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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波莉坐在后座上,老旧的厢式面包车驶出休斯敦,颠簸了一个小时。虽然她很想抵挡睡意的侵袭,却还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司机打开了暖气,唯一的窗户也紧紧地关着。她大汗淋漓,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

此前,在航站楼里,看到她整整一小时都没有呕吐,他们便立即声称,尽管时间旅行的副作用尚未完全消失,但是她已经显示出了良好的承受能力,可以离开了。然而,她并不想走。“有人在这里等着见我。”她说。她请求他们带自己去旅客接送区,表现得就像傻瓜一样,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人家不需要知道的细节。他以为她会被送到一九九三年,不过也许他年年都来呢?可是,机场根本就没有什么旅客接送区,现在的系统运作跟过去截然不同:除了创时者公司的职员之外,谁也不能带走“劳工”,而且在迈出机场之前,必须先办理拍照和盖章的手续。他们没有向她解释这些规定,只是不停地说:“好,好,放心吧。”他们领着她穿过织物构成的通道,柔软的墙壁来回晃动,就像蚕茧的内壳一样。她始终在四处张望,观察着每一个脑袋,努力寻找弗兰克的脸庞,即使在他们把她塞进面包车以后,她也不肯就此放弃——最后一间警卫室周围有几名男子,相貌十分模糊;一位孤零零的维修工人站在栅栏旁边,沐浴着煤油灯的昏暗亮光。波莉感到手上的肌腱隐隐作痛,仿佛她正在使劲地抓着救生圈,无法松开紧握的拳头。

不过,一旦抵达自己的住处,她就可以马上给唐娜打电话,唐娜肯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弗兰克。如果有必要,波莉还可以联系警方。在周末之前,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她的大脑开启自我保护模式,竭力忽略现在的特殊情况。

此刻,他们沿着大桥前进,波莉扭头望向后方的窗户,所有的景物渐渐远去。左边草坪上,五六堆篝火聚集在一起,熊熊的火焰飘浮于空中。右边,一栋没有亮灯的旅馆坐落在岸边,俯瞰着水面,犹如一片顾影自怜的红树林。密密麻麻的阳台就像硕大的蜂巢,在静谧的深夜里泛起惨白的微光。旅馆附近并无任何建筑,全是跟房屋一样高的丛林,郁郁葱葱,绵延数里。他们来到一处检查站,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嗓音显得严重失真,好像在透过锡罐制成的传声筒说话。她试着慢慢地前倾身体,但是胃里阵阵翻涌,令她不敢随意动弹。一行杜松整齐地排列在道边,仿佛公路佩戴着射击专用的挡板,阻隔了侧面的视线。她瞥见检查站的守卫正拿着手电筒在研究地图。忽然之间,她开始担忧这个世界有没有灯。大街上没有路灯,窗户前没有台灯,其他交通工具也没有车灯。

这一回,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包车经过了一个院子,里面是一片金黄色的茅屋。接下来是一块水泥空地,宽约一英里,继而出现了波莉不认识的东西,数量大概有十到十五个,形状非常熟悉,很像房子、教堂或商铺,但是臃肿而蓬松的轮廓却酷似巨型的野兽。片刻之后,她恍然大悟。零售店、仓库和办公楼的一层都掩映在灌木和野草中,高处爬满了枝繁叶茂的藤蔓,弯弯曲曲的卷须封住了窗户和门口,砖块和灰浆构成的建筑物幻化成怪异的生命体,在风中轻轻摇晃。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爱人的脸上没有了胡髭,或者缺少了眼睛。恐惧感油然而生,却又模模糊糊,犹如很久以前曾经体验过的情绪。

她再次醒来,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一颗铆钉上。她终于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情:今天是周几?万一是周日,而她已经错过了九月份的第一个周六,那该怎么办?

她吃力地拖着双腿,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动,只有在恶心的感觉变得难以忍耐的时候才稍作停顿。她艰难地扭动身体,钻进司机背后的那排座位,面包车冲入了明亮的灯光之中。

“小姐,你还好吗?”他的面颊凹凸不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痘痕,就像一块陈旧的洗碗海绵。

“今天是周几?”轮胎碾过碎石,波莉的牙齿“咯咯”作响,她四处寻找呕吐袋。

“周五。”

她如释重负,感觉到血液重新流进了麻木的四肢。他们在沿途设立了这么多警卫室,弗兰克不可能接触到休斯敦的时间旅行机,但是他可以前往加尔维斯顿。

不过,她在加尔维斯顿吗?这里肯定不是加尔维斯顿,那个地方她曾经去过一次,印象中不是这副模样。

“我们在哪儿?”

