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江是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的,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她揉着眼出来,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今年南方的第二场雪,下在除夕这天。
她开心地接了几片雪,昨天迷糊中听到林胥跟她保证,阿君没事。她就是莫名地相信他,也只想选择相信他。
林胥正在东边的屋子里看折子,窗户支开,她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一头黑丝束在白玉冠里。
虞江抓了把雪,悄悄地靠过去,不知道一院子的人都知道她的小动作。
林垣想出声拦她,见林胥丝毫不动,任由她把雪扔到衣领里才放下折子,回头看着她笑弯了的眼睛,勾了勾指头喊她过来。
虞江摇摇头,林胥指了指桌子,红彤彤的一盘果子看着极诱人。虞江眨眨眼,他又不会对她怎么样,轻哼着曲过去。
刚刚靠近就被林胥拽住手臂拉过去,捏了点没有化的雪,涂在她的纤长上,冻得她一哆嗦,气鼓鼓地掐他脸。
林垣默默地转过头,这不是他家主子……
林胥逗够了才抱好她,时不时拿颗果子喂给她,“别乱动,过会带你出去看看。”
虞江眼神一亮,乖乖窝着等着投喂。
“回去披上披风。”
“好!”
林胥轻笑着看她跑出去,林骁忍了好几天,忍不住问道:“圣上,这位是?”
林胥瞥他一眼,朝窗外看了一会,轻声吐了两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皇后。”
说完心里一松,她对他已经这么重要了?心情极好地去院子里等她,留下两个风中凌乱的下属。
“我我我……没听错吧?”
“没有。”
“皇后?”
“嗯。”
“我以为圣上流落民间遇上这么个人,不过一时新鲜,哪知……”
“既然知道了,以后收敛点,不管她相貌如何,身份如何,一句皇后足矣。”
林胥带虞江逛到天黑才回来,天上星光点点,煞是好看。
中间他用几块点心,一支簪子,几样小玩意换了除夕夜一顿晚膳,心底软了一片,像回到父皇还在时。
两人一身大红回来,一群人眼睛都快掉地上了,这是拜堂还是过除夕?被林胥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晚膳已备好,您……”
“你们先吃。”
“……”您不动筷子谁敢动!
林胥不管他们,带虞江径直去了柴房,林骁朝里瞟了一眼,差点一屁股坐下,指着柴房说不出一句话。
林垣瞟了眼默默转头离开,脚步虚浮,他也怀疑了,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虞江做了一大桌菜,还有驴打滚和饺子。过去大厅时,所有人都挺直地坐在那。
“你们怎么不吃呀?”
林骁干笑,“年夜饭当然要一起吃,呵呵呵……”
林胥带虞江坐在主位上,夹了一筷子,才渐渐有人动筷,林骁想夹点虞江做的鱼,被林胥瞪了眼,筷子差点掉地上。
其他人也收起心思,圣上烧火,娘娘烧菜,做出来的东西岂是他们能动的。
虞江默默抱着驴打滚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她只能吃两个,要慢慢吃。
他们一点都不好玩,去年在乐京大家聚一起可热闹了。
林胥给她夹了一碗肉,细细挑了刺,撕了皮,被她鼓着脸腮瞪了一眼,夹到他碗里。
两人夹来夹去,底下的人低着头,恨不得没有一点存在感。
“不吃点心也别吃了。”
林骁他们默默停了筷子,圣上发火了,还吃什么吃,果然还是他家圣上,宠人什么的……
虞江气鼓鼓地踢了林胥一脚,知道他是为了她好,还挑刺撕皮,阿君也是这么做的,她想阿君了,所以不想理他。
可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凑过去亲他一下,每次亲他他都很高兴,仿佛她做什么都可以,可她不是在威胁他吗?
林胥没真生气,只是想板个脸吓吓她,她却半点不怕,还会动手了。
直到薄削上印了柔软,他有些后悔忽悠她了,动不动突袭还碰不得,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啊。
“要我喂你?”
“啊——”虞江自觉地张口,让他吓她!
林胥被噎了一下,突然有点心疼花君梧,她对花君梧怕是半点喜欢都没有,要不然就是没开窍。
她张口闭口要嫁给花君梧,却不知道嫁是个什么意思。
他见过新婚的夫妻,也见过半百的老夫老妻,念着看着对方时,眼里是不一样的光彩,哪像她,没有一点情愫。
被他喂着吃完,虞江就不理他了,握着半个驴打滚继续咬,“你们怎么都不吃呀?”
