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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金角湾谈起故乡

艾 玛

M女士微微弯曲着身子,疾步离开会场,走到室外回廊拐角处一扇不太有人经过的窗前接听电话。电话是M女士的丈夫打过来的。

“你不回来了吗?”丈夫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无奈。

M女士把一根手指点到窗玻璃上去,好像只要再使一点儿劲,她的手指就可以穿透玻璃伸进窗外的一片浓绿里。窗外生长着一丛翠竹。M女士不曾料想到在这个僻远的北方边陲小城,H城,这个每年一到十月就大雪飘飘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丛竹子,而且长得这样好。M女士微微偏着头,把一只耳朵贴在手机上,记起来两天前从机场到这宾馆的路上,沿途看到的不外乎是松柏,还有白桦。而这里,回廊拐角处隐蔽的窗外,却葳蕤地生长着南方形体秀美的竹子。M女士一时有些困惑。电话里丈夫的声音透着气恼、无奈,或许,还有一丝,鄙视。是的,鄙视!

一个月以前,M女士的丈夫就告诉过她,这个周末,他们要一起回L县,去给丈夫的母亲——M女士的婆婆过八十大寿。给婆婆的礼物M女士早已准备好了,放在丈夫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只是,婆婆的寿宴,L县的某副县长,丈夫的高中同学,也不免会隆重到场。副县长和M女士的丈夫从小在县城的同一条街道上长大。三年前,他的女儿高中毕业报考M女士的母校,总分差一分未达录取线,副县长不知是从哪里得知,M女士本科时期的辅导员,M女士的恩师,现在已是那所大学的校长。于是副县长亲自来C城找M女士。这件事M女士并未办成。她鼓足勇气给老师打了个电话,结果只是寒暄一阵了事——她简直无法开口谈这样的事。后来副县长的女儿上了另外的一所大学,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副县长向M女士的丈夫透露,接下来女儿打算报考M女士的研究生。

“这回不用你求人了,一定要帮一帮。”M女士的丈夫曾这样对她说。

可到底要怎么帮呢?M女士困惑得很。

“……你不能总是这样!”最后丈夫在电话里异常恼怒地说。

M女士知道丈夫的恼怒不是因为预感到她不赶回去庆贺婆婆的生日,而是预感到,她,M女士,尽管年过不惑,却依然是不可以被指望的。

他一定很失望。M女士想。她强烈地感受到了丈夫话语里责备的意味,于是有些羞惭地沉默了。M女士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玻璃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隔着一层玻璃,那些密密实实的竹叶与她的手指亲密接触,它们紧紧贴附在窗玻璃上,挤挤挨挨的,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M女士仿佛听到了它们隔窗发出的孩子般热闹而活泼的吵嚷声。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八月,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但宾馆里冷气很足。M女士收了电话,把头靠在凉丝丝的窗玻璃上,心里突然生出了对旅行的渴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起初M女士来H城开会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考虑旅行,而是定了会后第二天的返程机票。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要这样急。M女士边往会场走边想。

主席台上的一排座位已空出了好几个。在她接电话的时候,领导们已相继发表完讲话退场了。此刻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眉头紧锁的女教授在作报告。M女士曾在两年前的一次学术会议上见到过女教授与一位男教授吵架。作为学界出了名的硬绿派,女教授一向主张对湿地进行立法保护,且反对任何带有营利性质的对湿地的利用。M女士记得当时女教授拍了桌子,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后来有不少人背地里打趣说女教授是在更年期。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制定一部湿地保护法。女教授打着凌厉的手势,斩钉截铁地说。