“加尔维斯顿。”

“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问道。

“那是我们所处的地方。”

“我们在加尔维斯顿?”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是在外围的郊区?”

“我们就在加尔维斯顿。”

“为什么这里看起来好像……”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试图想出一个委婉的形容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荒无人烟?”

“瘟疫带走了我们当中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口,他们有的感染了致命疾病,有的踏上了时间旅行,不过剩下的每一位同胞都能承担二十名劳动力的工作。”然后,他皱起眉头,下嘴唇把上嘴唇顶向鼻尖,“我打乱了介绍情况的顺序,按照规定,我们不应该先说那个。”他朝挡风玻璃伸出食指,“你瞧!这里并不是荒无人烟。”

一条林荫大道由废墟深处延伸出来,中间的分隔带上有许多戴着兜帽的粗壮身影。波莉的恐惧告别了遥远的从前,冲破了朦胧的迷雾,变得格外鲜明,并且异常尖锐。然而,那些身影仅仅是灌木丛和树篱,被人煞费苦心地修剪成了活泼的形状而已。

“霸王龙,”司机说着,指向他们经过的植物造型,“米老鼠,螺旋体,还有茶杯和茶碟。”

眼前的一切肯定有合理的解释,她只需要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挑出恰当的问题。

“百分之九十三的什么?”波莉试探着开口。

“啊?”

“瘟疫害死了百分之九十三的美国人?”

“不一定是害死,也可能是赶走。现在这条路叫做‘港湾大道’,”司机继续扮演着导游的角色,“当旅行者下船的时候,他们会首先看到它。”

“旅行者都来自什么地方?”但是,她又想到了一个更为迫切的问题,“其他旅行者都在哪里?跟我一起抵达的那些人呢?”

“我不确定,他们大概去了罗克波特、帕德雷岛或者查尔斯湖[27]的度假村吧。”

“那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为了在加尔维斯顿的度假村工作,不是吗?”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在副驾驶座上忙活,飞快地翻阅着一摞装订好的文件,“你是波莉·纳迪尔?”

她很想让他看着前方的道路:“对。”不过,他们连一辆车都没遇到过。

“你来这儿是为了给亨利·贝尔德工作,他是加尔维斯酒店[28]的首席室内设计师。”

面包车右拐,驶入了黑暗之中。

“我们才刚刚完成了环岛沿岸的开发,”司机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就像旱冰场的外围跑道一样。你和我要去的地方稍微靠里一点儿,相对来说还比较偏僻。”

车头灯照亮了一栋孤独而笨重的高楼,棕色的墙壁斑斑驳驳,点缀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建筑的一侧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消防梯,可是另一侧却张着黑漆漆的大口,一块塑料布覆盖在上面,随风鼓动,犹如巨人的裙子。面包车停在一道双扇门跟前,磨砂玻璃的背后没有丝毫亮光。

“咱们到啦!这是城里最棒的寄宿地点:穆迪公寓。专供O-1居住。”

这栋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不过,令她感到欣慰的是,O-1仍然是享有特权的身份。

“别担心,”司机指着高达数层楼的塑料布,“他们会修好的。”

当他拉开乘客专用的车门时,她并未感受到自己渴望的清凉微风,而是迎上了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她抬起胳膊,擦去眼睛周围的汗水,嘴里的舌头肿胀不堪。司机说:“你以前从没来过得克萨斯州吗?”在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默认的习惯——虽然她明白自己在得克萨斯州,但是潜意识里却期待着布法罗的空气。

他必须解锁一个密封的盒子,才能按下大厅的电灯开关。“能源节约计划。”他解释道,“你的房间在四层,非常方便。如果碰上倒霉的情况,你有可能被分配到十一层。”

楼梯平台的宽度跟扫帚间差不多。站在近处观察,司机显得筋疲力尽。她拍了拍他的胳膊,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结果吓了他一跳。

“请问,明天我是否有时间去旗舰旅馆?”

“你得先接受培训,再考虑其他事情。”他们俩排着队上楼,他的声音颇为沉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部。他身穿一件灰褐色的马甲,体形十分高大,走在他后方就像面对着一堵墙。“明天晚些时候,也许会有观光游览的机会。”

“这么说,明天我可以去,而且明天是周六,对吗?”

