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新住下了个姑娘。彩衣班上下俱心思玲珑,见她总一副和班主熟稔的模样,殷小云却也不恼,便也不去探听她是何来历。
只是一日两日,江禁迟迟不开,这般干熬着也不是个办法。可那四头帮的小舟偷渡之法,已被证实实在行不太通。这才十数天工夫,听闻成功送到对岸的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莫不是叫巡弋的战舰给掀翻了,只逃回来几个谙熟水性的好手。
捱过仲秋,又捱到了九月,那帮子客商终于不少自认时运不济,便赔了家当,回家乡去也。可虽对峙了那么久,南北两岸官军却偏生克制得很,小摩擦不断,却硬是不曾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就好像要这般老死不相往来似的。若按往年的行程,此刻应已早早到江宁府芙蓉园住下了。这瓜洲渡风景虽好,却也不耐看,便是以殷小云的城府,也略略有些焦躁起来。
已是残秋,初六这天,平凡得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天刚破晓,忽地听到大营方向征鼓大作,正欲用早膳的人们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相顾愕然。店家不用等客人发问,已慌忙招呼过来个伙计,吩咐道:“快!快去大营那看看现在什么情况!放机灵点!”
那伙计只觉手脚发麻,连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
“哎,你什么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啊!”说着把他拽到门边狠狠推了出去,又重重撞上了门。那伙计踉踉跄跄了几步,原地转了个小半圈,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走大路,抄着小道跌跌撞撞地闯将过去。
又过小半刻工夫,不见那伙计回来,店家咬咬牙又拉过来了一个,可这个也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两手牢牢把住了楼梯扶拦,死活都不肯迈出店门一步。店家急得满面通红,却又奈何他不得,只得颠三倒四痛骂道:“我养你们是为了甚么!”
可聚集在窗边死死地盯着外头的客人们,又忽然惊叫起来,有的嘶吼着:“不好了,冒烟了,怕是大营走了水了!”便有人冲回房去收拾起细软,预备各自逃命去。眼见他们想走,店家也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家全在这座客栈,别人逃得,他轻易逃不得。又唯恐房客们走时漏了房钱,便搬起一张条凳,欲堵住房门。
正在此时,又有人把门擂得咚咚作响,却又压抑着声音:“掌柜的!掌柜的!我!”
店家先是一惊,而后大喜道:“小六子哎!是小六子!”慌忙又撤去了条凳,开了门,一道身影便跌了进来。
那伙计此时也顾不得肮脏,更兼两腿直发软,便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我,我望到了死人!”仿佛怕人不信的样子,想把右手伸出来,却又控制不住,便软塌塌地吊在胸前晃着,果然是一手血,滴滴答答掉在了地面上。
店家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几乎是吼出声:“莫慌!莫慌!想那十五六年前,什么死人我没见过!你说,你说!”
伙计颤巍巍看了他一眼,呜咽着说:“我就走小路,走了、走了三四里,不,不,一二里,就看见旁边趴着、趴着死人,我、我开始还以为他还有气,把他脸转过来,就,就一脸血,我就往后栽,后面又是、又都是死人,我就跑回来了。”
店家吸了一口凉气:“可是那驻军的尸首?”
“我,我看穿的和往日来店里的那些兵老爷差不多……”
店家颓然松了手,也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命苦啊!才攒下这份家当,本指望着能过几年安生日子,谁料得到,谁料得到,唉!都逃命去吧,都逃命去吧!”
彩衣班一行人也围上了殷小云,七嘴八舌道:“班主,班主,咱们怎么办,要不也先跑了去?咱们虽有武艺在身,可论起行军冲杀,却比不了那些个丘八。若是打过来,咱们全得陷在这儿哪!”
殷小云自然也明白这些。她柳眉一挑,沉声道:“走,自然要走!你们也莫慌,听那大营方向喊杀声未绝,想来还不曾陷落,南朝一时半刻应也无力分兵。便是走,我们也需合计一下往哪里去,莫要似那些人无头苍蝇般乱跑,最后平白葬送了性命。”
众人连声应道:“班主教训的是。”只是已十五载不见兵戈,说起往哪里走,亦没有个章程。几方各有计划,有说该回京师静观其变,又有人说回京路途遥远,若此番南军站住脚跟,挥师北上,岂不是刚好在其兵锋之上,不如趁乱抢艘船渡江。
再看那盗帅的高足,她虽师出武林名门,却自小被百般呵护,自打记事起也是头一遭遇见这般状况,惊得手脚冰凉。眼见众人争执不下,怯生生道:“我…我师傅正在句曲山上清宗坛作客,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众人不及答话,殷小云已是开口:“我亦有此意。句曲山道门清净地,是避兵灾的好去处。只是方才忧心沿江动乱,流民必多,是否许我等入内尚不得而知。既有楚姑娘之师盗圣作保,事不宜迟,尽快动身罢。”
行囊早已收拾完成,每人背上一个包裹,便各自施展轻功,步履不停。这客栈本是依江而建,往那江中看去,不断有战船歪歪扭扭顺流漂下,无不桅杆倒伏、甲板破碎,夹着甲士的尸体,大片血迹依稀可辨。水中亦有尸首仰面浮沉。
一时间,一条大江竟仿佛与那忘川河重叠在了一起,只觉腥风扑面,满目尽是枉死的孤魂野鬼。入彩衣班者皆为心狠手辣之辈,见如此景象,尚且有些膈应,楚待霄只得别过头去。唯殷小云心志坚毅,只是在心中叹惋,叹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可笑吗?她是刺客,是暗谍,杀业太重,死后必下刀山地狱,赎此生戕害生灵,不敬生命。可她亦是昔年动乱的牺牲品。从被捡回军中的那一刻起,她便已退无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