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波一役,李铭硕损兵折将,全军覆没,连自己形影不离的手足也被砍断,官职亦被革掉,他心灰意冷之下,扶着李墨戈的棺椁回了京城。沈家的人见了女婿的棺椁,哭得肝肠寸断,沈蕊更是哭得几近昏厥,夜夜梦中血肉丰满的夫君,回到面前的却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所谓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便是这样的惨剧。沈园原本只是为安葬万冬儿的尸骨而购置的田产,方圆几十里地之内素有美人冢这一传闻,如今李墨戈也英年早逝,在李铭硕的倡议下,墨戈的遗体也埋葬在园中,和万冬儿的坟冢比邻而居,纪念他们主仆一场。
这是冬儿死后李铭硕第一次返回京城,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杨季卿在冬儿墓前留下的石碑,石碑上刻着陆游纪念唐婉的名句“也信美人终做土,哪堪幽梦太匆匆”,沈家的人并不认识杨季卿,沈蕊的父亲只是粗略地描述了一下杨季卿的容貌,李铭硕就猜出来是他,不然还能有谁呢。
这一世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死去了,李铭硕不再是那个轻浮跳脱、鲁莽犯浑的少年郎,他不再动不动就瞧不起杨季卿这种人,他开始反悔,假想,想象当初如果自己能按耐住自己的任性和恶念,不去欺辱杨季卿、霸占万冬儿,或许冬儿就不会死,她还会娇俏动人地出现在京城的某个院落、某条街道,而不是在这个黄土堆下面慢慢地腐烂。
所以他明知道石碑是杨季卿所立,他也尊重了这个墓碑,尊重了杨季卿的长情。
爱人知己皆离去,仕途何以寄残生?回到京城的李铭硕失去了人生的奋斗方向,他变得颓废低迷,外表看不出来,心已经漂泊无依,每日里不是遛鸟逗蛐蛐,就是把李云蔚从公主府哄出来,带着她四处闲逛。
李云蔚已经七岁,没有人再提及她不是宁安公主亲生女儿这种话,这个孩子珠圆玉润、唇红齿白,双目顾盼神采,炯炯有神,通身的气派和她的公主母亲好一对人间富贵牡丹花,只是性情不似宁安公主温柔和顺,她打小跟着崔妈妈有样学样,对待除公主以外的人比较刻薄,只在公主面前做一个听话的乖宝宝。
父亲离开京城去塞北投军的时候李云蔚只有四五个月大,她根本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第一次见到从抗倭战场回来的父亲,她还以为眼前这个黝黑粗糙脸上还有伤疤的汉子是哪个下人家的亲戚来公主府孝敬时鲜呢,差点儿让人打发他到厨房里吃碗剩饭剩汤。
毕竟血脉里流淌的都是李家的血液,李云蔚很快和这个完全陌生的父亲熟络起来,她虽然是个女孩,性情里和父亲一样,都有着难以驯化的粗俗豪放,父亲领她出去玩,每次都是出了门给她换上男孩的衣裳,男孩的发式,带着她去练武场、养马场、沈园,还有十里街万家故宅门前晃荡,这些地方,她最喜欢的是沈园,因为沈园里的老奶奶---沈蕊的母亲炸的荷花瓣非常好吃,就因为那一口吃的,李云蔚也乐此不疲地陪着老父亲东窜西窜。
来家约有一个月时间,李铭硕带着女儿把李墨戈、万冬儿生前出现过的地方逛了个遍,独独没有去落花巷,一方面是因为那里的记忆结尾过于惨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里过于衰败萧索,阴气森森,不适合带孩子去那种地方。素心师傅还在前头的家庙里住着,两个小尼姑也还在,她们在后院的空地上种了一点儿蔬菜,只在白天过去侍弄,晚上便用门闩闩住通往后院的门,防着里面的狐狸刺猬老鼠等野物窜入前头庙里去。
这天李铭硕想不出新的地方可去,忽然又想起了靳妈妈,然后想起靳妈妈的小儿子徐广宁曾经在福庆饭庄做学徒,惦念着那母子俩儿跟冬儿和墨戈都算是有缘分的,便带着李云蔚去福庆饭庄探视,顺便下馆子吃大餐,原以为许广宁顶多混成了大厨,没想到这福庆饭庄早已经易了主,更了名,主人和店名都是广宁,喜出望外,特唤了许广宁过来叙旧。
许广宁看到母亲的旧主携小公子前来探望与他,难免受宠若惊,赶紧吩咐伙计让厨房呈上几道招牌菜来招待李铭硕父子,自己亲自做陪。李铭硕一边看他倒酒,一边关问:许老板,令堂大人贵体可还安否?我记得我离开京城之前她的腿疼得就没法走动了。
许广宁放下酒壶,叹了口气,说道:李公子,家母自从辞了您家的工,她的腿就再也没能好,在床上瘫了几年,已经与去年仙逝了,她走的时候还惦记着在落花巷的日子呢。
落花巷是什么地方?打扮成小男孩模样的李云蔚两手端着一只大大的烤鸭腿,吃得嘴角都是油,满嘴里都是肉,含混不清地插嘴她爹。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李铭硕假装严肃地低声呵斥女儿,同时又把另一只鸭腿也放到李云蔚眼前的盘子里。
李云蔚咽下去满嘴的肉,又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抠牙缝里的肉丝,还是口齿不清晰地说道:爹爹你不是说不懂就问,不懂就问吗,我好不容易不耻下问一次,你还凶我,哼!
