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去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事。我看到那北冥之地以北有望之无尽的冰原,看到东极列岛以东有缥缈不得的仙山,看到极西之地以西漠漠黄沙中竟有泉涌,看到南海之滨以南飘荡有从不近岸的异船。可许是因缘已尽了吧,我走过太多太多,却终究再也寻不得那些埋藏了秘密的所在了。
“我知道门内对我颇有怨怼,可我始终放心不下这件事。我并非一个很好的掌门,这些年,门里门外,担子都叫你一个人挑了,是我的不对。可你若是叫我放任这么个隐患不管,我只能夙夜难眠,觉得有愧于世人。”
任平生又一次打断他道:“那么你为了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不惜有愧于上清门下吗?”
“是我负了你们。可你亦知道,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我们并非没有经历过群雄逐鹿的年代,我上清宗坛又可曾真正能得置身事外?若真如师傅所言,天下兵燹一起,你想保全门派,亦是千难万难。”
任平生只是摇头:“师兄,你打小比我想得远,可我问你,这事情到底不过是虚无缥缈一桩,你又如何断定这区区前朝物事,便足以影响时局?何况你费尽了心力,到底叫天下止戈了不曾?不曾。你以为你守住这秘密不叫旁人知晓,便可换一时太平,可你终究只是一派之长而已。这世上真正能寻着这档子隐秘的,我以为断不仅仅只你一人。不说别的,你可知道盗帅手上这枚簪子是打哪儿来的?这是从北朝武帝手上取回的。你莫不是以为他一朝天子,真的耳聋眼瞎,一丁点儿都不会知晓?更何况还有南朝或许也在追索此事。你如此动作,若是叫他们知道了会怎么以为,以为我们处处要与他们作对?两头讨不得好,岂不是在把宗门架在火上烤?”
李播抿了抿嘴,半晌终于说了一句:“我终究得为天下苍生计。只是不曾料到……”
“哈哈,好一个为天下苍生计!”任平生已是怒极,他猛地一拍桌子,“好你个李播,你是心系天下,可我上清派上下就算不得苍生了?天下人的命是命,我等的命就算不得性命了?人皆言你是纵马江湖,大侠之姿,我看你李大侠,却真正是凉薄的很哪!你一人的举动,却要把我上清派上上下下,一道卷进这潭烂泥里!”
“你,唉……黎民遭逢厄难,我上清宗坛也自身难保。”
“可你错了。你哪里救得了天下人?你以为你是谁?终南神剑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你又要如何救,光凭你掌中剑敌得了多少人?可笑至极!你说我们见过战事,我也想问你,我们这一代,数你最为年长,共百十三人,一共只活了几个?”
李播沉默了片刻,缓缓答道:“二十七个。”
“那时日我们才教出的一辈,学艺未成便匆匆下山,他们又如何?”
“他们……尽数殒没沙场。”
“你可记得我们一同回山的时候,偌大的上清派,整个都空了?”
“李播都记着。”
“当年你要去兼济天下,我们一力支持,最后只落得这般下场。非是我不想管那黎民百姓,只是眼下这满山道众,几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只愿他们能一生顺遂无忧。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里,眼下风波又起,你若要弃上清于不顾,大可以去力挽狂澜,救你的天下去,我们只当是没有你这个掌门。你若是还有那么一点情义在,我也不求你帮着打理事物,你就留下来,莫要平白招惹是非可好?”
李播沉吟半晌,突然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但我还是得去。我究竟还是放不下。”
他落寞地摘下宝冠,又零零散散地取出些印绶放在桌上,垂手看向了任平生,温和地说:“这些你仔细收着。既然朱厌已死,这洞里便再无危险,洞口封与不封,随你心意。只是那小归墟处莫要一次停留太长时间,或许身体上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他又抓起那小匣,“这匣子便不留与你们了,一切罪责报应,皆有我来承担。从今往后,你便是新的掌门了。我此去,便与宗坛再无瓜葛,还请师弟你好生护着他们。江湖高远,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保重!”
任平生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轻声喃喃道:“师兄,保重。”只见那道身影慢慢地到了洞口,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他恍惚间,念起自他八岁那年入山之时,便一次又一次看过这样的背影,看过他的师兄由小小的一个渐渐变得高大又渐渐变得瘦削。他想像从前那样高喊一声“师兄,帮忙捎一壶滚水来!”,那时他惫懒,只爱整日盘坐在精舍里,师兄便也那样温和地笑了笑,望着他悠悠沏茶。可这时却又如鲠在喉,半句也道不出来。
他又忆起了他的师傅,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他眯起眼睛望向外头,却发现他们的笑颜竟都已经记不太清了。那爱寻他一道偷喝师傅的私藏的,是七师弟还是九师弟?太多人事已渐渐模糊了身形,只留下一点斑驳的残片。原来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光,在十五年前便已经结束了。他的眼角沁出一点泪来。
师傅临终前对他们说,修道七十载,浮生不过大梦一场。他还没有到这般年纪,却已觉天地逆旅,百代过客,连师兄也生出了好些白发来。昔日那些渺小的悲欢,慢慢地都零落为尘土了。
他忽然弹起长铗,纵声高唱起一曲,却是那郁郁不得的李拾遗的一篇: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这一声声,声声嘶哑,却又端的是悲歌忼慨。
他忽地咳出一口殷红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