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心里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迷茫。看到不久前还是满脸稚气的弟弟海安都成了大学生了,他都已经27,8岁了,却还像是浮萍一般晃荡着没有着落。
也许是受到他生长的那个时代的影响,又或者是因为他父亲的职业原因。梁军一直向往着成为一名军人,梦想着上战场,冲锋陷阵,英勇杀敌,建功立业。可是,当他真正地成为了一名军人后,他发现现实和他的梦想实在有如天地之别。
梁军是高中毕业生,参军前在海南岛当知青,还曾经在兵团小学里担任代课老师。他所接触往来的人群基本是有文化知识的。当他参军来到部队,从最基层的连队干起时,他发现身边很多人居然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子弟。梁军发现,自己很难融入到部队下层里各种以老乡为名目的圈子里,而他那高干的出身,也成为一种障碍,导致他被归类为清高不合群的人。
那年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曾经让梁军兴奋雀跃,因为他终于有机会上战场一显身手了。他那时已是代理连长,他所在的部队是第二批上前线的,他在执行任务时表现得很优秀。可是当打完仗回国后,他的搭档却向上级打小报告,说梁军爱呈英雄,不顾大局,没有完全执行上级的命令,是个人英雄主义。本来上级是颇看好梁军的,这样一来,他的上调命令就被拖了下来。
没有升职固然令梁军对继续从军产生了动摇。但这只是梁军想离开部队的原因之一。
对越战争的经历,极大地改变了梁军从前对战争的看法。
虽然这不过是一场持续了几个星期的战争,可是,梁军的许多战友,他们前一天还和他一起行军赶路,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在同一个帐篷里睡觉,而后一天,一阵炮火之后,他们就牺牲了,消失了。尽管大家在战前都做好了会有很多人流血牺牲的思想准备,但当残酷的事实一旦发生时,依然带给梁军强烈的冲击,他总是回想起那些短暂的,毁灭性的时刻,他甚至会怀疑那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最令梁军刻骨铭心地难过的,是郭绍英的死。郭绍英是梁军在兵团当代课老师时教过的学生,一个刚刚入伍半年的新兵。梁军见到他时,感觉这个刚刚十八岁的年轻人几乎就是自己的复制品:天不怕地不怕,不顾前不顾后,浑身是刺,雄心万丈,仿佛生来就是当兵打仗的,迫不及待地恨不得马上冲上战场去杀敌立功。可是郭绍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着敌人开枪,梁军是眼看着他就在离自己不远处,被一颗流弹射中身亡。
因为每个参战的军人都要求写遗书。郭绍英也许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死,他的遗书上只有两句话:爸爸妈妈你们好,姐姐弟弟你们好。梁军曾经不由自主地猜想,郭绍英也和自己一样,在家里是个多余的人。他俩心里都憋着口气,也许这口气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最能畅快淋漓地发挥出来。可是事实正相反,郭绍英死了。他的死和英勇壮烈一点不沾边。梁军虽然活着,可是他并没有在这场战争里体验到壮志已酬的快意。战争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只有两个字:残酷。
对于自己在部队的经历,梁军从来都不与家里人说。因为父亲梁松对他只会一味地严格要求,继母赵云霞眼里只有海平和海安。至于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妹,梁军和他们隔阂甚深,也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所以,梁军根本不认为家里人会理解自己。
刚才海安问他是否比贺东方的级别高,这在梁军看来,根本就是明夸暗讽。若是以前,梁军的反应会非常激烈。如今的梁军毕竟成熟多了。在他眼里,海安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梁军不屑于去和海安斗嘴,所以走了出来。
正当梁军漫无目的地走着的时候,迎面开过来一部带斗的四轮摩托车。开车的是个军人,摩托车开近梁军时,突然一个急刹车,在梁军面前停下来了。
“嗨,海军!哥儿们,回来了?”
梁军这时也看清了摩托车上的人,原来是贺东方。说起来,梁军读小学的时候,赵云霞把他的名字改为梁海军,为的是表示他是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不过梁军认为赵云霞这样做是想让他忘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且他根本不想和海平海安平起平坐的,所以他长大后,自己又把名字改回为梁军。贺东方是梁军从小的玩伴,叫惯了海军,改不了口了。梁军也知道,叫他海军的人,肯定是自己童年的伙伴。
“怎么,就你可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呢?”梁军似笑非笑地回道。
“我刚去送了份文件。”贺东方嘿嘿笑着说:“快过年了,老头子们都想赶紧把公事清了好松一松。我都快成了通信员了。”
“别跟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觉得骑着个破摩托挺威风的,是吧?你放心,我不会去你们领导那儿揭你老底的。滚你的吧。”梁军挥挥手,扭头准备走开。
“嗨,海军。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俩聚聚聊聊呀。”贺东方连忙扯住梁军说。
“聊啥?我可什么都帮不了你。”梁军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看你说的。我没什么要你帮忙的。大家哥们儿一场,有缘相聚,怎么能不聊聊呢?”贺东方拍拍身边的摩托车车斗,说:“反正我今天也忙完了。咱俩去外面兜兜风,然后你去我那儿喝一杯。我刚从我老爸那里顺了瓶五粮液,你好运气。”
一来梁军本来心情郁闷,二来他反正没有地方可去。听了这话,梁军没有表示拒绝。他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因为他想也许要买些啥,他出来的急,没有带钱。
贺东方催促道:“来吧来吧。赶早不如赶巧。这摩托明天就得还了。”他等梁军上了摩托后,神气地挺直了腰,说道:“好嘞,哥儿们,咱们去兜个风。”一阵马达的轰鸣声起,两人接着绝尘而去。
贺东方骑着摩托载着梁军,在广州的大街小巷转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又开回了军营里。贺东方又去饭堂打了两道菜。接着,两人回到东方的住处,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你小子混得满不错的嘛,连房子都有了!我看你吹牛拍马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吧?”梁军一坐下,就毫不客气地调侃东方道。
“我要是靠吹牛拍马就能混上个官,我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贺东方并不介意梁军的调侃。他忙着东翻西找地找碗筷,又拿出酒和酒瓶,一边倒酒一边自嘲地朝梁军挤了挤眼,说:“我还想着怎么向你家海平吹个牛啥的,把她骗到手。哪知道你们梁家的人那才叫一个精明,道行高眼界也高!她都看不上我!”他说着,猛灌了一杯酒下肚,然后连声赞道:“好酒,好酒!来,你也干了。”
两个人是久未见面的哥儿们,都有各自的烦恼,加上有酒助兴,很快就旁若无人地倾诉起来。
梁军说:“你别不知足了。你现在是要啥有啥。这么年青就混了个营职。我,比你军龄还长大半年呢!我他妈的才是个连级。我在我老爸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一见到我就没完没了地教训。你要是找了海平,成了我妹夫,那我还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羞死!”