不耻下问不是这么用的,待会儿我再教你,先乖乖吃你的肉。李铭硕瞪了李云蔚一眼,继续跟许广宁聊:也是我粗心大意,若是及早给令堂大人治病的话,兴许她不会病得那么严重。
许广宁推辞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跟公子有什么相干呢,我母亲生前的时候这个酒店就已经被我盘下来了,托公子的福,生意也还不错,我母亲也算是享了半年的福,走得时候很是知足。
李铭硕仰头环视偌大的酒楼,问他:这店面盘下来得不少银子吧?可有人资助你?
许广宁犹豫了一下,谨慎地问道:公子,你可认识做道士的朋友?
道士?李铭硕好好想了想,说道:道士我也接触过几个,但是能称得上是我的朋友并且潜心修道的还真是一个没有。
那你的朋友有没有带道士朋友去你家做过客?许广宁希望李铭硕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然而李铭硕想了想,坚定了摇了摇头,开始怀疑许广宁的用意: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有做道士的朋友呢?
许广宁笑着掩饰:呃,是这样的,我刚开始筹备银子的时候,有一个道士说认识您,可以拿您的名声做担保,让我把手里已经筹到的银子给他,他精通黄白之术,可以把我手里的银子变成等重的黄金,许某虽然没读过书,但是这种骗术还是骗不了我的,我也就不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这不见到您了想起来这件事来了嘛,所以跟您确认一下。
李铭硕信了,不再疑问。李云蔚两只油乎乎的手抓着一根焦骨头一边啃一边讥讽道:这些妖道胡僧,居然还敢坑我爹,幸亏小叔叔不相信,要不然我爹还得赔您银子呢,小叔叔还记得那个妖道长什么样吗?再见到他我们把他绑起来,扔天牢里呆着去。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许广宁笑着摇头,敬了李铭硕一个酒,放下酒杯继续聊:我盘这个店面的时候,手头银子短缺得厉害,当时正好碰到京城长风镖局的陶老板来吃饭,他平常最爱吃我做的菜,听说我有盘店面的念头,便仗义疏财,赞助了我全部的费用,直到现在,他还经常带人来我这里摆酒席呢。如果公子今天幸运的话,指不定还能见到他,他就算不请客吃饭,平时也会过来吃个便饭......
长风镖局?李铭硕喃喃自语一般念了念这个名字,又问:是不是南方人在咱们这边开的?那个陶老板也是个南方人?
许广宁刚想回答,便听到外边大堂里有人吵嚷起来,他急忙起身去包间门口看究竟,李铭硕父女两个也挤到包间门口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李云蔚手里还攥着第二根鸭腿,才吃了一口。
原来是一个桌上的突嘴阔少爷看中了广宁酒楼驻场卖唱的姑娘玉文,邀请玉文去他家府上献声,玉文委婉拒绝,阔少纠缠不休,玉文的爹上来替女儿说话,被阔少的家仆推搡了几下,玉文情急之下,打了阔少一巴掌,阔少不愿意了,双方争吵推搡起来。许广宁刚想拂开帘子出去劝架,一个在大堂里用饭的青年男子站起来走过去,劝说双方冷静冷静,少说两句,许广宁一看那劝架的青年男子,嘴角露出会意的微笑,继续站在包间门口看事态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