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陷落,先王遗骨弃于荒野,这是楚国立国数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浩劫,南方贵族的尊严此刻荡然无存。
当然,死去的人是感受不到苦痛和羞辱的,只不过,这份痛苦和羞辱会加倍的体现在活人身上,而楚昭王就是承受着这双倍痛苦和羞辱的人。
虽说楚昭王早在吴军进攻郢都的前一天就渡过了雎水,避免了被活捉的命运。但是,已经渡过雎水了的楚昭王日子也是不好受的。毕竟他与追击的吴军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他片刻也不敢停歇。
渡过了雎水,接着又赶忙渡过了长江,然后钻进来了云中,这时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以逃的方式离开了郢都,便也离开了巍峨的王权,没有了王权的光环,各路妖魔鬼怪也就开始各显神通了。
这时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一群盗贼,趁着楚昭王休息的时候,这群盗贼发起了对这个自楚国最富庶的地方而来的最富庶的人的攻击。
盗贼只为求财,楚昭王身边的人又奋力相救,虽然身陷囹圄,但是楚昭王也并没有被这群盗贼所杀,只不过奋不顾身相救的王孙由于还是中了一刀。
这近距离的刀光剑影对于生长于楚国王宫内的楚昭王那里会见过,因此,楚昭王的身体上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他的心理上受的创伤可是巨大的。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盗贼穷凶极恶,毫无人性,对于他们的行为,楚昭王虽然恐惧,但多少还能有一定的理解,所以,盗贼给他造成的心的创伤也不是不可痊愈。但是,如果当来自身边的人也发生此类的事件时,这阴影恐怕就会跟着自己一生了。而这准备给楚昭王留下一生阴影的人正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楚昭王。
楚平王元年(公元前528年),令尹斗成然勾结楚国贵族养氏(养由基的后代),妄视法度,贪污受贿,有负王恩,被楚平王处于死刑。但念在斗成然助楚平王夺位有功,其子斗辛和斗怀免于连诛,仅被剥夺爵位,降职为地方城邑大夫。而楚昭王此次出逃的随行人员中,就包括斗辛和斗怀两兄弟。
其中,斗怀就已经对楚昭王起了杀心,既然楚平王杀了我的父亲,那么我杀了他儿子也就天经地义了吧。
跟伍子胥一样,都是杀父之仇,所以,斗怀也想像伍子胥一样,杀了楚昭王,以报父仇。
但他的哥哥斗辛却不这么认为,伍尚被杀,纯属冤枉,伍子胥的报仇之心尚有几分说辞。但自己的父亲妄法确有其事,他的死并不是十分的冤枉,作为一国之君的楚平王此举也并非过错,所以,这样的仇不能算到楚昭王身上。
斗辛是个明白人,但斗怀却还是要一意孤行,直到斗辛放出了一句话狠:“必犯是,余将杀女(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就先杀了你)。”
这句话是相当有分量的,热血沸腾的斗怀瞬间冷静了下来,放弃了刺杀楚昭王的计划,并且继续和斗辛跟随着楚昭王一路逃行。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楚国的小弟随国这里,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可谁想,紧跟楚昭王脚步而来的,还有吴国的追兵。于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随国的面前。
随国偏僻弱小,世代收受楚国之庇护,现如果楚国落难,自己确实该伸出救援之手。可是,吴国的追兵,此时士气正旺,又携带着刚攻破郢都的军威,稍有不慎,随国便也是吴国的囊中之物罢了。
正当随国犹豫不决的时候,吴国开始行动了,当然,不是发动攻击。而是派人到随国去说话:“周王室在汉水之滨所封的大小诸侯,已悉数被楚国吞并殆尽。现如今,上天垂意,降罪于楚国,才有我吴国今日之威。我军追击至此,你们却要藏匿楚王,怕是无以报答周王室吧!念及同宗同源之情,还请你们看清形势。如果交出楚昭王,汉水以北之地,尽归随国。”
