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的晚上,杜守礼喝得醉醺醺地从勾栏院里出来,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胡同里,嘴里还哼着当下最流行的小曲儿,间或嘿嘿独自傻笑一阵。
他最近的心情非常之好,给工部尚书杨伯卿大人家除了妖孽,到手三百两银子,本来想还了贾师弟零零散散借给他的那些钱,不料贾师弟不但死活不要,还又赠送他五十两银子,前提是让他回乡下老家买几亩田,寻几间房,赶紧结婚生子,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不要继续留在京城鬼混。杜守礼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拿了银子心里却想:老子一辈子都没有摸过这么多的银子,也没享受过勾栏瓦舍里花魁娘子、头牌妓女的艳福,何不先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把这垂涎已久的艳福给享够了,剩到一百五十两银子的时候再回乡下老家买地置业,只消不让贾师弟知道我的小算盘就是了,免得他知道了昔日的师兄弟们一个肯搭理我的都没有了。
抱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这个早已经被逐出师门的落魄道士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他不是在妓院里策马狂奔便是在赌坊里大呼小叫,全然不知一团巨大的阴影正在朝他靠近。
这天晚上他喝完花酒,醉醺醺地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忽然后脑勺被人抡了一棍,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眼前仍然是一团黑,动动手脚方才发现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自己的脑袋也被一个黑色的布袋套住,看不到四周的情况。
他在手腕上用了用力,企图挣脱捆绑的绳子,很快就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绳子绑得很紧,于是便喊救命,喊声未落,有人一脚踢在他胸前,把他踢得胸口生疼,吓得再不敢做声,只得爬起来小声哀求: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欠您的钱一定会还,一定会还......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不要打他,好好说话,把他知道的问出来就是了。
杜守礼赶紧循着声音向其主人磕头讨饶:大爷,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小的知道,一定会全部告诉您。
那个声音又离他近了一些,几乎是趴在他耳边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杨尚书家后花园中有冤死鬼一事的?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杜守礼拿着膝盖当脚,迫不急待地靠近声音的主人,卑劣下作地嘿嘿笑着告诉问他的那个人:干我们这行的,往往都是提前知道一点儿消息,然后判断有没有银子可捞,全都是为了混一碗饭吃,没什么高深的道道儿。
那人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认不认识宫中之人?
大爷,您是指那些在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一类的吗?杜守礼努力地想从布袋的空隙里看看问他话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无奈这个布袋纺织得相当密实,又厚实,他只能看到外面一点儿极其极其微弱的烛光。
正是。布袋外的声音听着很沉稳,可是杜守礼总觉得他还是有些急迫慌张,就跟被蒙住头被人审问的他一个样。
宫里的人-------杜守礼念叨着,努力地回想,想到一人,赶紧说道:我在赌坊里见过一个小公公,姓何,据说是在宫里负责倒痰盂的的,不过我也没跟他说过话,他也不认识我,基本上和不认识一个样儿。
那你给杨尚书家捉鬼的事情都告诉过什么人?
大爷,您信我,这种骗人钱财的事我们除了跟同行说道说道,互相交流互相学习一下,我们根本就不对外说的,到底是吃饭的手艺,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内幕。
你的同行在哪里?不?你的同伙在哪里?
大爷---杜守礼还是卑微下作地笑着说道:小的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师傅赶出了师门,师傅还不让那些师兄弟与我有往来,所以小的没有同伙,一人单干,钱到手都是自己的,都没有人来跟我分这笔钱,嘿嘿。
不说是吗?中年男子冷笑一声,招呼手下人道:给他松一松筋骨吧。
杜守礼还没有明白过来“松筋骨”什么意思,他还以为自己手腕、脚腕上的绳子要被松开呢,棍子如同大冰雹一般向他身上打来,打得他痛彻心扉,惨叫不止,刚想胡乱供出个人来躲避眼下这场殴打,腹中一阵翻山捣海,肚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酒肉点心等饭糜全都从口中喷薄而出,头被布袋套着,全都给兜在了胸前和下巴底下,酒的糟臭味儿,饭菜的馊臭味儿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冲击着他的鼻子,恶心得他干呕不止,肠胃里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全都空了。
打人的手下也被这糟糕的气味恶心地干呕了两声,捏着鼻子请示指派他的那个人:大人,要不要摘掉头套给他冲洗冲洗?
先前负责审问的那个中年男子好像完全不被这恶心的气味影响一样,依然沉稳地说道:不必了,待会他应该还会出拉屎拉尿,一概不用管他,就让他浸泡在自己的呕吐物和屎汤尿水中,什么时候他把我想知道的事情想出来,想好了告诉我,他就完全自由了。你在这里守着,等他想好,我先出去一趟,有进展的时候再叫我。
杜守礼还想讨饶,可惜他还在不停的干呕之中,根本无法说话,他听到审问他的中年男子推门出去,听到打他的那个人骂骂咧咧地拉凳子躺下鼾声响起,听到老鼠在寂静的房屋里跑动的声音,慢慢地他也累极了困极了,沉沉睡去。
带着手脚被捆绑的疼痛,他做了一个美梦,梦到一大片碧绿的麦田,画面之外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良田都是你的”;梦到几间高大的红砖碧瓦的房子,画面之外依然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房子也是你的”,梦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妇人领着两个面目模糊的孩子在麦田里玩耍、放生大笑,画面外还是有声音告诉他“女人和孩子也是你的”,他在梦中忍不住咧嘴直笑,笑着笑着忽然嗓子一痒,剧烈咳嗽起来,然后就咳嗽醒了,这时外面已经很亮了,朝阳的光芒无论如何都比烛光的穿透能力强,他在半干的呕吐物中醒来,绝望地发现美梦是个梦,噩梦却不是个梦。
他的手脚已经麻了,向看不见的四周请求给他松松绳索,没有人理他;他想要小解,又向看不到的四周请求,还是没有人理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索性尿在了裤子里,释放完毕,他在肉体的极端不适中再次回味咂摸那个颜色鲜艳的美梦--绿油油的麦田,红砖碧瓦的房子,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爽朗的妇人儿童的笑声,那本来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画面,因为几天之前他手中有一大笔银子足以买来这些,可是他贪恋着京都的繁华,贪恋着勾栏院最艳丽的脂粉,贪恋着赌坊里的血脉喷张,失去了及时抽身而退的机会。他不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在肉体的不适和精神的悲戚中痛定思痛,向自己蒙骗过的贾师弟道歉:对不起,贾师弟,我不该不听你的,瞒着你偷偷在京城多鬼混这几日的,我错了,贾师弟,你还能再管我吗,你还能再帮我一次吗?贾师弟,贾真人,贾神仙---他心中期期艾艾地呼唤着贾长歌的称谓,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向着昨晚打手**子睡觉的地方磕头喊叫:大爷我想起来了,大爷我想起来了,我的师弟贾长歌就是皇帝身边最为宠信的道人啊,大人,大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了--------
这一次他口中的贾师弟没有来救他,却最终解脱了他,等到杨伯卿把贾长歌与普照庵还有推荐过他的淳于彬联想到一起的时候,一把尖刀插进落魄道士的胸膛,杜守礼到死都不肯相信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还有一百五十两银子没有花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