她在楼梯的转角处追上了他,两人并肩而立,她看到了他的脸庞。他凝视着台阶,她判断不出那究竟是若有所思,还是神情迷茫。不过,他明确地答道:“没错。”而这便是她需要的一切。

“咱们在哪条街上?”

“第二十一街。”

他们距离旗舰旅馆肯定不远,她真是幸运。

“我能打一个电话吗?”她问道。

“电话?打给谁?难道你在这里还有熟人吗?”

“我想联系我的姨妈。”她惊讶于他的粗鲁,但还是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

“你的姨妈在哪儿?”

“布法罗。”

“你怎么知道?”

波莉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的问题实在太奇怪了。“她是我的姨妈啊。”

他停在三层的楼梯平台上,扭头看向她。“所以,你有她的电话号码?”

“对。”

“那是现在的电话号码?”

“对!”

“你确定……那是现在的电话号码?”他的语气格外殷勤,仿佛这个问题会冒犯到她。

“当然。”紧接着,一股梦魇般的寒意攫住了她,“噢,不!”她说,“现在是一九九八年。”

“这就是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她伸出手,撑在坚实的墙壁上,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噢,天哪,噢,不。”因为她无法对一个尴尬的陌生人倾吐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没关系,”他说,“我经常见到这种情况,人们的大脑总是很难跟上身体的步伐。他们应该把类似的表现也列为时间旅行的副作用。”

“无论如何,咱们能打电话试试吗?看看她是否还住在那儿?”她讨厌自己声音中的脆弱。

“我必须回家了。我住在玻利瓦尔半岛[29],如果再不走,我会错过渡船的。”

“噢,”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我可以找人谈谈我的处境吗?比如你,或者某位上级主管?我本来要去的是一九九三年。”

“我不清楚你可以找谁。不过听着,你的姨妈已经等了你十几年,再多等一个晚上也无妨,相信我。”他露出微笑,于是她也本能地报以微笑。“明天,我会帮你联系你想接触的任何人。”

胃酸频频翻涌,脑袋“嗡嗡”作响,她感到头痛欲裂,苦不堪言。他领她来到四楼她的房门跟前,把钥匙放进她的手里。他告诉她浴室位于走廊的尽头,然后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罐豆子。“拿着吧,有助于你增强体力。”透过南墙的裂缝,一阵夜风吹来,潮湿而咸涩的气息在走廊上穿梭。

她记不起那本《时间旅行指南》对膳宿条件的介绍,在正式出发之前,她也没有过多地询问。公司提供的居所并不重要,因为她将拥有自己的住处,搬进弗兰克家生活。

解锁后,房门最多只能敞开一半。她把胳膊伸进去,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鉴于人类的平均身高,开关通常都会安装在距房门一英尺、离地板五英尺的范围之内。然而,至少在这片区域里,她一无所获。跟过去相比,开关的位置明显发生了变化,虽然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差异,却令人深感不安。她扭过头去,打算请司机帮忙,但是他已经消失了,她并未听到他道别。

她的体内突然充满了童年时期的恐惧,周围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适应陌生环境的能力。不管怎样,她必须立刻打电话,查明唐娜在哪儿,弗兰克在哪儿。可是,当她转身寻找那名司机时,楼梯井的灯光熄灭了,无边的黑暗令她不寒而栗。她迈下一级台阶,腥臭的胃酸涌入口中。她连连倒退,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地靠着墙壁。她缓慢地挪动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试探,终于发现了开关,原来它距离门口有四英尺,高度才刚及腰部,安装得马马虎虎。由此看来,这里曾经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大房间,后来被划分成了许多个狭窄的小隔间。灯泡笼罩在塑料贝壳中,发出棕色的光芒。刚才,房门无法彻底敞开,是因为被床堵住了。屋里没有水槽,她吐在了一个小小的垃圾桶里。

床边悬挂着一架电话,胖乎乎的机器上连接着一根电线。她抓起听筒,可是这架电话没有按键,正面没有,背面也没有,听筒和电线上都没有,看起来就像一张失去五官的脸庞。她感到恶心的浪潮正在迅速上涨,小腹剧烈收缩,鼻尖渗满汗珠。