即谈感情,也谈利益,说实话,随国确实没有拒接的理由。但是,随国想的可要比吴国说的多得多。
楚国地广千里,吴国虽然攻破了郢都,但那也只是一战得当,并不代表着楚地千里皆归于吴。若让楚国得到了喘息机会,召集全国各地兵马,必然全力反攻。到时吴国疲于应付,也只能且战且退,回到自己的吴国了。而吴国一走,楚国必定恢复如常。
所以,既然吴军必然会退出楚国,那么,如果此时交出了楚昭王,怕到时候算账的时候,随国可就不好受了。
随国在斟酌再三,吴国在等待随国的回复,所以楚国也不能闲着,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楚昭王的哥哥子期。
子期与楚昭王身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外形酷似,于是他对楚昭王说到:“把我假扮成你,然后让随国交给吴国,这样国君就可以幸免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楚昭王也同意了,不过他兄弟俩显然没有考虑过随国的感受。当子期示意随国把自己交给吴军的时候,随国犹豫了。
这显然是出乎了子期的预料的,面对强大的吴军,随国是不可能有一丝胜算的,那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子期当然不知道随国在考虑什么,所以随国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子期摸不着头脑。
交不交出楚昭王,这事关随国的国运,他们终究还是不能轻易下定论,所以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占卜。
就在子期假扮成楚昭王期望被随国交给吴军的时候,随国的卦象也出来了---交出楚昭王,不吉利。
本来就犹豫不决,既然现在卦象也不支持,于是随国便果断的拒绝了吴军索要楚昭王的要求。
等了这么久,就等来这个结果,所有人都以为吴军必会大发雷霆。
然而,他们并没有。
在被随国拒接后,吴军不仅没有发起攻击,反而是撤退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秦军来了。
当初,伍子胥从看着兄长背影走向郢都的那一刻起,在他的内心,一颗仇恨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从那一刻起,他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颠覆楚国以血父兄之冤。
而与伍子胥对楚国的恨充满了他的生命相反的是,有一个人对楚国的爱也充满了他的生命。
其实,在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之前,伍子胥对楚国也是充满爱的。
身为楚国贵族,世代蒙受王族恩情,伍子胥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去怨恨给了他家族荣誉和地位的楚国。那时的伍子胥还是个潇洒的公子哥,在父兄的庇护之下,生性洒脱,有着一批和他同样幸运的朋友,他们无忧无虑,只知快活。而在伍子胥的这些好朋友中,有一个人名叫申包胥,一个日后挽救了楚国的男人。
很难想象世家公子哥间的友情也是经得起考验的,就好比伍子胥和申包胥。当伍奢和伍员因费无忌的陷害被楚平王处死后,所有人都认为申包胥会及时与伍子胥划清界限,以免牵连自己,但申包胥并没有这么做。
申包胥虽然不能帮上伍子胥什么忙,但他也不想在伍子胥最落魄的时候离他而去。即便在楚平王已经发出了全国通缉伍子胥的通告后,申包胥还是冒着牵连的风险来到了伍子胥的面前,只为做最后的道别。
申包胥重情重义,然而,命运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任何的语言都会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而就是在这最后一次的交谈之中,申包胥似乎看到了那一个血流成河的结局。
伍子胥也知道自己和申包胥的人生彻底走向了两条不同路,将来还有可能是敌手,但是作为朋友,此时的伍子胥依然没有要对申包胥做任何的防备。所以,他毫无顾忌的对申包胥说了一句话:“我必复楚国!(我一定会灭亡楚国!)”
