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很快又是新的一年。
书华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还有两个月左右,他就将要离开广州,离开这个他出生和长大的城市,去遥远的异国他乡,开始他新的人生了。
与此同时,他的舅舅余启明,又一次回到广州。
余启明这次是独自一人回国。他因此有更多的时间,和姐姐一家相聚。书华因此有机会,可以有时间可以和舅舅聊聊。
余启明这次来,特意把他当年收到的外婆的一封信带来,让姐姐一家人看看。余启明觉得这是母亲留给所有人的遗嘱。
外婆的这封信并不长。大约是因为时代的原因,外婆在给儿子余启明的信里,没有讲太多家里遭遇的困窘状况。她在信里主要是对书华兄妹的学习情况作了详细的描述。外婆交代余启明,一定要想办法帮助外甥们去美国读大学。她说自己从小喜欢读书,可是没有机会读大学。她靠着自己的努力,把两个儿女都供上了大学。她也一定要使自己的孙子们也能够读大学。外婆特意提到书华,说书华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很像自己小的时候。她让启明特别要照顾书华,她在信里写道:“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提出的唯一要求。”
启欣和周楷看了这封信后,内心都非常震憾感动。特别是启欣,读了信后,伤感之余,她还感到内疚和惭愧。当初她听母亲说要让书华去美国读书,她还极力地劝阻。如今看来,自己还不如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而周楷,则惊叹岳母居然有这样的远见。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他哪里敢奢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去美国读书?
这是书华平生第一次看外婆的信。
外婆的字迹和信的内容,都带给他极大的震撼。他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他早已成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是他在看外婆的信时,竟然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外婆的信,把他带回到那苦涩的少年时代。回首当年,外婆的睿智和镇静,令书华获益匪浅。而在那个时候,他不曾察觉,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外婆那里获得了那么多的内涵和传承。
不仅如此,阅信如见人。他一直以为,他早就失去了外婆----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直到他看到外婆的这封信。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外婆以另外一种形式,一直都活着。而且她依然在看顾着自己,一如既往。想到这里,书华尤难自控。
当年,余启明收到母亲的这封信时,他尚难以理解母亲的意图。直到他两年前回国,第一次见到书华这个外甥时,他才真正了解了母亲的苦心。启明深知母亲的智慧。当年若不是她的极力支持,自己也不可能下出国留学的决心。他与书华,可说是一见如故。只是他第一次回国时,来去匆匆,没能和书华深谈。
借着外婆的这封信,余启明和书华谈起了外婆和她对书华的期望。
余启明告诉书华许多关于外婆的故事,书华听了很感慨。此前,他母亲余启欣因为害怕自家的复杂历史成分会影响到孩子们的生活,所以从不对他们提起有关家族的历史。以致书华虽然是学习历史的,可读的书都是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他从未关注过家族的历史。
他把自己的这一遗憾告诉舅舅,说:“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很想去研究研究家族史。因为这也反映了很多的时代变迁。”
启明笑了笑,说:“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呵。你想,我姓余,你姓周,你外婆姓陈。我们其实是三家人了。再说,当今时代,早就和以往的年代不同了。你去了美国就知道了。你喜欢历史是好的。但更能够贡献社会,成就事业的,是商业,是经济。”
启明告诉书华,在他的那个年代,很多到美国的人,都没有明确的方向,只要能够维持生计的事情就去做。很多人都是从底层做起,不但非常辛苦,而且从此一辈子都生活在底层。他不希望书华也是这样。他的起点应该更高,是从大学开始。就像外婆要求的那样。
“刚开始的时候,你的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辛苦的。你要在别人的国家,打出你的天下。绝对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到美国去就是过幸福生活。无论你的起点在哪里,你都会很辛苦。说不定因为你起点越高,你比别人更辛苦。别人只要做到五十分就够了,可是你要做到八十分,甚至九十分。所以你会比很多人辛苦得多。而且,到了美国,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帮不了你什么。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些忠告。真的,你一定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但是,你也要相信我,只要你过了最困难的头两年,把经济学学好了,把硕士学位拿到,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前途无限。”
余启明推心置腹地对书华讲起自己在美国的生活经历,他无非是想告诫书华,将来到了美国,不要仅仅满足于挣钱,而是要坚持自己的远大目标,成为一个有为人士。
舅舅的话,令书华颇为震撼。记得在他幼时,外婆就曾经教导他,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打倒,要胸怀远大。可是他在步入人生,经历了不断的打击之后,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开始变得迷茫。如今,舅舅如此地坦诚相告,警诫自己,即使将来去到美国,他也不应该流于平庸,而是要牢记外婆的教诲,坚持自己远大的目标。舅舅的这番良苦用心,是和外婆当年对他的教导一样的呵。书华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愧意。
不过,书华觉得舅舅对自己的经历还是了解得太少了。他想,自己曾经下乡三年,吃过不少苦。美国的生活再辛苦,也不会比农村的生活辛苦吧。他于是简单地讲述了自己中学毕业后下乡劳动的一些经历。并且告诉舅舅,他是在一边劳动,一边复习的环境下考大学的。那些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苦读的日子,是他永远刻骨难忘的经历。
书华告诉舅舅,在高考的第一年,当他不被允许参加考试时,他曾经非常地迷茫和痛苦。他不害怕吃苦!而是害怕没有机会。他向舅舅保证,无论环境多么艰难,他都会努力奋斗,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