她关掉灯,平躺下来,让后颈贴在床上,接着双手相扣,用拇指按住肋骨,努力安抚狂跳的心脏。毫无疑问,明天她肯定会见到他的。他肯定会在旗舰旅馆的一楼等待,坐在圆滚滚的紫红色扶手椅上,望着门口。她肯定会早早地抵达约定地点,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怀疑她是否会来。到了明晚,恐惧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需挨过不到一天工夫,她就再也不必害怕自己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面容了。

波莉不记得自己睡着了,但是她被一种类似汽车喇叭的巨响吵醒了。电话铃声大作,她的心脏跳进了嗓子眼里。她举起听筒,弗兰克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回荡,然而紧接着,电话另一端的人开口了。

“早上好!”听筒里的声音高喊道,波莉吓得尖叫起来,但是对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平静地往下说,“今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五日,星期六,现在是上午七点!气温为九十二度[30],并且仍将持续攀升,所以别忘了带遮阳帽和凉鞋!波莉·纳迪尔的今日任务是:接受培训。你的时间安排是:七点三十分前往大厅,搭乘班车。”这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每逢个人化的信息出现之前,都会稍作停顿,然后一个低沉而阴郁的声音便趁机插入,补充波莉的名字和任务。

波莉在睡觉时还穿着旅行时的衣服,那是一位陌生人留下的旧物,他们在机场给了她,用来替换被撕裂的蓝色套装。房门旁边挂着一条毛巾和深蓝色的连体工作服,她换上了这套服装。因为没有牙膏,所以她只好不停地舔舐牙齿,暗自为难闻的口气而羞愧。

昨晚的司机并未出现在大厅里,另一个男人招呼她登上一辆老式校车,她还没来得及找好座位,司机就踩下了油门。车上还有三名乘客,都在打瞌睡。波莉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内脏被掏空的感觉。高速公路和渡轮码头崭新而鲜亮,其他的一切都是垃圾和废墟。密密麻麻的野葛就像腐烂的坏疽,在木板封住的建筑物上疯狂地蔓延,叶子跟餐盘一样大。

一棵无头的棕榈树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黯淡的草原中央。船运集装箱首尾相连,数不胜数,在煤砖地面上排列成弯弯曲曲的长队,犹如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皮蛇。它们的侧面凿有方便出入的洞口,原来那都是简易的临时住房。人们沿着狭窄的路肩[31]聚集在一起,班车靠边停下。这些人灰头土脸,满面皱纹,巨大的手掌伤痕累累,粗糙的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准备参加培训的新员工。他们源源不断地涌进车厢,每上来一个人,司机就按一下计数器。波莉被挤到了最里面,紧贴着金属内壁,所有的双人座位都塞了三个人。

这趟班车不是去培训会的,这肯定是一个错误。她跟大家明显格格不入,司机为何没发现问题呢?

也许他们会把她送到其他地方,可能这是某种公共汽车。波莉渐渐放松下来,她也曾坐过许多次公共汽车。她恍然大悟,立刻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仿佛抽象的图形变成了清晰的言语。同座的乘客身上散发着强烈的体味儿和洋葱的腥味儿,不过那仅仅是公共汽车上常见的气味罢了。

乘客们正在传递一个纸袋,每人从中拿走某样东西,然后把纸袋送向后排,看都不看手上的动作。波莉用指尖捏着接过纸袋。她展开纸袋的卷边,发现里面躺着一堆闪闪发亮的西红柿。她迟疑地掏出了一个,觉得不知所措。她应该像吃苹果一样吃掉它吗?波莉旁边的女人咬开自己的西红柿,红色的汁液顺着下巴流淌,一大块带皮的果肉还悬在嘴边,藕断丝连地拽着剩余的部分。波莉感到一阵反胃,连忙把西红柿放进了口袋里。她的脸颊滚烫,双唇紧闭。

窗外陆续掠过检查站、杜松挡板和飘浮的篝火。不过,如今她看清了,那些篝火跟炼油厂的塔连在了一起。从远处望去,整座炼油厂就像插在岸边的一百根针,形态各异,有缝衣针、编织针、纺锤针、注射针等等。一圈防风栅栏环绕在炼油厂周围,顶端是锋利的刀片刺网,高度几乎相当于最高塔的一半,隔着水面都能瞧见。

现在,他们经过了矮矮的花丛,细长的卷须在汽车带起的微风中摇晃。接下来又出现了许多精心修剪的植物造型,然后是一堵灌木构成的高墙,度假屋整齐地排列在另一边,越过繁茂的枝叶,只能望见色调柔和的屋顶。最后,他们抵达了度假村的腹地,到处都是单调的公共设施,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烂味道。汽车停在了一个船运集装箱附近。

波莉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直到司机按响喇叭,高喊道:“珍珠湾到了,抓紧时间,全体下车。”也许出于某种管理方面的原因,他在每一站都要赶所有乘客下车,此后他还会让她回来。可是,她的双脚刚离开台阶,司机就关门了。

“等一下!”

