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了马桂花,吴有顺做了两件事情:一件他把吴带粮送到包八万爷的府上由包八万的女儿尼日朗花照看。自从马桂花死后,这孩子好像不会说话了。那天下葬了马桂花后,尼日朗花就跟他说,让她来照顾带粮吧,她还那么小。另一件事,他去了乔家围子找乔焕章给他写个状子,写状子时他一脸的窘迫。
然后他带着这个状子去了老街基县衙府。那小胡把他的状子递了上去,出来又把他传唤了进去。
在一个光线不太明亮的厅堂内,张知县坐在一个高高的椅背前,看他进来,问道:“你叫吴有顺?”
吴有顺点点头,说:“是。”
张知县又问:“马桂花是你的妻子?”
吴有顺又点点头,说:“是。”
张知县皱皱眉头,说:“你这份状子写了告俄国人强奸了你的妻子马桂花,是这样的吗?”
吴有顺一阵脸红耳热,赶紧点点头:“是……是的。”
“那你的妻子马桂花本人怎么没有来呢?”
吴有顺一阵悲痛,声音有些哽咽:“她……她上吊死了。”
屋里一阵嘁嘁声。
张知县又皱皱眉头问:“你可有现场证明人看见你妻子被强奸?”
吴有顺说没有证人。
张知县盯着他瞅了一会儿,而后又转而问道:“我这里可接到一份状子,状告你妻子唆使人殴打俄国人伊万、法国人马丁和中国人张文。”
吴有顺一听愣住了,急忙争辩说:“她没有唆使,知县大人,我妻子死得冤枉啊!”
张知县耷拉一下眼皮,说:“这两个案子本县官还要派人下去调查,择日开堂审理,你在家听候传唤吧。”
到这时吴有顺才明白这一件事变成了两件事。他从县上回来先去了包八万爷家,他向包八万爷讲了张知县接到状子告少爷殴打神甫的事情,吴有顺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包家跟着受牵连,吴有顺想让包家少爷出去躲一躲。包八万只说了一句:“不避。”
一个礼拜后,县衙府的传唤令到了,要开堂审理这两起案子。一份传唤令被县衙役传到了包八万爷家,一份传唤令被县衙役送到了吴有顺家。包八万爷和尼布少爷、那两个家丁一起过去了。吴有顺收拾一下也过去了。乔家围子的乔焕章闻了信也骑马去了县城。
吴有顺这回走进县衙厅堂内,看到除了他们这些人,上次在自己家里地里见过的马神甫、那个长胡子老毛子和张文也都来了。张文看见他时,目光躲闪了一下。
除了他们这些当事人分站在两排,还有十几个县衙役扎着腰带、手挂警棍站在两侧,厅堂内一派肃穆。
张知县坐在厅堂正中的高椅背上,宣布开庭,厅堂内肃静了下来,先是当堂审理了伊万摩西等人被殴打一案,取了证人口供画押。接下来审理吴有顺妻子被奸污屈辱致死一案。
四十分钟后,张知县当庭宣判:“经查法国人神甫马丁·路德、俄国人伊万摩西和中国人张文被殴打一事,证人证实事实确凿,打人者包氏家尼布和两名家丁,分别被判处六个月刑役。另查,事情是由马丁神甫的马啃吃了屯民吴有顺家的黄豆而引起的,由原告赔偿吴有顺家的黄豆损失二十文钱。另外一案,关于本县屯民吴有顺状告俄军官额威尔盛少尉强奸其妻马桂花一案,经查,无证人证明,无证据理查,本县官宣布此案不予受理。休庭退堂。”
“慢!”张知县刚宣布完,就听旁听的人群中有一人打断,张知县有些愠怒地正要叫衙役去制止,却见站出来的是他刚来上任那天见过的乔家围子的地主乔焕章,就口气松懈下来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知县大人,吴有顺之妻死得冤枉,她明明是在家中被人奸污,这种事情怎么会有第三者在场呢,而且明明那天额威尔盛少尉带人去了包家折回来有包家家丁看见他们去了吴家找水喝,他们走后马桂花就吊死在自家的仓房内,知县大人不觉得这件事蹊跷吗?”
一席话问得张知县脸色有些难堪得挂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说:“那就等这个案子找到新的证据,本县官再开庭受理。”此时他心里更加烦躁地想,没想到到这里来上任受理的第一桩公务竟是这么叫他头痛难缠的案件。
接着过来六名衙役,把包少爷尼布和那两个家丁押走了。尼布被反剪着胳膊押走时喊:“阿爸,我不想坐牢,阿爸——”
一时厅堂里有些混乱,神甫马丁在往胸前画着十字。
“孩子,到时我接你回家,我们大汗人要有骨气!”
包八万爷走出县衙来,说了句“昏官”就打马走了。
吴有顺不知所措地耷拉着头走出来,在外边看见神甫他们三个人,吴有顺追上去拉住了张文的衣襟:“你看见那畜生糟蹋了我的妻子吧,你告诉我,你可以为我妻子做证……”
张文哆哆嗦嗦地说:“我没看见,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他扯掉了吴有顺的手。
神甫在往胸前画着十字,嘴里边念叨着:“主啊,宽恕这些人的罪行吧,愿你的妻子灵魂得到安息,阿门!”
