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撞击声在耳边嗡嗡回响。
“谁呀?”
院内传出友让的声音。
“俺,明白。”
橐橐橐……脚步声响起,很快“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哦,明白哥,你回来了,你……你怎么回来了?”友让见到俺吃了一惊。
俺知道十一人两天两夜未归,肯定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俺没有回答友让的问话,说:“俺叔困(胶东方言:睡)了没?”
“没,没有,他正准备困了。”
张怀文的老伴留下一女便病逝,张也未再续弦。他一个人住一屋。还没等友让同意,俺就快步走进院中,径直向张怀文的屋走去。来到屋前,俺掏出腰间的七节鞭推门而入。
“哦,明白,你回来了!”张怀文咳嗽两声,略显吃惊。
“你这个狗汉奸,为什么甘当日本鬼子的鹰犬,今天俺就结果了你!”看着眼前这个汉奸,俺想起了死去的兄弟,便不愿多说,举着鞭头刺了过去。
张怀文不躲不闪,闭上眼睛哼唱起来:“二十一条成五九那一天,倭奴逼我签押真不堪,快快秣我马,快快厉我剑……”
熟悉浑厚且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仿佛射来一柄麻箭,使俺浑身震颤。俺立刻收回七节鞭,跟着哼唱起来:“杀尽日本还我旅大,东亚自平安……”
“彼区区之岛国,犹时存一席卷神州之野心者。异日,吾国自强,将粪除彼土,以为吾族之公园而已。呜呼,可以兴矣,黄炎祖宗,实式凭之……”
张怀文继续声情并茂地哼唱着,眼里溢出晶莹的泪水,慢慢滑过面颊。他那颗像小眼睛似的眉心痣没有眼泪,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俺在学堂里最喜欢的两段话,前者是《国耻》里的句子,后者是上海会文堂一九一三年出版的《高等小学论说文范》里的《民气说》。
“爹,爹,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张友让和张胜男闯了进来,吃惊地喊道。
“胜男,友让,俺没事,你们出去吧!”张怀文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他见友让和胜男未走,微睁着眼睛语气深沉道,“没事,一场误会。出去,俺让你们出去!”
见张怀文如此,胜男和友让瞅了瞅俺,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张怀文缓步走到门前将门掩上,然后仰头叹了口气:“唉,《国耻》《民气说》这些你都熟悉吧,这可是俺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教你们的,你说俺能是天杀的汉奸?”
听张叔这么一说,俺觉得在理,一时没了主意,七节鞭无力地在手中晃动着。
“明白老侄,这些天你们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事了,又是谁糊弄你说俺是汉奸,能不能跟叔唠唠?”张怀文焦急地说。
看着眼前面容和善、言辞恳切的张叔,俺觉得他肯定不是汉奸,他也没有理由当汉奸。
“唉,也罢,张叔,是俺错了!”随后,俺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张怀文听后,叹着气说:“郭松金,应该知道俺反对他和胜男的婚事,一直怀恨在心,临死前也不放过俺哪。”
以前俺只知松金喜欢胜男妹子,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情感纠葛。
“张叔,您说咱镇上有没有汉奸?”
“有,肯定会有,咱们国家从古至今都不缺汉奸。”张怀文仰头寻思了一会儿,“至于是谁这个不好说,他们隐藏得太深了。”
“您说那些日本人到底想弄啥,杀了咱那么多人?”
张怀文沉思片刻:“出兵,可能为了出兵。”
“出兵?”
“对,出兵。”张怀文眯缝着眼睛肯定地说,“他们想挑起咱内部混乱,以借机保护侨民为由出兵,侵占更多的战略要地。你听说过吧,民国十七年(1928年)的时候,北洋军和国军打得昏天黑地,日军就借保护侨民为由,出兵山东,而后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
“哦,这样啊。如果他们知道俺没有死,肯定会过来灭口的吧?”
张怀文寻思了一会儿,道:“这个不好说,你以后多提防着点儿。明白,你下一步准备咋办?”