她敲了敲车门,但是他发动了引擎。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她拼命嚷嚷,使劲拍打自己所能碰到的车身部位。她穿着昨天在机场得到的大号鞋子,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步履蹒跚,模样狼狈。伴随着刺耳的尖啸声和摩擦声,汽车停了下来。

“你疯了吗?脑子有毛病?”[32]司机怒吼。

“你应该带我去别的地方,我要参加培训会。”她不得不隔着车门大叫。

他打开车门。

“这上面可不是那么说的。”他伸出手指,戳向一个笔记板,它顺势滑过仪表盘,“将八十人送至自行车中心。我只负责运输,按照载客单的要求行事。”他长着稀稀拉拉的胡茬,就像青少年一样,不过岁数显然不小了。

“这里是培训地点吗?”

“这里是自行车中心。”

其他人都已经绕到集装箱侧面,消失在一条羊肠小道上。

“什么是自行车中心?”

“劳工们蹬自行车的地方。”

“为了锻炼身体?”

他哈哈大笑:“不,这就是工作。”

“我的任务不是蹬自行车,我是作为一名家具修复师被派来的。”

“一名什么?”

“我会修复家具。”

“你被派到自行车中心修家具?”

“不,不是到这里。”

“我没空陪你闹着玩儿!我还得赶往贝敦[33]!你只需要走进去……”他指向集装箱的窗户,“然后蹬自行车锻炼身体就行了。”

“不,你搞错了。”她不会再像昨晚那样被人轻易打发了,“我不应该来这里。”不过,这里是哪儿?眼下是九月份的第一个周六,太阳正渐渐地升入高空,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在哪儿?”

“我不能跟你闲聊!放开我的车门!”他拉动控制杆,准备关闭车门。

她迅速伸出手脚和胳膊肘,挡在车门的滑行轨道上,橡胶包裹的边缘嘎吱作响。“我得离开这里,我要去别的地方!”她不停地叫嚷。认识她的朋友肯定会大吃一惊,她已经丧失了理智,变得不顾一切。然而,这名司机却毫不在意,她只好另想办法了。

“我是O-1,”她宣称道,“我拥有重要的特殊技能,我不属于这里。”无论昨天还是许多年以前,在放满防辐射服的大厅里,她跟其他人都是截然不同的,而且大家也承认她属于别的地方。为什么他看不出来呢?“你仔细瞧瞧,我和他们不一样!”她放声高喊,既为自己讲出这种话而感到羞愧,又为自己必须这样说而恐惧不安。

“什么意思?你是O-1?你怎么可能是O-1?胡说八道。”

“我确实是O-1。”她说,但是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昨天晚上,那名司机告诉过她什么来着?“你是从O-1的公寓把我接走的。”

“不,我不是。”他说。

然而此刻,他却翻动夹在笔记板上的纸页,浏览着其中的内容,并且慌乱地摆弄着一张地图。

“噢,糟糕!我去的那栋楼不对。该死!”他的面孔紧皱,五官挤作一团,“我绝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应该送来八十人,如果你不蹬自行车,那就只剩下七十九人,我肯定会被解雇的。我们才刚刚生了一个孩子,公司会将我们赶出去,让我们无家可归。噢,见鬼!”

“不行,我得去别的地方。如果我无法按时抵达……”

他发动引擎,但是她紧紧地扒着车门,于是他开始用力地拽她。他探出驾驶座,举起拳头,她想要躲避,身体却卡在了车门缝里。接着,他放弃了。他熄灭引擎,把脑袋埋在方向盘上。

“你要去哪儿?如果你松手,我保证稍后就回来接你。”

“加尔维斯顿第二十五街,旗舰旅馆。”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我还得去一趟贝敦,不过我会在下午一点整回来接你,我保证。”

“我不能等,”波莉说,“你必须马上送我走。”

