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谦刚想张口回答师傅闻讯,陶思年抢先一步回答:当然是跟他叔叔我了。他扭头吩咐道童:快去做饭吧,今天晚上的粥一定要熬得烂一点儿,稠一点儿,熬得功夫越大越香。鸭子肉撕得碎碎的,最好看不出你偷吃来。
陈至谦开开心心地去灶下做饭了,陶思年望了贾真人的房间一眼,费力地吞咽一口唾沫,迈出脚步,朝屋里走去。
贾长歌果然是心情不错,脸上掩饰不住地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气色,屋子里所有能摆放蜡烛的地方都摆放了烛台灯光,见陶思年走进来,破天荒地给了他一抹温和的迎宾笑。
陶思年想到他的快乐皆因为今日见了杨季卿所致,不由地心中如针扎一样难受,带着杨季卿给予他的不快,开门见山地对贾长歌说道:贾真人,前几天,我认识了一个叫李铭硕的人----------
听到那个名字,贾长歌眼中的笑意如同被秋风卷过,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扭过头,低下去,望着座榻之上被叠的方方正正的黑色棉斗篷,呆呆地出神,过了许久方才幽幽地说道:你交友如此广泛,能认识到他也是件早晚的事,我不惊讶。
陶思年一直以为贾长歌听到这个消息会情绪十分不稳定,没想到多年的忍辱负重,步步为营,贾长歌已经适应了任何的石破天惊和剧情反转,即使内心波澜壮阔,外面看起来依然风平浪静,当然见到杨季卿的时候除外。
陶思年小心翼翼地申请:我是和他断绝来往呢还是顺其自然呢?
贾长歌冷笑着说:陶老板是生意人,自然是人脉越广生意越好做,何苦为了我一个道士断了财路。
陶思年心中又是一阵钝痛,忍着这股疼痛,还是要安慰对方:我和这个人吃过两次饭,我倒觉得这个人私节虽然有损,大节却是不亏,贾真人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继续精忠报国。
陶老板几时见我把复仇的矛头对准这个人过,您请放心,我虽是个女儿身,家国大义这种情怀还是有的。
陶思年刚松一口气,却听贾长歌补充了后半句:他妨碍不到我,我自然不会动他,若是妨碍到了,我对他也不会客气。
好。陶思年心想,只要你对他不主动攻击就可以。当时的他以为一切都会平安顺利,他想保全的两个人永远不会有短兵相接的时候,可是事实没有按他期望的方向发展,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还有,我在沈园见到你的墓碑了,上面刻着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下面到底埋得到底是什么人?
贾长歌苦笑一声,眼圈泛红,自我嘲讽道:我人还没死,倒两处坟茔了,据说杨家也有我的坟墓,我的牌位还进了杨家的祠堂。那两个人都是替我而死的人罢了。
陶思年望着眼前这位两度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很想上前抱抱她,安慰她,别害怕,有我在,你再也不用经历那么阴暗可怕的时刻了。可是他说不出口,只能暗暗发誓去做到。
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从战场返回京城了吗?
我不想知道。贾长歌对李铭硕的冷漠是发自骨子里的。
陶思年只管往下说:李墨戈战死在沙场之上,他这次回来是安葬李墨戈的,那个万冬儿的粉茔和李墨戈的紧紧挨着,李铭硕说他们主仆生前情谊不错,希望他们能在黄泉之下继续延续在人世间的情谊。
贾长歌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眼角泛着着泪光,陶思年知道他是在为那个叫李墨戈的人的离去而落泪,看来李铭硕所言不虚,虽然只是一对主仆,情谊倒不比那对露水夫妻差。
李墨戈真的死了吗?贾长歌问着,泪水从腮边落下。
陶思年见对方真的落泪了,陡然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回答:我看到沈家的人都穿着孝衣,看到李墨戈的坟土很新很新.....
贾长歌转过身,仰起脸,闭上眼睛,心中却是大大的不平:老天爷,为什么李氏主仆不换过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陶思年轻声问:那个李墨戈真的对你很好吗?
贾长歌背对着他,缓缓地说着:我曾经以为那个人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是我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中幻想出来欺骗自己,让无助的日子不那么难捱的一个人,他那么好,怎么可能真实存在。
陶思年自言自语:真是好人不长寿。
贾长歌回忆起他去刺杀杨伯卿的路上,李墨戈拦着他,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即将被下人发现的时候,李墨戈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因为害怕而失控;在顾家集的集市上,李墨戈笑着嘱咐他既然决定要逃走,一定要把逃走的计划制定周全。如果没有李墨戈,他有可能还要莽撞好多年才能成为今天这个镇定自若的他。
李墨戈,可遇而不可求。
愿天长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
陶思年不知道李墨戈曾经做过的善事,他只知道一定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贾长歌,免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事情陷入被动局面,所以他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还见到了你的女儿。陶思年注视着贾长歌的背景,缓缓地说道。
贾长歌一怔,身体僵硬笔直。在陶一谅之前,她还曾经生过一个女儿,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邹宁夫妇,包括自己的父亲万客舟,更不可能告诉陶思年,他认为那是她的奇耻大辱,能烂在心里就烂在心里,没有必要让其他人知道她所经历过的屈辱,可是现在,瞒不住了,陶思年居然知道了,还是以见到本尊的方式知道了。
此时此刻,贾长歌非常厌恶陶思年这个人,为什么在她逃出生天、改头换面之后还要遇到这样一个人,总是阴差阳错地知道她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地渗入她的计划中来,还把她想要毁掉的耻辱证据---陶一谅带回来给万家的人添堵。
陶思年,您总是那个我预料不到的意外。
带着一点儿被隐瞒的小委屈,陶思年小心翼翼确认:嘉禾郡主的事情老贾道长知道吗?
贾长歌依然背对着他,口气十分坚决地说着:陶老板,你要谅解,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告诉别人的,因为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反而让人觉得难堪甚至耻辱。
夜深了,贾长歌依然站在白日里眺望杨季卿的那个窗口,望着月光下母亲的坟墓,那个坟头前有一片明亮皎洁的白月光,驱散了一片黑暗,就像杨季卿,也像李墨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