底下的人装聋作哑,努力缩小存在感。
虞江看了看他们,又看看林胥,他夹了块红烧牛肉,细嚼慢咽。
她伸手挡住他的脸,她只是不明白事理,却不傻,他们分明就不是镖局,像是他的下属。
“你们吃呀,不用管他,可好吃了。”
林骁干笑一声,“我们不吃甜的,哈哈不吃不吃。”
“我就加了一点点糖。”
“那什么……我吃完了,就先走了。”
“对对对我等也吃完了。”一群人连忙放下筷子出去。
“你们别走!都坐下。”
他们互相对视一会,犹犹豫豫站在那。
林骁林垣见林胥没有说话,僵着脸招呼众人坐下,虞江夹了个驴打滚放到旁边一个人碗里,那人腾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虞江呆了呆,转头捏捏林胥的脸,“他有那么吓人吗?吃个点心而已,他才没那么小气,你们怕什么呀。”
林胥把她拉到膝上,“还得我给你们夹?”
众人僵着身体,筷子都用不好,每人夹了一个,连声说好吃。
虞江这才满意了,“这些你们都吃呀,一个个就吃那么点。”
林胥黑着脸瞪她,这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却也只能冷着脸,“吃吧。”
众人战战兢兢地动手,林骁抹抹额上的冷汗,他收回刚刚的话,以后这位娘娘,不,皇后的大腿他一定抱紧了!
林胥再没动过筷子,等虞江吃完带她出去,众人这才深深呼了口气,挺直的腰背都放松了些。
林骁呼了口气,“吓死我了,不是,这真是咱圣上没错吧?”
“是吧……”
“左统领都疑惑,我等更不敢认。”
林骁夹了块肉,“不过这样还不错,以后惹了事找皇后娘娘求个情,估计就免罚了。”
“你还是想想这次怎么领罚吧。”林垣无语地看着他。
“领罚也得回去再说,当着皇后的面不可能,现在还是多享受享受,皇后做的菜比御膳房还好吃,也就能吃这么一次。”
“是呀,我们也算吃遍山珍海味,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咱这皇后虽然长得……心地和其他的可没话说,比宫里那些好多了。”
“现在叫皇后是不是为时过早?”
“老李你就是想太多,循规蹈矩,圣上都亲口说了,你也看见宠成什么样了,还能跑了?”林骁大大咧咧不以为意。
“立后之事不是圣上一人说了算,回京肯定要起风波,先私下里叫叫,在外别乱声张。”
“行,都听你们右统领的,到时候叫出了事圣上可不会轻饶。”
……
林胥带虞江去了街上,外面鞭炮声接二连三,喧哗不已,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把人堵在角落里,手垫在青石砖上,低下了头,带着醋意,不容抗拒。
虞江想躲开,被他抓住皓腕,动弹不得。
等林胥心满意足,虞江已经出了窍,亮晶晶的颜色似乎裹着甜味,林胥忍不住又垂下了头。
“那是我的,给我一个人做的!”
林胥触着虞江额头,盯着她的眼睛,带着不满控诉她。
虞江脸上还未褪去的热度又翻腾起来,闭上眼睛不看他。
“睁眼,要不然我亲你额头了。”
他触碰哪里她都不知反抗,轻轻点下额头却要好一会不理他。
花君梧是把她护得多好,当成小孩子宠的吧?就算这样他也不放手。
虞江睫毛颤啊颤,睁眼对上他灼灼的眸子,慌张地转开视线,“不许!”软软的声音没有一点气势。
“重新给我做。”
“不要。”
“不要就亲额头。”
“你……”
“做了许你再吃两块点心。”
“真的?”
“嗯。”
林胥看着她突然亮起的眼睛,除夕啊,都没有这一个眼神好。
忍不住又磨蹭了会,缓了片刻带她去河边走了一圈。
虞江很久才回神,那里不像是她的,每次他一碰她,她就觉得奇怪,自己也不像自己。
阿君只会碰她额头,只有阿君可以碰,可是她拒绝不了他,也不讨厌他。
林胥看着她纠结疑惑的眼神,把她按紧了些,希望她明白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他了,要不然该多恨他。
他做不到花君梧那般,什么都不做,就默默等她开窍。他向来强势,他可以等,却是进攻性的等。
回去以后林胥把虞江堵在柴房里,“我要吃春卷。”
“不给做。”
“要肉的。”
“不给。”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饿。”
虞江无语,“年夜饭不应该一起吃吗?”
“他们有的吃,我不管,就要春卷。”他赖皮地环住她,“不答应不松手。”
“那我要再吃一块点心。”
“半块。”
林胥心满意足地吃了小灶,心情极好。
院子里已经摆好各式烟花,“要玩吗?”
“玩!”
“好。”
“你点火,我放。”
“嗯。”
五颜六色的小烟花在虞江手上绽开,映在她黑润的眼眸里,像闪过一场又一场流星雨。
林胥示意她抬头,她好奇地朝天上看,一朵朵绚丽的烟花炸在空中,照亮夜幕,像什么呢?
比她等了几年的兰花开花都好看。
林胥悄悄牵了她的手,“喜欢吗?”
“喜欢。”
他柔了一身气质,在她眸上轻轻吻了一下,“报酬。”
虞江冲他吐吐舌头,跑到一边继续玩她的。
林骁已经无力吐槽了,圣上让他买烟花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亲眼看见又是另一种感觉。
圣上还记得他看到玉贵妃手拿烟花棒翩翩起舞时的冷漠吗?
