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若瑾自冷修院落中出来后上了辇车,方低低的笑出来,执锦飘在一旁:“你这一笑,可带点人间的烟火气了。”
她听闻此言止住了笑意,描画精致的眼角仍是弯着的,轻声道:“想来我曾摄政不深,身旁的人又多是耿直贤良之辈,倒真是没有开过如此眼界,真得好好谢过公主才是。”
执锦瞪大了眼:“好你个纳兰若瑾,本以为你是个老实的,不想拿着那群人来打趣本宫,本宫真真要砍了你的脑袋方解心头之恨。”
颈上人头朝不保夕的主儿不知想到何事,眯了眯眼,道:“执锦,你道世间深情为何物?”
执锦作为一只鬼这片刻却是失去了觉悟,沉思了会儿道:“本宫不知。”
纳兰若瑾命人往未央宫去,却于将至之时转头回了芝兰宫,只着人将疏同传了过去。
疏同冒着雪来,脖颈上围着条新鲜出炉的小皇帝赏的雪貂围脖,见了叶莫恭恭敬敬行了礼露出个笑来,叶莫回了个礼,一旁的宫人早早的通报了掀开门帘让她入内去。
叶莫待这个天资卓越的同门约莫算是十分的温和了,可她不喜欢她,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杀手如她般心软爱笑,瞧上去倒像是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叶莫提携了太多人,可对疏同像是遗忘了般,却在言归叛变后在公主前举荐了她,一举将她推到与她平级。她无法遗忘的,是在她带血的铁则下仍旧冲每一个人笑的小姑娘,以及笄之龄力压一众恶徒与诸多同门夺彩的最具天赋与实力的杀手,在生死较量下却永远点到为止,她是第一个未杀一人入选影卫的杀手。
如此惊才艳艳,却又如此心慈手软,如今将她放到那受了惊吓的小皇帝身边,其他影卫传回来的消息她也知道不少,听说她把小皇帝照顾的很好,还用轻功为那小团子飞雪折梅,烹了壶红梅茶,还听闻,她曾多次提及公主,似是有意软化小皇帝与公主的隔阂。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天赋异禀的杀手,生来是个杀人的料子,却更愿意在这大雪漫天中烹一壶茶。
“叶大人,叶大人。”
叶莫回过神来,便见疏同抱着只小暖炉冲着她笑,叶莫眉间一抖,她真没见过一个杀手,如疏同般穿戴整齐准备过冬的,这暖炉来时没见她拿,那便是从里拿出来的,叶莫在心中又描了她一笔,险些叹口长长的气。
疏同:“叶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叶莫点点头,果真就往外走了一步。
疏同:“......”
叶莫压了压眼帘,道:“叶莫身为长公主近侍,不可擅自远离公主,若有话便在此处说。”
疏同润了润干涩的唇,小小声声冲着叶莫道:“那大人,我们站在台阶下?”
她本想拒绝,但见着她那双眼,实是说不出甚拒绝之词,只得跟着她到了台阶下站着。
疏同道:“大人,公主近日为何不去看望皇上了?”
叶莫:“放肆,公主的事也是你我能擅自揣测的?做好公主吩咐的事情莫要自作聪明。”
疏同瞧着叶大人毫不犹豫转身,轻笑了声走了,长公主要为了小皇帝铲除威胁,可有得是人要倒霉了。
腊月下旬,长公主请了个戏班子,本想着在未央宫中观赏一番,不料严寒难御故而携幼帝往暖阁去了,遍邀重臣。
左右相,齐然,樊都皆列位下坐,除了叶莫一干影卫,唯有小皇帝与冷修坐在阁楼之上,冷修热出了一身汗,却忽觉有些凉,转眼看向那个女人。
纳兰若瑾少见的娥眉淡扫,衣着也难得素雅了回,目不转睛的盯着拜完达官显贵后起唱的戏班子,倒是一场君明臣贤后有德的戏,贤臣钟良因多次冲撞皇上被下了大牢,钟良的妻子素有耳闻帝后感情甚笃,故悄悄入宫请皇后求情,皇后闻言遣人将她先行送回府邸,并允诺到,她夫君三日之内必会返家。
纵然执临与纳兰若瑾坐在一处浑身不自在,险些要缩做一团去,可这戏看懂了后瞪大眼从袖下伸出小手,扯了扯疏同的衣摆,疏同看向小皇帝。