吴有顺没有理睬他,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十字街口那块老街基石碑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喘口气。手摸在这块冷冰冰的石头上,想起多年前和庆山大人走到这里的情景,这个痛恨过大清朝廷的站丁,可眼前的事情更叫他极度悲伤和痛恨。他离开那块石头时,把手里这二十文钱币统统扬撒在地上,引过来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疯抢。
乔焕章也有些失落地骑马走回去了,他本以为他写的这个状子会打赢这场官司,可是最终还是让这个可怜的人失望了。深秋的风凉飕飕地吹着他的脖颈,他的脖颈没有像往日那样直挺着了。马“嘚嘚”踩着散落到蹄下的落叶……今秋的洪水让青马沟宽阔了许多,他得绕着走回乔家围子去了。
一场大雪一夜之间覆盖了青马沟的冰面和附近村屯边上的草原、耕地,天地之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洁白的雪盖上了夏天洪水冲毁的一切,也让人暂时忘掉了遭受的灾难。人们在为这个严冬到来做着准备,取暖用的烧柴,村民们早早把被水淹过的苞米秆、高粱秆收来,每家房前都垛起了高高的苞米秸秆垛——喂牲口的草料,夏天雨水大草长得好,每家都割回来一个高高的草垛。还有大人孩子过冬的棉袄,棉花比往年高出了许多倍,一斤棉花要两块大洋才能在小城子棉花商那里买下来,幸亏乔焕章早预料到这一点,他在涨价之前秋天就打发管家过江到扶余城里把一家老小做棉衣所需的棉花都买下了。
早上,穿着新做的棉袍的乔焕章站在院子里,叮嘱喂马的伙计,草料比平时多铡些。他知道马多吃些草料才能增加耐寒能力。伙计照着吩咐去做了。
之后,他就站在院子里把目光远远地向青马湖望去,那辽阔平整的雪面让乔焕章想到夏天这场大水真的让青马沟变成一个湖了。虽然这湖水吞去了他二十亩地,可是比起那些逃难来的屯户家里的田地叫洪水冲得一分也不剩他还是幸运的。二十亩田对他这个拥有一百八十多亩地的地主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的目光移向屯子南边那片地里时,就看见雪地里冒出个黑影来,那个黑影朝屯子里移过来,等那个沾着一身雪的人影移近时,他才看出是抄着旧棉袄袖的吴有顺,他一愣。
“乔老爷……”
“有顺,你来有事?”
“嗯哪……”不知是走得急,还是冻的,他脸红坨坨发僵,棉帽檐上挂着哈出的白霜,像长出了圈白毛。
“快进屋说去。”乔焕章和他走进屋去。
刚进堂屋里,乔焕章还没等在太师椅子里坐下,吴有顺就躬曲着身子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十字形的铜制纪念章来,这上面还凝着一层寒霜。乔焕章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这一问,又把吴有顺问得涨红了脸,听他喘均了气慢吞吞地说道,昨晚他把马桂花没给孩子做完的那件棉袄翻出来,他想把它缝完,自从马桂花出事后,他就把这件棉袄夹片扔进了箱子底下,不愿再见到它。可是当他拿出来时,“当啷”一声从棉花里掉出这东西来。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是啥玩意儿,但他想明白了这一定是那个毛子头掉下的……
这样一说,不由得又叫乔焕章仔细瞧了一眼,见上面有细小的洋文。这么说这是一个勋章了,只有军人才有这种东西,一定是那个额威尔盛少尉丢下的。
吃过早饭,乔焕章戴好高毡圆帽、围上围脖,就和吴有顺骑马过县衙去了。他俩是从青马沟面上骑马走过去的,冰层上的雪面上留下两行清晰的马蹄印。他们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县衙。
这个雪天张知县本想再多睡一会儿懒觉,被那小胡叫起来的时候脸上还透着不耐烦。这两日县里灾民围着县衙府上访讨要救济款的人也很多,弄得他也很烦躁,他以为又是这样的来人。等穿好官衣来到堂内,看到这两个人似乎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把手伸进火盆里,一边头没抬地对来人说:“你们有什么事,快说。”
乔焕章手里拿着这个十字铜制勋章,走到他面前说:“上回本县屯民吴有顺状告俄少尉强奸他妻子马桂花一案有了新证据。”张知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把勋章接过去左瞧瞧右瞧瞧,把勋章又还给了他,说了一句让乔焕章和吴有顺都吃惊的话:“这个不归本县管了,甜草岗子刚设立县衙府,当事人是他们县境内的,犯的案由他们来管。”
等他俩走出去,张知县似乎轻松地叹出了一口气。
乔焕章出来还在想,他要帮这个可怜的人再写一份状子,再往甜草岗子县衙府去告。可是走过青马沟时,吴有顺从马上下来,蹲在雪面上说了一句:“俺不想再告了,丢人哩!”就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乔焕章吃惊地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锉了一下,有了麻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