此言一出,申包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作为朋友,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但他还是若有所思,所以,他也直白了当的回了伍子胥一句话:“勉之,子能复之,我必能兴之。(你努力吧,你能灭亡楚国,我就一定能复兴楚国。)”
这是朋友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像以往一样,毫无保留。
但与以往又终究是不同了,没有了欢声笑语和互相的称赞,有的只是前进时坚毅的步伐和不可回头的决心。
两人的人生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但友情却一直在同一条路上,即便是伍子胥在吴兵的簇拥之下再次踏入郢都的时候,也未曾变过。
当郢都的城墙上插满了吴军旗帜的时候,也是伍子胥最得意的时候。作为朋友的申包胥,此刻的他心里应该多少有点为伍子胥感到高兴,但是作为楚国臣子的他,此时此刻却已经走上了前往秦国的路。
来到了秦国,见到了秦哀公,申包胥直入主题:“吴国贪婪,一心吞并诸侯,楚国是第一个。现在我们楚国的国君逃离了郢都,流失荒野,派我来秦国就是为了告诉君上,若是吴国将来与秦国比邻,后患无穷啊。现在趁着吴国还没有完全吞并楚国,君上如若及时出兵,即便楚国灭亡了,秦国也是可以得到一些国土的,以君上的威望镇守楚国,楚人当世世代代事奉君上。”
求援搬救兵就救援搬救兵嘛,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干吗。你当秦哀公没有脑子啊,出兵这种大事肯定是要权衡利弊、从长计议的。
这不,听完申包胥的话后,秦哀公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这个事我知道了,你先且到驿站休息一下,我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秦哀公是不急的,但申包胥急啊,楚昭王都逃到山里去了,申包胥哪还会有心情去驿站休息。所以他回道:“我们国君在远僻荒野之地,还没有找到安身之所,我怎么敢到安逸的地方去休息。”
申包胥他说他的,但秦哀公并不打算再理会他。
看着转身而去的秦哀公,申包胥不知所为的就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秦哀公依旧没有来通知申包胥,申包胥也未曾离开秦国宫庭。就这样站着,站在宫庭院的墙边,一站就是七天,这七天来,哭声不断,滴水未进(说实话,我是不行的,明显不符合科学嘛)。
为了给楚国搬来救兵,申包胥生死不顾,这种精神,被秦哀公看在了眼里。不知是秦国朝堂已商量妥当,还是秦哀公确为申包胥所感动,秦国终于答应了出兵救楚。
对于旧友申包胥在秦国所做的一切,伍子胥是毫不知情的,当然,他也不想知情。对于伍子胥来讲,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之事也就不是十分重要了。
虽说现如今自己身为吴臣,当以吴国社稷为重,但在伍子胥的内心,他还是知道的,吴国若想全侵楚国,可能微乎其微。正是这样的心理,伍子胥对未来的走向,其实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攻破郢都之时,便是吴国上下欢庆的时候,而当外部压力瓦解的时候,便也是内部压力膨胀互相排挤的时候。这一点在吴军涌入楚国宫殿的时候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结局早已注定。
当楚国王宫控制在吴军的手中时,吴军的将领便也开始按官爵高低入住进去,就在这时,一场将要瓦解吴军胜利的矛盾产生了。
矛盾的双方是阖闾的儿子子山和阖闾的弟弟夫概王叔侄俩。
子山认为自己是吴王的儿子,在吴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犹如楚国之令尹。所以,这楚国令尹的府邸当然应该给我子山住。但夫概王却不认同侄子的看法,论战功,楚国令尹子常被我接连打败,论地位,我是先王儿子,曾与阖闾平起平坐,论辈份,我是你的叔叔,阖闾的弟弟,不管比哪一点,你都不应该在我的前面。
话是这么说,但子山并不想再争论下去,所以二话不说就住进了子常在郢都的府邸。
跟你好好说话不管用,来硬的是吧!这可把夫概王惹毛了,既然你不想争论,那我也不争论。随即,夫概王便招呼都不打就率兵攻打令尹府,这可把子山吓得不轻,只好搬了出来,让夫概王住了进去。
矛盾虽然以子山的退步化解,但是正是这次矛盾,让夫概王的心理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而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又从吴国国内传了过来:趁吴国主力在楚,后方空虚之际,南方越国趁虚而入,已经攻入吴国境内。
郢都未定,越国来袭,阖闾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是把主力留在楚国,守住胜果,为吴国开拓新土,还是撤兵回国,进击越国,保旧土不失。