执临小声问到:“皇后真的可以救钟大人吗?我.......朕觉得钟大人是贤臣。”
疏同调高眉瞪大眼小小声声回道:“禀皇上,臣也不曾听过这戏,所以要伶人们唱呢。”
执临看着戏台上点点头,撒了拉着疏同的手,眼巴巴的盯着正在吩咐宫人拿玉佩的皇后。
纳兰若瑾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动静,不曾转过头去瞧一眼,免得坏了拿小团子看戏的兴致,只捏着一杯酒饮下,堪堪遮了唇角的笑意。
执锦生前除了阴谋诡计后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折子,民间的那些戏折子不知被她收罗了多少,恰好这个也在其中,故而懒洋洋的盯着戏台,时而看看纳兰若瑾,也不出声。
纳兰若瑾将目光放在戏台上时,皇后将玉镯拿在手中且吩咐宫人将其扔了。
一旁饮茶的皇帝见了,问道:“你要扔甚,给朕瞧瞧。”
皇后笑道:“是臣妾的一个镯子,本是杏色,不料呆久了却成了浅白,臣妾估摸着这也不是块好玉,故而命人将其扔了。”
皇上一瞧就乐了:“爱妻啊,此玉乃暖玉,品相甚好,玉是天下金石最有灵气的,老玉陈新,乃是福相啊,你怎的还要扔了呢。”
皇后听了后道:“可是皇上,这玉镯曾裂过一次,臣妾当时不舍叫人做成了金镶玉,老一辈儿的言,断玉不吉利。”
皇上握着玉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道:“这玉镯是你在怀辰儿时裂的,你可是忘了空空大师言此玉替你挡了一灾,怎么也算个功臣了,再说,玉是好玉,这裂痕被金镶上后更有锦上添花之意,瑕不掩瑜呀。”
皇后闻言笑着想从皇上手中拿回玉,却被他抓着手套上了手腕,皇后一时羞涩难抑,道:“皇上,宫人皆在,您......”
皇上握着她的手,半响笑了笑:“朕此生求仁得仁,何其有幸,天下由此般国母又岂能不太平昌盛呢。”
皇上与皇后讲了通镯子得好处,隔日便吩咐人将钟良放了,至此戏亦唱完。
执临瞧着伶人们纷纷退去后,看着疏同道:“是不是皇后以玉为警,暗示那钟大人是贤臣呢?”
疏同:“禀皇上,微臣还没想通呢,哎呀呀,多亏皇上提醒,好像确是这么回事儿。”
执临抿着小嘴,露出一个小虎牙来,半响才端起了皇上的架子回道:“糊涂,你准是方才走神了。”
疏同笑开了:“那啊,明明是皇上聪慧。”
执锦淡淡的道:“疏同倒是得人心,瞧瞧你碰在手心上的奔着她去了。”
纳兰若瑾现下不方便与她说什么,便不曾回她,只是道:“玉是好玉,臣亦是贤臣,明君德后贤臣,倒是颇为用心,皇上想不想见见这个戏班子。”
执临突然被纳兰若瑾问津,正不知如何是好,纳兰若瑾接着道:“本宫很是想见见。”
执临:“朕......朕亦欲一见。”
纳兰若瑾:“哦,那正好,来人呐,去请。”
冷修听到纳兰若瑾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愣了愣,只觉这戏班子定有幺蛾子,只是这在场数人,倒不知她是要对谁下手。
他念着纳兰若瑾,正好的,正主就与他说上了,她问他那个伶人唱的最好。
冷修深情款款的看向她道:“修觉得当为皇后。”
纳兰若瑾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本宫亦是如此认为。”
冷修顿了顿,便见她转过头去看着在下方叩首的众人,不知怎得想到了各个神庙中供着的平白受着信徒香火跪拜的神佛,只是这尊神手段通天翻云覆雨,想来便是有神佛亦奈何不了她。
纳兰若瑾:“方才饰演皇后的是何人?抬起头来让本宫见见,脂粉之下竟有几分贵气,倒像个温婉佳人的模样。”
樊都全程保持警惕,眼睛瞪的如铜铃似的,却仍是一言不发,武夫虽是鲁莽却不知与没有脑子,这是怎样的场合他自然不敢添乱,只是紧密注意着左右相,齐然与冷修的动作,可忙死他了,两只眼珠子都不知往哪搁。
纳兰若瑾:“樊卿,有何想说的么?”