两天后,M女士到了E国一个与H城隔河相望的叫金角湾的地方。

金角湾是一个美丽的海湾,很少能看到高楼大厦。整个海湾就像一个弯弯的牛角,岸边是高低起伏的山峦,牛角内的水面上,泊满了大小不等的船舶和军舰。岸边被刷成黄色或红色的房子顺着山势向四周铺开,隐入郁郁葱葱的树林中。M女士下榻在靠近海湾一角的一个小旅店里。这个小旅店是由一个叫老杨的中国人开办的,M女士在H城工作的热爱旅游的同学推荐了这家小店,干净,安静,食宿的价格也非常合理,在H城那些喜欢出国自助游的朋友们中有很好的口碑。M女士打算在这里待上一周左右的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M女士信步穿梭在金角湾的大街小巷,迎面而来的都是些身材高大健硕的人,说着她基本上完全陌生的语言。M女士随身带了一个小本子,记下每一个岔路口的标志,以便自己在傍晚的时候能准确地找回旅店去。M女士很享受独自行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感觉。

有一天,她在一座教堂旁边的小树林里待了一个下午,呼吸着异常清新的空气,倾听林中啾啾的鸟鸣,M女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这片树林是人工林,大部分树木都是蒙古栎,北方的树种,树叶椭圆且细小,树干却高大挺拔,是她以前不常见的。倒是在林地上的杂草中,她看到了一茎非常熟悉的蒿草,与家乡的蒿草并无二致。她有一丝欣喜,仿佛是它们追随着她的脚步,来到了这异国他乡。有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从教堂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从M女士面前的小路上经过,新娘子提着婚纱的下摆,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和新郞亲吻。他们走过去后,树林也仿佛得到了祝福,显得格外安静祥和。有那么一瞬间,M女士想到了她的丈夫,想到了他失望而有些气急败坏的脸——也就是一瞬间而已。“你真应该去学学成功学!”她的丈夫曾戏谑地给她建议。M女士不知道什么是成功学,她曾背着丈夫到办公室上网搜了搜,发现成功学就是教你怎么成为有钱人的学问,时下非常流行,受到很多年轻人的追捧。“有伟大成就的人,向来善于自我管理”、“开发个人潜能”、“三个月赚到一百万”,诸如此类的话让她看得有些云里雾里。那日回家的路上,看着人流涌动、车来车往异常忙碌的街道,M女士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对这世界的惧怕。

还有一天,M女士独自一人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广场上,她和一个包着黄色头巾、穿褐色长裙的老大娘在一张长椅上坐了很久。老人的脚前放着一只藤筐,里面放着几把蔬菜、一些土豆,还有几个硕大的新鲜的蘑菇。有一个长着一头红发、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牛仔裤的中年女人路过,买走了一把蔬菜。整整一天,老人除了到广场另一侧卖面包的小贩那买过一只黑面包充饥外,就没有离开过这张长椅。M女士到海边喂了会儿海鸥,又好奇地跟拍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跳舞乞讨的吉普赛妇女,回来看见老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既不吆喝,也不换个地方去碰碰运气。M女士走回到长椅前坐下,内心里那点儿莫名的隐隐的焦虑一下子消失了。黄昏很快来临,M女士起身离开广场的时候,从那位老人手里买了一只蘑菇往回走。华灯初上,路边有不少恋人相拥而行。M女士手中的蘑菇散发着一种带着土腥气的淡淡的香味,褐色的表面上满是深褐色的小圆点。气味、颜色和形状都是她熟悉的,很像她家乡的一种野生菌,叫绿豆菌的,只不过这个要大许多,拿在手中简直像一把小伞。

M女士回到旅店,老板老杨端过来一杯红茶迎上来说:“哈,今天回来得晚了点儿啊。”

“一个人走在这个城市,真的有那么不安全吗?”M女士问。

“倒也不是。只是以前有游客出过事,后来就总想着还是要提醒一下大家注意安全。”

“出了什么事?”

“一个人,因为一点意外,没能活着回去。这样的事可能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发生,在国内,也不能说没有。只不过现在我们的双脚终归是踩在别人的土地上,人生,地亦不熟,小心一点的好。我以前做导游,公司培训的时候,听到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老杨笑了笑,道,“我在这边五年了,我又了解它多少呢?毕竟已不是我们的地方,注意安全是必要的——你今天都逛了哪些地方?”