“咱死了那么多人,俺肯定要跟乡亲们说了。”
“不,你要紧(胶东方言:千万)不要这么做。”张怀文摆着手说。
“为啥?反正俺也活不了几天了,这百八十斤就豁出去了。”
张怀文摇着头说:“俺不只是为你考虑,也为乡亲们着想。如果你跟乡亲们说了,他们肯定会痛恨日本人,也许会有人把镇上的日本人干掉。如果那样引来日本兵,不光是咱镇倒霉,全县甚至几个县都要遭殃。日本早视满洲为第二故乡,视山东为第二满洲。现在他们虎视眈眈,占稳东三省后,把魔爪又伸向了华北五省。目前青岛日军的陆战队蠢蠢欲动,咱要是杀了日本人,正好给日军以口实。日本人是杀不得的,你知道眼下形势有多紧张吗?他们恨不得自己杀掉侨民栽赃咱们,九一八事件不就是这样?他们的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硬说是中国军队所为。”
“日本人杀了咱那么多人,就不跟他们算账了?”俺感觉从嘴里吐出来的字在颤抖。
“算,当然要算账了,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叔,还有一件事俺搞不明白,日本鬼子为啥不趁早杀了俺们,还跟猫捉住老鼠似的,玩上一阵子?”
张怀文寻思片刻:“他们可能在进行一项研究。”
“研究?”
“对,研究。这也是俺的猜测。”
“研究,研究啥?”
“研究中国人的意志、耐力、性格等等,为他们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
“啊,这么细致,面对这样的对手真是太可怕了。叔,那俺该咋办?”俺又没了主意。
“你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你的当务之急是阻止乡亲们去县城要人。”张怀文面色凝重道,“忘了告诉你,你们走了两天多没有回来,乡亲们认为你们是被诸城县政府扣了。今后晌(胶东方言:今晚)召集了二百多人,准备明天去诸城要人。”
“怎么阻止?”
“你就说,你就说在半路上被一群蒙面人劫持,后来你偷偷跑了回来,其他人被抓走了。”
“他们能信吗?”
“信不信由他们,你是唯一证人。再说这年头,山头上的土匪多,打家劫舍、绑票勒索不是常有的事儿?死几个人、丢几个人也是会发生的。反正不管怎样,你一定要阻止他们。”
“好,好,俺去哪个蔫儿找他们?”
“张成道家,几个头头正在那个蔫儿碰头呢。快点去吧,有啥事不明白再过来跟叔商量。”张怀文催促道。
俺把七节鞭重新缠到腰上,转身正准备离开,忽听到院内人声嘈杂。不大一会儿,身材魁梧的张成道带着众乡亲闯了进来,其中有解文元的儿子解梯云,张继宗的弟弟张继田,俺十二岁的弟弟张明礼、二叔的儿子张明友和三叔张德亮。他们看到俺,除三叔和两个弟弟一脸喜色外,其他人先是一惊,少顷微微露出喜色。
“明……明白,你怎么回……回来了,俺儿呢?”张成道颤颤巍巍地问,似乎很想知道答案,可又怕知道。
看到满脸横肉的张成道,俺心里直发紧,浑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然而,他今天对俺还算客气。
“他……他们……”俺支支吾吾地,嘴里的谎话就是说不出口,扭头瞧了瞧张怀文,片刻下定决心,“他们被一群土……土匪抓走了。”
“明白,你好好想想,不是诸城的警察?”张成道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是土匪。”俺肯定地说。
“啊?土……土匪,在……在什么地方?”张成道神色慌张。
“龙虎山。”俺说。
龙虎山是宝山西北面的一座山。
“龙虎山?龙虎山那个蔫儿没有土匪啊。”张成道眨着眼皮说。
“可能是别的土匪过去的,那个蔫儿山高林密,也出了不少事儿。”张德亮插话道。
“哦,知道了,知道了,咱得赶紧过去。”张成道说着转身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扭头问道:“对了,明白,你是咋回来的?”
“俺……俺在半路上趁他们不注意,就逃了出来。”俺结巴着说,寻思,撒谎可不是个好活,但也没有办法,这是为了他们好,到时候再解释吧,也要把弟兄们的遗体刨出来,各入祖坟,不能让他们做个孤魂野鬼。
张成道神情恍惚着说:“哦,哦,梯云,快跟葛团长(古堂镇自卫团副团长葛子功)说说,就说俺大哥说的,让他集合人马,马上到龙虎山找人。”
解梯云答应一声,转身迈步朝门口跑去。
“走,咱这就出发。”张成道说着带人离开。
看着眼前的人们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俺心中一阵难受,知道过去多少人都是白搭。
从张怀文家出来,俺感到腹中又饥又渴,轻飘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仿佛是一条纸抑或一团棉絮。意识也时断时续,也许怕饿,灵魂也不愿待在身体里了。
大街两边茶馆、戒烟馆、饭馆和澡堂灯火通明,大腹便便和瘦骨嶙峋的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眼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场景,俺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虚幻,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质问自己:“难道俺真的活过来了?还能继续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