“瞧你说的,你也看不上我是吧?海平嫌我不是大学生,你是我哥儿们,你应该不嫌弃我呵!我俩要是成了亲家,亲上加亲,那多好!可惜呵。我和海平没那个缘分。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不争气,我不是大学生。乌鸦配不上凤凰,我还是找个麻雀做伴吧。”东方无奈地说。
“你小子争点气好不好?谁说你是乌鸦?你是一个军人!你要表现得像个军人的样子!她梁海平有啥了不起的?谁说她是凤凰?她就是看走眼了。我要是能教训她,我非扇她一个巴掌!什么大学生,有啥了不起!我看她是鬼迷了心窍,看上别人要去美国了,自己也想去美国罢了。”梁军越说越生气,他甚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东方吓了一跳。
东方转而问梁军说:“我记得你那会儿和刘少莉挺好的,你们怎么没谈下去呢?”
这一问又把梁军的另一层烦恼揭了开来。他“唉”地长叹了一声,说:“别提了,别提了。这事说到底还是怨我。总之呵,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也塞牙。”
刘少莉是和梁军一个部队的女兵。部队的纪律是战士不准谈恋爱。梁军和刘少莉是偷偷地来往。后来梁军提了干,他有打算把和刘少莉的关系公开,可是因为各种原因一再推迟。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刘少莉被要求退伍。据说是有人打小报告,说刘少莉偷偷谈恋爱,违反部队纪律。但梁军和刘少莉都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什么。梁军原本还想和刘少莉结婚,那样她就可以以家属的名义留下来。但刘少莉也是个好胜要强的女孩,她认为梁军没有及时向领导汇报两人的关系,是因为梁军嫌弃自己,故意为之。她一气之下连和梁军道别都没有说,就回到了自己的东北老家。梁军尝试着和她联系了几次,她都没有理睬。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梁军每当想起这事,就一肚子的无名火。他既恨自己没有及早公开和刘少莉的关系,也恨刘少莉不辞而别,连个解释也没有。今天东方问起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唯有埋头喝闷酒。
贺东方见梁军不说话了,知道这事肯定是黄了。他好意劝解说:“你说我是军人,应该像个军人的样子。你不也是个军人吗?我那时候就劝过你,别把刘少莉当回事。你瞧瞧你,军区首长的儿子,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你怎么得也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吧。”
梁军苦笑着说:“你倒是门当户对了。那你对上了吗?”
贺东方拍拍胸脯,豪气十足地说:“我这次没对上,我下次再对呗。咱们大老爷们,革命军人,何患无妻?难道还能被这个,这么点小障碍难倒了不成?”他本想说不能被一个女人困死了,话到嘴边想起毕竟梁军是海平的哥哥,那么说不合适,就改口了。
梁军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贺东方说了些啥。几杯酒下肚,勾起了他这几年来的各种烦恼:连队里的明争暗斗,郭绍英的死,升职受阻,恋情失败,以及家人的不理解,等等。他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苦恼,怒火和气愤,此时借着酒意,肆意地发挥出来。
贺东方心里的苦水并不比梁军少。以他的职位,要是在部队里,那要威风得多了。可是在机关里,他就是一个跑腿的小字辈。不仅要听首长的命令,还经常要听首长家人的使唤。干得好则罢,干得稍微有些差池,就要落埋怨。工作上的困难倒也罢了,但是在和海平的关系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些年他追海平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他一直以为自己如此精诚所至,海平最终会金石为开的。谁知道自己不明不白地输给了一个书呆子。他很后悔自己那次开快车报复海平的鲁莽行为,因为就算是追不到海平,两人也算是普通朋友。可是现在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他甚至都害怕回家,因为一回家,就会被母亲责备,说他没有用,海平那么好的姑娘他居然追不到。
就这样,两个难兄难弟,就着酒吃着菜,各自吐着苦水。他们一直聊到晚上7点多,两人喝干了两瓶酒,都喝得有好几分醉意了。梁军见天色已晚,于是告别了贺东方,走路回自己的家。
就在梁军走近自家的院子时,他碰到了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