这是一个非常难的选择题,阖闾很难在短时间内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就当阖闾正为此不能决定之时,又有一个消息来了:楚国大夫申包胥带着秦军直奔郢都而来。
困难总是喜欢接踵而至,但要说此次申包胥带着秦军而来是给阖闾找麻烦的,倒不如说是来给他下决心的。
楚国既然已经搬来救兵,想必各地的兵马也召集完毕,随时都可能会向吴军发起反攻。在楚国的地盘上,被群起而攻之,那吴军陷入战争泥潭不能自拔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必定损失巨大。既然如此,何不趁着现在胜果尚在手中,早先谋划,边战边撤,退出楚国,抽身以救本土南境之战局。
申包胥来势汹汹,阖闾便也没有了太多思考的心思,所以在听闻秦军到来的消息后,吴军便也有了退回吴国之心。
不过,申包胥可不想让他们这么轻松的就走掉,所以,他不停的催促秦军进攻吴军。
在楚国的地盘上,让秦军攻打吴军,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受益的肯定是楚国。所以,秦军的将领是不会乖乖的听说的。因此,他们秦军主帅子蒲甩给了申包胥一句话:“我们不太了解吴国的战术。”
子蒲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清楚,也就是说,你楚军在前冲锋,我秦军殿后。
当然,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要死人你楚国先上。
申包胥当然能明白子蒲的意思,请人家来帮忙,确实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先上,所以自己带着楚军就冲到了前面去,就当秦军来是个自己助威的。
秦军虽然没怎么动手,但后面多了一个助威的人,效果还真是不一样的。与一年前进攻的吴军相比,此时的吴军可以说是毫无战斗力,打到哪就败到哪,败到哪就退到哪,就连当初以五千精兵勇搓楚国令尹的夫概王也是一败涂地。
吴军败退的原因,当时楚国不知道,但现在的我们是知道的,这是他们既定的计划,想要以最小的代价退回吴国,佯装败退而不惹怒楚军,没有比这么做更好的办法了。只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意外是吴王阖闾没有料到的,那就是他的弟弟夫概王的败退既有他的安排也有夫概王自己的心思算盘。
夫概王进攻的时候冲在最前面,撤退的时候也是冲在最前面,这似乎是一个矛盾体。但当我们知道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后,就不会觉得有所奇怪了。
夫概王走在最前面,是想把吴国的主力甩在后面,而把吴国的主力甩在后面,是想趁着吴国国内兵力空虚的时候起事反叛。
吴王阖闾十年(公元前505年),于楚国力战而归的夫概王趁吴国动荡之际,自立为王,与阖闾形成对峙之势。
没人知道夫概王此次反叛是谋划已久的行动还是一时的冲动,因为失败者是不值得研究的---阖闾很快就打败了他。
吴国已经是两头难顾之势了,夫概王再来这么一出,尚在楚国的吴军只得加快了撤退的脚步。
见吴军行动如此迅速,楚军和秦军也同时加快了追击的步伐。吴军在前面跑,秦军和楚军在后面追,最终在吴楚的边境之地,还是追上了。不得已,又打了几仗,先是吴军打败了楚军,然后秦军顶上去又打败了吴军,几番下来,三方都互有胜负,互有伤亡。
战斗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楚国来讲,无非也就是出出气。
对吴国来讲,无非也就是不想在撤退的情况下还被人干一顿。而对秦国来讲,无非就是动动手,热个身,好让到时候跟楚国谈报酬的使臣多个砝码。
几番下来,大家都达到了目的,于是,一个以精心谋划复仇为开始,轰轰烈烈的战火为过程,草草了事为结尾的一场大战落下了帷幕。
就吴破郢都这场战役而言,在历史上的意义是重大的,横空出世的孙武和伍子胥把自己成功的留在了历史里,成为了历史的一个符号。同时,他们也把春秋的战争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侵略战、攻城战在将来会成为主题。
楚国虽然最终在秦国的帮助下恢复了国土,但是国都被破,无论是名誉上的还是实际上的损失,都是无法估量的。曾经的楚国还一度想收吴国为小弟,让他对自己唯命是听,现在看来,这是一种多么自不量力的想法啊。
当年巫臣逃亡到晋国,谁又能想到,他会帮晋国培养出一个这么强大的助手。
果然,历史的走向,是没有任何人能洞悉的。
吴国虽然没能吞下楚国,但也算是让他元气大伤了。正值高兴的吴国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另一个对手正在悄然壮大,大有与自己一争高下之势,他就是此番挑衅南境的越国。
趁着吴国主力逗留楚国之际,越国来犯,当吴国主力撤兵回国之时,越国的进犯自然也就轻松的被击退了。
此时的越国实力确实尚还敌不过吴国,但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部落,到一个敢举兵进犯吴国的诸侯,越国也可以说已经完成了蜕变。
虽然今日不是吴国的敌手,但将来,谁又说得清呢,就想当年的吴国之于楚国一样,谁又会想到今日呢。
越国,今后这纷争的舞台,必有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