“随便走走,什么海洋街,富金街,还有广场……”

“哦,你觉得海洋街怎么样?”老杨问。

“一条繁华漂亮的街道,很有异国风情。”

老杨看着M女士道:“我的祖父就是在海洋街出生的。”

M女士不解地看着他。老杨一边麻利地擦着桌椅,一边说:“以前它叫北京街,我祖父八岁的时候回的中国。后来他一直想过来看看,想找到他祖父的墓地拜一拜。他死得早了些,1983年吧,那时出趟门有多难!”老杨说着,指了指M女士手中的蘑菇说,“H城周围的山林里也能采到这样大的蘑菇,我祖父死前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要吃那种用洋葱、西红柿和牛奶焖熟的蘑菇。那时很难买到鲜牛奶,我父亲为此养了一头母山羊。呵呵,很奇怪吧,几乎是每餐不断呢。除了我祖父,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喜欢那种又黏又膻的味道,我们都爱用蘑菇炖小鸡吃,或是用排骨煲蘑菇汤喝。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祖父的面前总是有那么一碗酸溜溜的奶汁蘑菇,一直到他去世。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祖父坐在餐桌边,吃那种黏稠的烧蘑菇时的情景。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那气味怪异的菜,总感觉他,哪里是我的祖父?呵呵,简直就像个外乡人!”

“那你找到你曾曾祖父的墓地了吗?”

“到哪里去找啊?什么都没有了。哦,对了,足球场附近还有一座以前中国人修的房子,听说全市就那么一座了。我祖父一家当年是在大清洗前回的国,很幸运活下来了。现在你看这座城市到处都是他们的英雄纪念碑,新的血迹掩盖了旧的血迹……一切就像被橡皮擦擦掉了似的,干干净净的!”老杨叹着气摇头。

老杨的话,让M女士不由感慨那一段如迷雾般的历史……后人总是很难触摸到历史的真相的,穿越历史的雾霭就如在庸常的生活里寻找真理一样难。M女士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M女士沉默了一会儿,对老杨说道:“我老家也有这种蘑菇,一般长在竹林或茅草丛中……”M女士闻着手中蘑菇的气味,想起了前两天刚参观过的当地的一家艺术博物馆。这家博物馆位于半山腰,一所普通的民居改成的。M女士那天在教堂外的小树林里待了很久,后来她选择了一条和来时不一样的路回旅店去。在半路上她看到了这家博物馆。在金角湾,人们从不在招牌上使用别人的文字,他们只使用自己的文字。而在国内的许多城市,人们总是替外来者想一想,比如在H城,人们会用中文和俄文两种文字告诉行人:这是商店,这是学校,等等。而在C城,除了中文,英文,人们偶尔还使用日文或朝鲜文。M女士英文非常流利,可是在金角湾,会说英文的人并不多。M女士不认得博物馆外面招牌上的字,她试图用英文向一位路过的戴着金属耳钉的青年打听,那人很困惑地看着她,她只好换上刚刚从老杨那里学会的几句当地的语言,结结巴巴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耳钉青年叽叽哇哇比画了半天,M女士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大约知道这个地方是可以免费参观的。M女士信步走进去,发现游客很少,一楼是一个咖啡厅,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书。M女士到二楼转了转,看到展出的基本上都是油画,是本地当代艺术家的油画。M女士在一幅画前停留了很久,这幅油画画的是大雪后的树林,树木高大茂密,地上满是厚厚的积雪,连白桦树光秃秃的枝干上也积满了雪。黄昏晕黄的光线照进林中,在雪地上投射出树木密密交错的黯淡的影子。M女士在这幅油画上同时读到了寒冷与温暖,寂寞与喧闹……

老杨看着沉思中的M女士,笑道:“想家了是吧?我刚来的第一天,天一黑,我就想H城的那个家了,感觉哪儿都不对似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咬着牙对我老婆说,赚到够给儿子买一套房子的钱就回去。五年前十万块钱就可以在H城买套房子,过了两三年,赚到十万了,回去一看,哈!好家伙,房子涨到二十万了。现在只怕三十万也买不到一套好房子了。”老杨一边摆餐具,一边苦笑着摇头。

“可是早晚还是得回去的,是吧?”