“求你了。”他摸进衣兜里,“我还捎着她的小袜子呢。”他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放在掌心上,伸出来给波莉看。它已经被穿成了脏兮兮的模样,因此显得更加孤独而又可爱。尽管他把她带到了数英里以外,尽管他先前曾经作势要打她,但是突然之间,他不再是敌人,反倒跟她处境相似,也是被迫与至亲至爱分离。她的想法动摇了,她的决心瓦解了。也许下午一点并不算太晚。

“你刚才说那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进行脚踏供电,”他挥舞胳膊,示意她环顾整片度假村,“此处的空调系统采用清洁能源,主要由像你这样的职员蹬自行车供电。你们可以趁机锻炼身体,维持健康的生活,而度假者则得到灯光、冷风和暖气。”波莉明白他口中的每一个字词,但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变得匪夷所思。“你是新来的,对吗?长话短说,我们卖掉了油田,现在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获取能源。”他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你先去一五四六、一五四五或一五四三号集装箱,使用空着的自行车——现在只有一辆空车,很好找。然后,你要尽量快速工作,那样一来,当我接你走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你干了一天的活儿。我答应你,下午一点整,我肯定会回来的。”

这里至少有二十个船运集装箱,前后排成一列,它们极为整齐,以至于刚开始她仅仅看到了一个。它们的侧面都用喷漆标示着数字,第四个集装箱是一五四六号,里面固定着十排自行车,每排均为三辆。大家都在辛苦地工作,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没有人看向波莉。地板上铺着纵横交错的电线,从自行车底部一直延伸到墙壁的顶端,连接着一组跟集装箱长度相当的蓄电池。有些自行车崭新而光滑,有些则是寻常的街头自行车,挤在电线构成的网络之中。唯一的空车位于深处,那是由废弃的零部件组装起来的混合体。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车身在支架间剧烈地摇晃。右边的车把上挂着三个军用锡制水瓶,左边的车把上缠着一个布满电线的盒子。当她开始蹬脚踏板时,盒子的正面出现了绿色的数字。

天花板上凿出了几道长长的裂缝,大概是为了方便透气,然而那空隙过于狭窄,阳光无法照射进来。集装箱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台风扇在遥远的前方转动。波莉面朝着一个男人的后背,他身穿橙色的运动长裤,汗水在起了毛球的布料上留下一圈圈雪白的盐渍。

恐慌化作阵阵浪潮,涌入胸中,犹如反复发作的绞痛。她为什么要妥协?那名司机不会再回来了。她要如何前往旗舰旅馆呢?

不过,周围的其他人都在默默地忙碌,大家面无表情,就像在普通的办公场所工作一样。如果他们发出哀号或者表示抗议,情况或许会截然不同。可是谁也没有开口,仿佛一切都十分正常。你不必为了让绿色的数字改变而加快双腿的速度。虽然她不清楚这些数字代表的含义,但是嗡嗡的声音和单调的动作令她逐渐平静下来。那名司机会回来的,他不可能编造自己的孩子来欺骗她,人们不会在类似的事情上撒谎。自行车中心的运作模式之所以显得格外残酷,只是因为她被迫参与其中,否则她说不定会认为这种供电方法非常聪明。在傍晚降临之前,她一定能够跟弗兰克团聚。

波莉拿起一个瓶子喝水,她期待着淡淡的清凉,可是里面的液体却十分温热,而且还掺杂着金属的腥涩,尝起来就像鲜血一样。她告诫自己别太挑剔,然后迅速地灌了几大口。当数字变成两百的时候——不知道单位是分钟还是英里,或是安培——她想上厕所了。但是她不敢离开,生怕会错过去而复返的班车。集装箱里没有挂钟,其他人好像也没有手表。据她猜测,现在大概是正午,再过一个小时就能走了。她要等到司机回来再上厕所。

她用遍了各种分散注意力的技巧——暗暗计算脚踏板旋转的圈数,悄悄哼唱倒序的字母歌,在脑海中重放《黑神驹》[34]——但是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她尽可能地向前倾身,对穿着橙色裤子的男人低声说:“你好,打扰一下。”然而,自行车的噪音太大,他没听见她在讲话。她又尝试了一次,旁边的女人朝她皱起眉头。本来,周围的沉默让他们精神恍惚,而波莉打破了沉默。

“抱歉,”她转向那个女人,“请问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那个女人指着波莉的肩膀后面。起初,她以为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让她管好自己,但是紧接着,她扭过头去,看见一只钟挂在身后的正上方。

一点三十分。司机不会来了,她真是愚蠢透顶。如今,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去旗舰旅馆了。随着她起身离开,自行车摆脱了压迫的重量,在原地微微摇晃。

