻卜、准布，以及刚刚崛起的磨古斯[5]，都是剽悍不驯的对手。在那里带兵与镇守南关对付宋人不可同日而语。而南仙的家族在那里三代为帅，换来的却是满门英烈血洒沙场。
两年前，在一场与磨古斯的战役中，镇州的大军陷入埋伏被围，南仙的父亲以及兄长战死。虽然最后镇州城保住了，但大军损失惨重，祖父萧双宽谢罪自尽。
朝廷为恤慰英烈，诏命将萧家唯存的南仙接入宫中抚养。于是，一年前，南仙入宫在京城引起轰动，这轰动更多地寄托了人们对于将门之后的感伤和唏嘘。
然而，随后的事情却是一个大逆转，人们的同情之心迅速被疑惑恐惧之情代替。
去年秋八月，望日刚过，皇帝御临清风殿，受百官和诸国使臣朝贺，宴会持续到夜间。
圆月当空，忽然一股白气从天而降，如丝如雾，将月光弥漫到四处，整个夜空旋即变得如同白日。紧接着，一股黑云在白光的映衬下极为醒目，从西北方升腾而起，随后带着风声迅疾落下，落地时激起了五色的光芒，在宫中各处都看得真切，引得人们好一阵惊恐。
这些对于身在宫外的耶律大石都只是耳闻，不过，事后发生的一切却是他亲历。那晚过后，皇帝顿感身体疲倦，一个多月没有上朝。而京城则开始流行瘟病，短短数月便病死百人之多。染病者往往高烧不退、畏寒体痛、干咳不止，与其接触者很快也会染病。国中一片恐慌，人们都将瘟病与那夜的天象联系，谣言不断。为解瘟灾，皇帝诏令各地佛寺道观开法会设醮场，消灾祛邪，却不见效果。
于是，宫中有人请来巫觋作法。那巫觋观了星、卜了卦，随后断言那晚的黑云就是瘟神，黑云起于西北，灾祸就是从西北被带到宫中的。此言一出，正应了人们的揣测：从西北被带入宫中的只有南仙，那黑云、疫病不正是她带来的吗？
随后更多围绕她的传言云起：有的说她是当年因谋叛被处死的齐王妃萧胡辇转世；有的说她家祖上娶了两位公主，却都死于非命，她家族必然与皇族相克；有的说带她来到宫中的那个耶律辰嘉努本身就有问题——他虽已是一方将领，但鞑靼人的身份、家奴的出身就决定了他的邪性。
最终，皇帝不再考虑恤孤之诺、不再顾及英烈之后的身份，决定将南仙送出京城。他想起夏国王李乾顺多次遣使来求尚公主，于是将南仙赐姓耶律，封为成安公主，远嫁给西夏了。
自过了阴山之后，南仙便病倒了，车帐于是走走停停。
使团中的随扈早就忌惮这传说中的“瘟神”，一路上，都离车帐远远的。如今南仙真的病倒了，大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那驾车的人早吓得够呛，车一停下来，便跑得远远的，可怜的是使团中其他人也不接受他，怕他已被传染，让他不要靠近。
夏国的随行使臣李造福说要先行回去通报，便独自带人走了。如今，耶律大石无人可以商量协助。
这其实是他履职以来的第一项任务。前年殿试高中进士第一名，直接授为翰林应奉，一时间他名满京城。不过，翰林应奉只是个虚职，赞誉飘过后，一切归于平常。远溯八代才能攀上皇族的他，毫无根基而言。平日除了处理些祭祀、犒劳的文字外，别无他事，浑浑噩噩地虚度了一年。这次领了护送公主的任务，终于可以暂时走出枯燥的翰林院，他很高兴。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却有一种投笔从戎的兴奋。
然而，现今这个状况，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果远嫁的公主薨在路上该怎么办？如何随行真的都被传染该怎么办？如果不顾公主的病情，坚持把她送到夏国，对方也像防瘟神一样歧视她，又该怎么办？耶律大石搜肠刮肚回忆史书上类似的记载，古人是怎么做的，如何是正确得体、如法如仪的做法。
思考彷徨了半天，他终于想透，如同在菩提树下参悟一般。
他心里先痛骂了自己一番：你耶律大石到底还是揣着功利之心！思前想后，其实是怕自己完不成任务受责，影响仕途。
如果抛开这些，面对一个生病、无人相助的女人，自己该做什么，其实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