“我最初想到要来这里开创事业,是因为这里是我的祖籍地!慢慢我才知道什么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呵呵,将来我得埋到H城外我们老杨家的地里去,我可不想到了那边还要时不时卷着舌头说鬼话。”

M女士不禁笑了。她把蘑菇递给老杨,道:“送给你炖小鸡吃吧。在我的老家,我们喜欢把蘑菇做成菌油,最好吃的不是这么大的蘑菇,而是那种硬币大小的,比这个小多了,还没有长开的样子,像朵花蕾。做成菌油封在瓷坛里,能从春天吃到冬天呢……”M女士比画着,说着说着停下来,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母亲……锅里正烹着香气四溢的菌油,母亲或许是听到屋外三叔“咚咚咚”的脚步声,提着锅铲急急忙忙追出门外。那是某一年的清明节,M女士刚刚晋职为副教授,作为一所重点大学里最年轻的副教授,M女士独自在一个周末从省城回故乡为去世一周年的父亲扫墓。她以为自己的努力,是足以告慰九泉下的老父的。那个时节,家乡的早晨已不再寒冷,空气中有一丝惬意的清凉。有风拂过屋旁的竹林,撩起一阵“沙沙”的柔软声响。M女士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隔窗见母亲立在檐下。大约怕吵醒她,母亲尽力压抑着声音,急切而歉疚地说道:“她三叔!她三叔啊,你莫见怪,幺妹她,不是忘本,她只是会读书,别的狠,是没有的……”母亲所说的“别的狠”,就是指读书之外的本事,比如像三叔托付的帮小堂弟在学校里找个事做做的本事。母亲的解释并没有得到三叔的回应,她坐在床上,隔窗听到三叔清脆的一声吐痰声。那个早上的早餐是母亲做的菌油浇面条,面条里卧着两个荷包蛋。她在餐桌边坐了很久,才埋头挑了一筷子。母亲坐在她对面,一边用苍老而满是皱纹的手摩挲桌面,一边用满是怜爱的眼光看她。她羞愧得抬不起头,差一点儿就落下泪来。后来,她成了某个学术领域的知名学者,在家乡人的眼里,却依然是个没有“狠”的人。她从来没有办成过哪怕是一件乡亲们托付的事,大到子女升学就业,小到买比市价便宜的家用电器,往单位里销农副产品……反倒是她的丈夫,一个事业单位里才干平平的副处长,还多少帮他们办过几件,比如购买春运时期异常紧俏的火车票。乡亲们也逐渐明白,从小就不善言辞的M女士确实是个没有什么“狠”的人。后来她偶尔回到母亲过世后的家乡去为父母扫墓,他们待她亲切而宽厚,语气和眼光都让她读到一种深深的怜惜。有邻村不明就里的人跟三叔打听她,三叔的答复是:“找也白搭,三岁看老,冤枉我大哥那些个本子费!”这话以不可思议的途径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气得落下泪来,接下来有很多年她都没有再回去过。从M女士丈夫家所在的县城到她自小长大的村子去,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有几次他们到了县城,M女士也没有提出说要回去看看。她的丈夫曾看着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真的要把这条路断了吗?”当时她把脸别到一边,佯装没有听见。可是她没有料到,后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丈夫的这句问话,她的胸口竟然就会生出一阵莫名的隐隐的痛来。