樊都徒然被公主点了,不敢不言,亦不敢言这四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多防备之类的,故而只得从那已抬起头的小伶人头上道:“臣亦觉得此伶人长相甚好,甚好。”
纳兰若瑾笑了出来,不是没有想笑之人,只是喝茶的喝茶咳嗽的咳嗽,故而显得纳兰若瑾笑声惹耳,这满座重臣皆只能听着,待她不笑了道:“樊卿既是觉得姑娘娇俏,不妨问问姑娘的意思。”
樊都满脑子保护长公主安全,何曾想到被引到此事上,一时目瞪口呆,臣了半天也没臣出点甚来。
纳兰若瑾:“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可要本宫代你相问。”
樊都才理顺话头,准备拒绝,不料那女子竟是垂了泪,咬着唇,一双较常人偏黑的眸子蒙了层雾,更显得戚戚然来。
纳兰若瑾脸色沉了些许:“放肆,忽儿垂泪若是冲撞了皇上的气运,你百死莫赎。”
一群人嘻嘻囔囔的求起情来,纳兰若瑾盖了盖茶盏,叶莫眯着眼瞧了带头的班主一眼,他忽儿浑身一激灵,便说不出话来了,其余的人也安静下来。
纳兰若瑾:“说说看,因何垂泪,本宫不曾欺你不曾辱你,你若是愿,以樊卿的身份亦不会折辱了你,你若不愿本宫亦不曾强迫你。”
那小伶人可怜话还不曾说一句,便惹怒了最不能招惹之人,吓得哆哆嗦嗦的,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纳兰若瑾愠怒:“放肆,本宫问话从未有人敢不答,既是说不出什么,拉下去,年后处死。”
左灵均抿了口酒,道:“不过是个戏子罢了,唱戏唱的分不清今夕何夕了?莫不是还想给人做正妻呢。”
那伶人本是戚戚艾艾的,不想听到左灵均的话像是受了甚刺激似的,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杜灵,你,我本想着便是死了也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不想相爷如今位高权重,不仅忘了草民这个人,就连戏子也一并瞧不起了去?”
左灵均皱起眉:“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我何曾识你?”
左正则忽地惊了起来,给了左灵均一个眼神后看向纳兰若瑾。
那伶人仿若是受了天大的折辱,红着眼抹泪,竟是连女儿家的仪态也不顾了去,扑通一生跪到在地,喊起冤来:“长公主,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当世陈世美,抛弃发妻,折辱养父祖传之艺,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
左正则:“你这刁民,我弟弟何时与你结发。我朝律,中伤三品及以上官员着,拔舌凌迟。”
樊都见众人都嚷嚷起来了,笑了声:“左相,长公主尚未说什么,您怎的倒急了,莫要是包藏祸心,贼喊捉贼才好。”
执锦叹气:“贼喊捉贼不是这般用的啊,那莽夫,真真是丢本宫的脸。”
左正则:“大统领怎得血口喷人,莫不是自身包藏祸心,便瞧着谁都像是包藏祸心的模样。”
齐然冷笑一声,幽幽道:“谁人不知大统领对长公主忠心不二,若要论包藏祸心,约莫是左相像些许。”
左灵均本在兄长的暗示下不曾开口,忍到此处实是觉得忍无可忍,反讽道:“大统领如此急着给人扣帽子,莫不是受了高人提携。”
纳兰若瑾:“放肆,一个个的眼里可还有皇上与本宫?都给本宫闭嘴,否则定有重罚。小伶人先说,本宫不想听废话,还有,左相方才所言你可听清了,污蔑朝廷重臣可是大罪,若有一句不实,本宫便拔了你的舌头。”
那小伶人看了左灵均一眼,又是委屈又是决绝般转向纳兰若瑾:“草民遵命,草民名胭脂,是这戏班子老班主的女儿,我爹曾经收留过一对双生男孩,取名杜灵,杜均,他们聪慧异常却对戏曲了无兴趣,爹便让她们兄弟两与草民一同读书识字,还与他,定了婚,不料婚期之前他们去采办物资时叫拦路的强盗给杀了,我守着与他的婚约不肯改嫁,气死了爹爹,起初听说双相倒也未曾生疑,幸而老天有眼,一年前叫我在定州见了他一次,我方知此人早已飞黄腾达却弃了未过门的妻子,我一个弱女子兜兜转转来到京畿,本有诸多怨言,见他飞黄腾达不想断他仕途,想着私底下找他去,不料,不料公主言道要将草民赐给大统领,一时便急了,更不料的是此人无情无义,竟眼睁睁地见着草民去死还要落井下石啊。”
她说的凄惨,眼泪卷着胭脂扑簌扑簌的下,叫人瞧着好生不忍,纳兰若瑾听完转向阴恻恻瞧着胭脂的左右相两人,道:“右相,本宫想听听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