听了书华的讲述,余启明也很感慨。他也粗略地知道一些中学生下乡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书华竟然有这样的遭遇。
“你外婆当年就是因为担心你的才华被耽误了,才想到要写信给我,要我一定帮你办到美国去读大学。都怪我呵!我没有本事,不能早点办你出去。好在现在政策变了。你也考上大学了。你外婆真是很有远见呵!”余启明连连地叹息说道。
“舅舅你帮了我们一家那么多。我和我爸妈都很感谢你和舅妈。你千万不要怪自己!”书华恳切地说。
舅甥两个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可是彼此却非常有缘,谈得十分投机。余启明并且问起了书华找对象的事。他自己当年在美国打拼,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对于找对象的重要性,他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告诉书华:“我们华人在美国,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很不容易。你也25岁了,若是有合适的女孩子,千万不要错过。”
听了这话,书华变得沉默了。男大当婚,他何尝不渴望爱情。即使没有去美国这事,他也期望一段属于他的姻缘。他本以为和海平的恋情是一桩水到渠成的美事。可是,命途多舛,他对海平的感情竟遭遇到难以言传的挫折。以致到了现在,书华仍不确定,他那么决绝地断绝了和海平的往来,自己是做对了呢还是做错了。每当想起这事,他都会感到内疚。
而另一个让他纠结不已的,是他和谦瑾的关系。谦瑾是一个乐观聪颖的女孩。经过与她这一年多来的交集,书华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可是他却迟迟迈不出那微小的一步,去和谦瑾确定彼此的恋爱关系。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是因为他仍然在等待着海平吗?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再去联系海平了,而以海平高傲的个性,她肯定是不会主动地来联系自己的。书华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这么决绝地断了和海平的来往,她会不会恨自己。
这么复杂和矛盾的状况,他怎么可能对舅舅解释得清楚呢?于是,他转而问到:“为什么华人很难在美国找对象呢?”
“唔,这里面的原因可就太多了。种族的原因,经济的原因,文化的原因,等等。都会是影响我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对象的原因。”余启明叹口气,接着说道:“不瞒你说,我从前在广州读书的时候,班里喜欢我的女同学有好几个。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可是,我去了美国以后,自然是断了往来。你也见过你舅母。说实在的,我们并不是很合适。可是大家的年纪都不小了,勉勉强强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
听了舅舅这话,书华心里十分震惊。他想起之前,听到父母私下议论,说舅舅和舅妈看上去不甚相称。母亲觉得舅舅长相英俊,相比之下,她觉得舅妈相貌平平配不上自己弟弟。当时书华曾猜测,他们俩也许是性格相投,所以结缘?现在他才知道,舅舅只是因为年龄大了,无从选择,所以只能勉强结合。这在书华眼里看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唉,人生其实很短暂,几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你外婆,还有你妈妈,我们当初分别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很多事情,只有等到你体验到了,才会知道。可是,等到你知道了的时候,你什么也无法改变。因为时光已过,你无法回头。”余启明叹息道。他这话像是说给书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人生一世,白驹过隙。余启明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经验,是否可以对书华的将来有所助益。又或者,所谓的人生,无非就是体验,没有人能够逃得过自己的悲剧。
舅舅的感叹,书华听得呆住了。
他突然间忆起和谦瑾一起度过的中秋夜。那个他此生当中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谈诗论月的中秋夜;那个他期待已久,却不经意间擦肩而过的中秋节。他甚至不记得在此之前,他的中秋节是怎么度过的。在那个他和谦瑾一起度过的中秋夜里,他们谈苏东坡,谈李白,还谈到他的名字的来历。难道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不就是自己一直所期待的吗?想到此,他恍然醒悟,舅舅是冥冥之中被外婆安排来点醒他的,因为谦瑾才是那个他不该错过的红颜知己!
“人年纪大了,就容易伤感。我说这么多话,只是出于关心,没有干预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呢,下周就回美国了。”余启明见书华突然沉思着出了神,以为外甥不喜欢被打听隐私。于是解释说道。
怔了好一会儿的书华这才回过神来。此时他的心里,终于下了决心。他深邃的瞳仁里,因为这决心,放射出明亮的神采。平日里他眼里的那丝抑郁,竟消失无踪。他的脸上,透出平和自信的神情。他像是没有听到舅舅的道歉。他略带歉意地朝舅舅笑了笑,轻声而明晰地说道:“其实,朋友是有一个的,可是我们还没有明确关系。”
余启明也感到了书华的变化。他并未感到惊讶,而是露出理解的笑容,探索地看着书华,感兴趣地问道:“噢?那你可不可以说说看,你们认识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有明确关系?让我替你参详一下吧。”
书华思索了一下,他在心里略为清理了一下思路。这样一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原来自己和谦瑾的相交往来竟然已跨越了三年的时间。而自己,对于谦瑾不止一次的示好和表白,却一直视而不见,犹豫不决。他对此甚感汗颜。
听了书华有关谦瑾的简短叙述之后,余启明点着头,感慨地议论道:“听上去,这个女孩子不单是很聪明,她也很勇敢噢。你没有和她明确关系,我也可以理解。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小心慎重的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谨慎严肃些是对的。”他见书华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决定呢?”
“多谢舅舅你的提醒。我想尽快和她确定。”书华有些腼腆地回答道。
余启明半是意外半是高兴。他突然灵机一动,建议道:“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女孩子。不如你约她周末到我住的酒店里来,我们一起见面聊聊。待我为你最后把个关,你也刚好趁这个机会向她表示一下你的态度。你看如何?”
舅舅的建议,代表着他对自己的支持,这让书华十分感动和意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