这个晚上,躺在小旅店窄小但柔软的床上,M女士梦见了老家屋旁的竹林,林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黄昏那晕黄的光线斜斜照进来林中,看上去同样也是既温暖又寒冷。

这天是婆婆的生日,M女士到底还是拨了个国际长途回去。她先是拨打丈夫的手机,通了以后一直无人接听。她接着打通了女儿的手机,问起丈夫,一大早的,竟然是“喝醉了”。女儿把手机举到奶奶的耳边,M女士跟婆婆说了几句家常话后,挂了电话就一直靠在床头发呆。如果这次帮不上副县长的忙,她是不是以后都无法回到县城了呢?人到中年,回乡的路竟越走越短。

M女士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在三年前。三叔去世了,她回去凭吊。多年没有回去,她发现村子里她认识的人差不多都过世了,就连村口的泡桐树,也改变了花期,整整提前了两个节气。堂弟到底还是搭帮另一个在电厂工作的乡党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人养得又白又胖,孝服的领口露出灰色制服的立领,以前畏畏缩缩的一个人,一下体面起来。她发自内心地为堂弟感到高兴,可是她愈为堂弟高兴,就愈感到对三叔内疚。村口的那条小路修成了可以并排跑两辆车的水泥路。堂弟不经意地告诉她:这路,是村里张家在县里做交通局副局长的小儿子集资修建的。她彻底没有了再踏上那条路的勇气。后来她给村里的小学寄过两回钱,数目都谈不上大,以至于她都羞于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汇款单上……这些,都是她身边的人,她的丈夫、女儿,还有她在C城的同事朋友所不知道的,仅仅属于她的,与故乡最隐秘的联系。

M女士发了一会儿呆,默默地走到楼下去。在老杨的小旅店里用过一碗稀饭、一片烤面包和一个煎鸡蛋的早餐后,她沿着门前的街道一直往西边走去。沿途她看到一队同胞跟在一杆小旗子后横穿马路,急急忙忙赶去参观一艘退役的潜艇。他们都戴着同样颜色的帽子,看上去都心情愉快、备感新鲜的样子。M女士心中徒生一丝悲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直到她走进了市中心的一座森林公园,才慢慢消散开来。这个公园从山顶到临海的山脚都长满了茂密的树木,白松、西伯利亚落叶松、红松,还有椴树、花楸树等各种树木都为享受更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向天空生长。阳光间或从它们密密交织、随风摇曳的枝叶间洒落下来,在草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被雷电击倒的需两人才能合抱的冷杉无人收拾,兀自在荒草中慢慢腐朽,变成松鼠、苔藓、越橘和勿忘我的乐园。

M女士顺着林中的小径向公园深处走去。空气十分清爽,园中是如此静谧,要不是偶尔从公园外的马路上传来隐隐的一声汽车的轰鸣,M女士简直难以相信此刻正身处一座城市的中心。M女士来到一处朝向大海的斜坡上,看到一块用心整理出来的草坪,草坪四周的长椅上有三五个当地居民在休憩,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少女牵着一条体型庞大的牛头犬在草地中央嬉戏。

M女士在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来。她在心里计算着回程的时间,想着过两天回到C城,她该如何跟丈夫解释。或许可以对他说:“好吧,我同意去学成功学!”M女士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

突然,M女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位穿着一套白色运动套装、戴茶色太阳镜的中国妇女正穿过草地朝这边大步走来。M女士凝神细看,竟然是那位在H城作学术报告的女教授!

M女士非常惊讶,她站起来迎着女教授走过去。M女士说:“您好啊!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您!”M女士握住了女教授伸过来的双手。

女教授摘下太阳镜,M女士看到了在她眼角因为微笑而产生的细密的鱼尾纹,这使得她看上去非常亲切,与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她们在长椅上坐下。女教授扭过头来看着M女士,笑着道:“你跟两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呢——怎么,一个人来的这里?”