她打开后门,径直迈入灌木丛中。温度急剧上升,天气格外闷热,厚厚的连体工作服令人窒息,但是当她开始行动后,反而放松了下来。首先,她得寻找厕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和秋千架的吱呀声,风铃演奏着清脆美妙的音乐。可是,她一路走去,却只能看见一个接一个的集装箱。她到达了最后一个集装箱,面前是一堵树篱构成的高墙,一块牌子上写着:在珍珠湾度假村,百分之七十的空调系统均采用脚踏电力,由自行车中心的能源合同工提供!我们将积极兑现保护生态的承诺!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变得越来越响亮,游乐园肯定位于树篱的另一侧,附近应该有厕所。波莉扒拉着树篱,手指碰到了一个塑料的黑盒子。那是一个扬声器,正在播放着欢笑、秋千和风铃的录音。

她想不出这种做法有什么善意的理由。她渴望赶紧离开,永不回来,可是她的膀胱快要爆炸了。浅紫色的垫脚石通往一片巨大的露台,然而那里并无厕所,只有十张帆布躺椅,依次摆成一圈。每张躺椅都由一个赤裸的男人或女人占用,他们的头上罩着钟形的罐子,在透明的玻璃材质下,五官显得颇为扭曲。他们齐刷刷地转过脑袋,犹如诡异的外星来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们涂满了油脂的身体闪闪发亮,就像圣诞节的火腿一样。

波莉踉踉跄跄地逃跑了。在踏上时间旅行之前,她以为未来的世界要么一如既往,要么截然相反。她曾经在一本历史教科书上见过几幅插画,描绘了古代探险家预测自己将在新大陆上看到的情景——人们用双手走路,眼睛都长在脚上。可是,这里的一切并非颠倒的一九八一年,而是一套完全陌生的符号系统,并且没有任何可以破译的线索。

她打算在丛林中就地方便,但是必须彻底脱下衣裤相连的工作服。她努力用胳膊捂住身体,结果却慌慌张张地尿在了袜子上。

她沿着小径前进,一直走到大路上。只要有人经过,她便退至道边。他们或是坐着高尔夫球车和三轮车,或是拉着装满设备器材的手推车。她难以坦然接受自己的选择,每迈一步,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距离太过遥远,她肯定无法按时赶到。可是,她也不能转身回去,坐以待毙。遥远的地平线泛着牙齿般的淡黄色,一辆脚踏三轮车驶过,载着一位戴草帽的老人,他东张西望,扫视着地平线,仿佛在进行观光游览。

等到她抵达检查站,早就过了下午四点。虽然她并未做错任何事情,可是当巡逻员朝她的方向投来视线时,她却连忙躲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疲倦犹如黏稠的胶水,慢慢地淹没了她。昆虫发出持续而高亢的哀鸣,仿佛那是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要求。她拍了拍口袋,寻找今早在班车上得到的西红柿,也许补充一些维生素会有所帮助。然而,西红柿不见了,她肯定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弄丢了。她在兜里四处摸索,但是手指只能抓住零碎的线头。那个西红柿是好意的馈赠,而她先前却嗤之以鼻。她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呼吸,接着又眨了眨眼睛,试图消除内心的悔恨。

不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前进的步伐。她准备穿过灌木丛,多走一会儿再重返大路,在那里,巡逻员就看不见她了。但愿她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旅馆,赶上周六的最后一丝微光。现在还剩下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她蜿蜒而行,提防着纠结交错的杂草,以免绊倒。突然,地面变作水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动植物的残骸在得克萨斯州的炎炎烈日下消失,形成一个肮脏的泥潭。她的双足深陷其中,难以挣脱,好像被根茎或怪物牢牢地缠住了。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无法在天黑之前赴约了,她甚至都有可能回不到寄宿公寓了。她想把脚拽出来,但是周围全都是柔软的叶子,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她坐在地上,臀部的衣服也湿了,然而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足够的支撑,让自己重获自由。终于,她摆脱了可怕的束缚,抽抽噎噎地冲回大路,险些撞上一辆三轮车。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盼着在一天之内找到弗兰克,如今美梦成真了。他正在三轮车上呼唤着她,并且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但是,眼前之人并非弗兰克,而是刚才那位戴着草帽的老人。

“波莉·纳迪尔?你是波莉·纳迪尔吗?快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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