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到六月帝城渐渐的闷热了起来,朝廷中的动荡对于达官贵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在珠帘坊夜半买醉的一个都不少。
楚成现在有了一个得力助手——梁安,他偶尔跟着苗伯伯学做生意,偶尔偷偷跟楚成学功夫,他长身玉立引得珠帘坊的小丫头个个翘首以盼。
但是这满珠帘坊的人除了楚成却是难得见到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会子天天在花厅学喝酒,一会子又四五日不见人影,就连珠儿都看不过去了,想让楚成管管他,可是楚成就是不管不问不说话,搞得珠儿天天念叨,哪天要好好教训一下梁安。
六月中楚成终于还是见了李璀一面,不过不是在珠帘坊,而是在郊外的四季亭。
虽然之前已见过一次,但是那次行色匆匆,楚成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过李璀。
楚成的故事只有自己知道,她实在害怕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岁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璀哥哥会看出来什么,她害怕被他认出来,她害怕她要怎么向璀哥哥解释方家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她更害怕自己会心软。她要查的事情和璀哥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姐姐最在乎的人,自己不想以方芝龄的身份把他拖下水,就算最后自己真的要去李府清算那血海深仇也不能辜负了姐姐的在天之灵。姐姐的璀哥哥一定是个正直而明亮的少年。在他眼里自己只是烟花女子楚成而已,那就维持着这个身份吧,枉然撕开只会牵连着彼此的伤疤徒增痛苦而已!
“楚成见过李公子!”楚成走到李璀身后微微施礼。
前面的人闻言转身,李璀有点心惊:他居然没有发现楚成已然来到自己身后了。李璀摇摇头,自己最近喝太多酒了。
十年过去了今天才敢仔细打量一下,轮廓没有变,依旧是过去明朗刚正的样子,可是眼睛里没有了生气,放佛一汪死水几经沉沦,恁凭你投进什么东西都泛不起波澜了只剩一丝残留的惊异仿佛在质问楚成:你们主仆二人刚刚走过来时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楚成也看得忘了开口,就这么沉默着,无论十年前的真相是什么,眼前这个看似放荡不羁却情深似海的璀哥哥是永远回不去了。
李璀看着略微失态的楚成眼神又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常态,挥挥手道:“楚姑娘终于肯赏脸了?”语调里不无戏谑。
楚成收回目光回以浅笑,侧头对珠儿看了两眼,珠儿一脸懵圈回应了自家小姐,楚成见她没明白就不再示意了。几人各怀心思,也不言语,径直进了画舫,李璀命船工像湖心撑去。
楚成只顾低头整理装琴的包袱。她自己轻功好自己是知道的,别人发现不了很正常,可是璀哥哥怎么连珠儿也没有发现,璀哥哥这些年武功是荒废了多少啊,他当年可是帝城为数不多的后起之秀啊。
李璀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楚成面前为什么一点防备都没有了,他就由着楚成这么大大方方的打量自己,这要是平时,他李公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盯着自己看了,在他看来那是个很轻浮的举止,今日很奇怪,于楚成却并没有半分唐突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她和十年前冠绝帝城的豪门千金齐名,也许是因为容貌好的人必然是至纯的,也许因她虽生于脂粉之地却气质淡然素雅,亲近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不是么?
李璀不由得字仔细打量了一下楚成:眼前的女子头发浓密,看上去像是随便抓了一个髻在脑后,两侧头发散在身后,垂直乌黑,发髻侧面插了一根乌木簪子,簪子的尾端好像雕了一朵杏花,好像是,李璀看不太清楚。楚成的眼皮下垂着,只见眼尾稍稍吊起,即使看不清她的眼神,李璀都觉着有一种勾人的感觉,怪不得是帝城舞坊的头牌了。楚成的鼻梁很高挺,从李璀的视角看过去,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凌厉的倔强感。楚成忽然抬头对他笑了笑:李公子盯着我做什么?