“我在H城的朋友推荐我自助游,会后我就过来了,一个人瞎逛。”M女士说。

“我是图省事,参加了办会方组织的旅游团。瞧——”女教授把一只手腕伸出来,给M女士看她手腕上的一根细细的紫金手链。

女教授说:“这两天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逛了不少商店,巧克力店、海鲜干货店、紫金饰品店、工艺品店……呵,这是我选择省事不得不忍受的。”

M女士看着女教授笑意盈盈的脸,想起大家说她“更年期”的话,笑了。M女士道:“这次会议,您的报告作得很好!”M女士其实很反感学术界动不动就呼吁立新法的现象,滩涂、海岛、草原、丛林等等都各有立法,可收效甚微。人们总是热衷于在学术上求新,抢占新的制高点,搞循环经济的时候,就有学者呼吁循环经济立法,现在没人提循环了,都提低碳,于是又有人呼吁低碳经济立法。大家跟在某个无形的东西后面跑来跑去,看上去都忙得很,其实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现实的呢?M女士虽然认为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立法,而是唤醒沉睡的法律,但同时她在内心亦很赞同女教授关于湿地保护的观点。

目前最好的保护办法应该就是把保护地划为禁区,让某些人不得染指,一旦进行所谓的综合利用就全毁掉了。M女士想。

女教授摆摆手,说:“我的发言令主办方很不开心呢,都设置成禁区了,他们忙乎一阵,申请下来湿地公园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需要学术界为他们摇旗呐喊,然后大家走上共同富裕之路。你我都清楚,对许多人来说,学术不外乎是为饭碗的学术……我们现在不谈这些——你抽烟吗?”

M女士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是啊,在现实与我们的理想之间,总是存在差距的。这次旅行,如果不来金角湾,我大约不会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昨天午餐时间我顺路去了阿谢涅夫博物馆,在博物馆内看到了两块明代汉字石碑。这大约是这个城市唯一能让人联想到我们过去的东西了。从博物馆出来后,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拥有?不是看你获得了什么,而是看你最终留下了什么——学术也一样。”女教授说。

听教授提到明代石碑,M女士也想起了足球场附近的那所中国房子。她听老杨说起后,有天专程跑过去看了看。路旁不太引人注意的拐角处,一排两层的旧砖房,人字形的红色屋瓦。为了与周围房子的颜色协调,墙壁也被涂上了鲜艳的红色。但墙上的窗子是空空的,门口两扇铁栅栏紧闭,院内荒草萋萋……

女教授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M女士尽管不抽烟,但对这香烟的牌子还是非常熟悉的。曾经在C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有这个牌子女士香烟的广告。

轻弹玉指,艳惊天下。M女士看着教授抽烟,想起来当时的这句广告词。

M女士问女教授道:“怎么今天您没有跟团游呢?”

“哈,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啊!五天在金角湾的旅行,有半天是自由的,自我们有钱旅行以来不都是这样出门旅行的吗!哦,等等——”女教授想起了什么,把包拿过来放到腿上翻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掏出来一只红色的蒙着金丝绒的小盒子递给M女士,说,“打开看看。”

M女士以为又是一件紫金或者琥珀之类的首饰,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它,一看,不禁笑了。盒子里竟然是一朵小黄花。

M女士把花拿在手上,说:“是金针菜啊!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它又叫萱草,古人叫它忘忧草。它的分布范围非常广,从长江以南一直到东北,甚至在这儿都应该有的,不过这几天我倒是没有发现。”

“不愧是研究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原来这里本来就有啊。”女教授看着M女士说道,“我刚刚在公园外的道路旁发现的,长在一处向阳的台阶旁。”女教授比画着,说,“有这么大一丛,开得很好。”女教授停了下,脸上浮现出十分迷人的温柔的笑。女教授接着说道,“在我家乡,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花,有黄的,偶尔也有粉的,我们叫它黄花菜,也叫它宜男草。刚才我看到你时非常惊喜,是因为看到你之前我才刚刚遇到过它,我站在草地那边看着你,想这是什么地方?尽遇到故人!呵呵,没想到这个只是异客。”

M女士把花儿举到鼻尖前闻了闻,也笑了。她问教授道:“您的家乡是哪里?”