年初一,家家户户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众人已经骑马出城了。
林胥没有让虞江自己骑马,温玉在身,晃悠了快十天,乐京的城门已遥遥在望。
他们一路没有遇到楚军,到了乐京,虞江第一次理解了兵临城下。
乐京原本繁盛的街上依旧繁盛,只是处处是一身黑甲的楚军,严密地巡逻着,却没有打扰百姓。
虞江恍如隔世,上次她和阿君出来是什么时候?明明才数月,已经要想不起那个乐京了。
她茫然地走着,周围的吆喝声她听到了,又什么都没有听到,不知所措地看着前边,她多想这是个梦。
林胥一路护着她,不让人撞到她,没有打扰她,让她缓缓也好,要不然……
林骁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平时都是打打闹闹的,突然安静下来他浑身难受。
“以前我还觉得是人们夸大其词,真到了乐京,这哪只是人间仙境,天上仙境都没它好看。”
林垣点点头,“玉瓦金砖,檀木梁琉璃壁,龙马香车,银丝衣珍宝食,奇花异草,琼浆水广寒桥,重楼飞阁,珠帘画栋,凰鸟临之,也不过形容出五六分。”
“好看有什么用?华而不实,这背后不知道埋了多少人骨!”
林垣瞥他,无话反驳。
“你瞪我干什么,你忘了北边了?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从乐京拆块瓦都能养活一村人。”
林胥给他们个寒凉的眼神,林骁立马闭嘴。
虞江捏着林胥的手,“其实乐京挺好的,天下人乐京都有,各国的奇珍,风土人情,乐京都能找到。”
“无论琴棋书画,衣食住行,林林总总乐京比任何地方都好,它就像一个精致华丽还温润的瑰宝,只要在乐京走一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林骁没敢反驳,撇了撇嘴,尸骨堆上长出的珍宝?
虞江带他们逛了乐京最繁华的地方,丝绸锦缎,金银玉器,琳琅小吃,笙箫琴瑟……
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乐京找不到,要不是有其他事压在上边,任谁都会热爱上这座城池。
虞江捧了一串西域的葡萄,甜到心底,还要再甜一些,过会才不会苦得难受。
再怎么逛路也会到头,闹市的尽头,是一座精巧华贵的宫城。
红墙金瓦玉石路,精雕细琢,花团掩映,唯独少了些大气,少了些厚重,却让人移不开眼。
黑衣的军队里里外外围了一圈,让它多出些肃穆。虞江轻轻舒了口气,她应该还能见到阿君。
她指了指后边人背的包,里面是她从河泉带出的盒子,装了几乎所有的药。
她是怕阿君出事,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想救阿君,带他走。
“这个给你,里边的药能解百毒治百病,我给竹漪写过用法,还在里边,粉瓶子的药只要尚未死透就能救,只有四个,最后关头再用,就当你一路照顾的报答。”
应该有三个才对,她给了阿君一个,他悄悄又塞进了盒子。
虞江没等林胥开口,怕他一开口忍不住想让他陪,无论如何也不能了。
守宫的人早就注意到他们,见她过来,朝她身后看了看,犹豫了会没有拦着。
虞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一步一步踏了进去。
林骁懵懵地看着林胥,林胥一脸平静地看着虞江进去,突然有些惶恐,万一她恨他恨到再也不原谅他,要怎么办?
林骁眼神示意林垣,这是怎么了?林垣摇头,给他一个等的眼神。
林胥想了好一会也想不明白,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上个人,却是这种情况。
他可以学怎么宠她,却不会怎么让她不恨他,撤兵?他如何对数万将士和岚宸百姓交代。
况且就算撤兵他也还是要带她走,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要放开她。
也罢,不行就强取豪夺好了,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只是越来越心软。
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恨不恨,都要让她喜欢上他。
林胥撕了脸上的面具,周身气势蓦地一变,那个和虞江翻山越岭,生死相依,温和嬉闹的林胥就此消失。
他是楚温沨,岚宸的天初帝。
守宫的楚军见状,齐齐跪下,装甲的声音利落而沉稳,“属下参见圣上,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温沨不怒而威,凌厉的眸子扫了遍他一手带出来的兵,“起来吧。”
“谢圣上。”
刚刚还沉寂的军队,因他的出现像是油锅里滴了水,气势昂扬,带着时刻要扑向敌人的戾气和血腥气。
虞江走在宫内,忽然听到宫外排山倒海一样的声势,吓了一跳,心里却生了一股豪气,不安消散了些。
这就是楚军呀,前后数百年谁能挡得住,世人为何揪着阿君不放呢。
她朝宫墙外看了一眼,穿过葱郁的花草被宫墙挡住视线。楚温沨朝宫内也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一身威仪走了进去。
两人的目光隔着宫墙相对,只是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