“帝城美女很多,想楚姑娘这样的却很少。”
楚成闻言继续低头微笑整理琴袋并不再理他。
刚刚楚成抬头时李璀看清了她的脸,是很标致的小鹅蛋脸加樱桃小嘴,当她笑的时候又莫名觉得很温柔,这和刚刚的倔强感完全不一样,李璀不由得看楞了,似乎掉进了回忆里,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十年前帝城也有一个才情无双的女子!”
楚成知道他想起姐姐了,可是她只能装不知道,她微笑问到:“之于楚成呢?”
“姑娘聪慧才情放眼于帝城自是无人能比,只是那个女子是生于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认识的人事可能不如姑娘老道,故没有姑娘这般荣辱不惊,若是有人夸一下,怕是要高兴的跳起来。”李璀回忆起方芝茹的活泼笑颜,不想拿出身舞坊的楚成和方芝茹比,可是眼前的楚成又总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往。
“养在深闺尚有如此厚赞,楚成不敢比了。”想起姐姐当年的风华楚成差一点红了眼圈。
李璀回头看过去,面前的女子没有半点表情,身边的丫头展开随身包琴的布袋,玉手已搭弦上,似悲泣呜咽之声传来,絮絮扬扬,仿佛细雨洒在身上,有种优柔的痛感,李璀心里听得顿起愁肠百结之感,忽然琴声一转,仿佛轻快活泼的雨点掉落在这画舫之上,好似雨越下越大,砸的咚咚响,让人生出许多痛快来。
李璀不禁赞叹:“姑娘好音律,此曲音色清越,余音悠长,音韵委婉,虽前半阕似有不得诉之苦,但下半阙转为明快似有水中嬉闹之意,倒真的是应了我们今天碧湖赏雨的景色。”
“这首寒鸦戏水描述的是寒鸦在水中悠闲自得,互相追逐嬉戏的情景,李公子要做寒鸦,楚成可不愿自比!”楚成难得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
李璀不觉晃了一下神,随即尴尬的笑笑。
“只是刚刚李公子说的那个传奇的女子,楚成进帝城也一年有余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楚成看上去好像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李璀回头看看她,眼前的人依然端坐着,没有半分波动,“你看看如今的方园,可还有半点人间气息?”
“方园?这是个什么故事?”楚成这句话问的轻松,一旁的珠儿却是担忧的看着自家小姐,实在是老天爷太爱作弄人了。
“故事?楚姑娘说的好轻松,方家上上下下二十六条人命就是姑娘一句故事概括了么?”李璀冷冷的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人儿幽幽质问,楚成这样冷血的江湖女子终究是不能和他的芝茹相比的。
“李公子,你这什么态度,管他方家和你什么关系,管他家女儿多才貌无双,和我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家小姐不过多问了一句罢了,你发什么疯?”珠儿见不得别人欺负她的小姐,立马小狮子一样发怒反击。反击完还不忘担忧地看一眼她家小姐。
“说的也是,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这帝城可有人还记得她们,不过几处残垣端墙罢了!”李璀心中苦笑着,这干人家楚成什么事儿,楚成怎么会知道方园的过往,方园灭门的时候楚成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吧。
楚成强忍住心中悲痛,她继续若无其事的和李璀闲聊着:“原是楚成用词不当,李公子请见谅。不过既是聪慧的女子又怎么会没有人记住呢,我来帝城一年多了,珠帘坊也算是人多口杂了,确实从未听说过方园的往事,今日听李公子刚才一番言论,却原来竟有几十条冤魂!”
“方园当年出事后,城中后来和方家亲近的几户都是死的死搬的搬,后来再也没有人敢提起方家了”,李璀说完不再出声,眼睛闪闪,随即故意背过身去,“德叔,我们回去吧”。
楚成知道,他大概是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德叔不是姓平么,你怎么不喊平叔啊?”珠儿赶紧想缓缓气氛。
“姓平名德,我喜欢喊人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这样显得亲近,且在外行走可以掩人耳目。”李璀随即恢复了往日神态。
“平德,平德……”楚成心中微微思动,看着窗外湖水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