像徐徐灭掉一盏灯,女教授脸上因为微笑而产生的光芒慢慢不见了。她拧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前方。

“我的家乡吗——”女教授沉默着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道,“已经,死了。”

M女士非常吃惊地看着她。

女教授又抽了一口烟,这回吐出的是一连串的烟圈,非常活泼地,一个跟着一个,像一串省略号。女教授把一根手指慢慢伸到烟圈里。M女士看着烟圈很快飘散开来,滑过女教授的手指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它在水面之下三十米深处长眠……”女教授停顿片刻,淡淡一笑,幽幽道,“可以说,是淹死的。”女教授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没有葬礼。”

M女士愣了愣,悟过来。她依稀记得一个节日,人们兴高采烈,庆祝一个伟岸工程的竣工,据说它实现了几代人的梦想。M女士怔怔地坐在那,嘴微微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年轻的时候,拼命要离开的是家乡,现在,拼命想念的也是家乡……你不知道头几年有多难熬!每到逢年过节,看别人都拖家带口回老家了,我就很恼火。我问自己,我如何才能回到家乡呢?”女教授身子后仰,把一只胳膊支在长椅的扶手上,夹着香烟的尾指轻轻划过有着两道很深皱纹的前额,她扭过头来看着M女士道,“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比如,你走在一条路上,无论你走多远,你都会不时地回头看一看的,你不一定再走回去,但你肯定会不时地回头看的,谁都是这样。但是有一天呢,你走着走着,一回头,却发现背后什么也没有了。这多惊悚啊!看不见来路,是要比看不见前路更可怕的。对我来说,故乡,就是我的来路。”女教授说着话,神情黯然地把一截长长的灰白的烟灰弹到潮湿的草地上。

M女士也变得有些伤感起来。她和教授并肩坐在这已是异国他乡的长椅上,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她们沉默地看草坪上的金发少女逗玩那只长相凶猛的牛头犬。少女快乐地从如茵的草地上跳起来,灵巧地向前跑了几步,把一根形状像骨头的玩具向树林深处抛去,那只牛头犬“嗖”一下,箭一样射了出去。

(《上海文学》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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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最强亡者

    最强亡者

    脚踏万物,震撼寰宇。亡灵师的身体就是一个废物,快比不过风,利比不过金,厚比不过土,暴比不过雷,寒比不过冰······只求能够突破这一种桎梏,逆天而行。这是一个属于亡灵师的时代传奇,永不落幕。
  • 史诗魔法的世界

    史诗魔法的世界

    在这美丽的魔法世界当中,看似外表很和谐,但实际上却是充满了政治昏暗腐败的世界,下层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起义反抗,同时有些国家还需要面对强国的侵略,有的国亡了丶有的则国力因为战争而损失残重、有的则成为强国、但还需要面对魔法外等种族的入侵,吸血鬼、哥布林、半人马(人类同盟)、人鱼、巨人(同盟)诸位邪神等等…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法绒特西帝国的史诗人物:贞德达尔克、(主角)为国家而战的故事,喜欢看的可以点个赞,我是仿Fate写的小说。
  • 宫斗不如养条狗

    宫斗不如养条狗

    “狗皇帝”被“挡箭牌”宠妃收养,跟在宠妃身后经历各种残酷宫斗并找到真爱的过程。原来温柔可人的解语花背地里却是食人花,孝顺知礼、聪明可爱的皇子公主也会转瞬变成恶魔,过程各种颠覆各种幻灭!不过老天保佑,狗皇帝跟了个治愈系的好主人,虽然过程有点艰辛,结局却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