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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蝶恋花水晶鞋 究竟谁是命中人

·11 楚楚不凡·

“好一个一搭一唱,这出‘戏’在情在理,倒是精彩!”

唐子文机智化解工人讨薪的一幕被王千楚尽收眼底,她走到唐子文面前却叫这位船厂少东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先生是?”唐子文只觉得眼前这名“男子”清素秀丽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无从辨认。

千楚手持折扇在胸前微扇两下,不但没有回应唐子文的问题,反而又发了一难:“但好像唐先生还没有告知工人何时会发放饷银,这难道不是关键的一说吗?利息作饵,但本金没个定数岂不是白搭?”

“若工人都像公子这般精于计算,那确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公子知道在下姓唐,敢问与唐某在何时见过?”

千楚将扇子潇洒一收,声音也变得调皮:“唐先生不必头疼,听我哥哥说贷款这几日就下来了!”说着摘下礼帽,一袭乌黑长发散落腰间,青丝如瀑。码头上微风吹过,丝丝秀发掠过素净的脸孔,长长的睫毛似在风中舞动,好生动人!唐子文望着眼前的美人羞涩中略带尴尬,他低头一笑,这个笑很纯真、很迷人。

子文伸出手对千楚道:“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唐子文!”

“很高兴认识你!小女子王千楚!”千楚伸出手嫣然一笑,红唇之中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眼角也弯成了月牙儿。

“千楚,千——楚——”唐子文琢磨半晌悠悠道出,“千秋万代,楚楚不凡。”

这座常年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能将女子的玉名解读得这般玲珑,回想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横眉瞪眼,此刻男女间微妙感性异样的分子正急速扩散,更企图冲破这位唐大少宽厚健壮的胸膛。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潇洒的“楚公子”也不禁两颊泛红,她低眉垂眼,笑意中收回了唐子文久久未放的手。待千楚再抬头正遇唐大少温柔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眼底是藏不住的蜜意。

她回眸,他抬眉,一颦一笑,一眼万年。

在一旁的阿毅有些惊着了,这唐家大少爷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今日这呆头呆脑的表情可还是头一回见着!主子总算开窍了!

法租界岳阳路上,一幢三楼的法式洋房,门前的大草坪气派十足,和王公馆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这里正是唐家府邸。

唐公馆内,正厅正位放着一张略显突兀的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甲的长者。长者身着藏青色中式长袍,缎对襟马褂,驼绒为里,马褂袖子口毛皮出锋很是讲究。见他两手互搭放于膝前,双眼微闭,正襟危坐,看得出是位极具威严的人。

唐子文踏入家门,长者开口道:“子文,头先华丰的人来过了,说贷款的事已经下来,明天你去一趟银行把手续办了。”原来此人就是唐子文的父亲唐立懋——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唐帮唐爷。自医院回来后唐爷就鲜少出门,他慢慢睁开眼,眼底已无杀气,但眼神始终洞察着一切。

唐老爷除了子文的生母蒋氏之外还有一房太太,唐父并不算拈花之人,二太太只比他的原配小五岁,说起来与唐立懋也是青梅竹马,可惜再见面时唐老爷已经有了家室。看这位蔡氏苦等多年,最后还是大太太蒋氏开口让老爷子收了这门偏房。没想到二太太进门后与大太太万事都有商有量,反倒唐老爷生性不善表达,一忙起来总是忽略两房太太,久而久之倒是两位太太更显得热络些。唐家这两房从上至下都很和睦,外界都称赞唐爷好福气。

“是的,父亲。”

子文恭敬地应声,心里早已有了八分底气,倒不是全因千楚透露讯息,而是永兴长久的声誉还是有得作保的。此刻唐子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王千楚嫣然一笑的脸孔,不知不觉中他的嘴角上扬,竟似有几分花痴状……忽地,他回过神竟也讶异这无中生有、说来就来的感觉,看来这倾倒上海滩无数女子的唐大少对男女之情还云里雾里,这时唐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子文,年头的出船不比往年,你怎么看?”

“嗯,”唐子文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如今借外商旗帜的船商越来越多。我看那些一两只船的公司不久也难自保,永兴在行内尚有根基,但我认为扩充船只是当务之急,否则很容易被外流大船商吃掉。”

唐立懋合眼沉思了良久,道:“永兴向来做国人生意,如今的世道虽说靠着外商好办事,但定不能坏了永兴的做派,局势未定,扩充之说且暂缓。”唐立懋和那些只求财的商人不同,在老爷子心里一直将国人与外商划有明确的界线,这点倒和王勇不谋而合。

“是的,父亲。”

一时间唐子文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些许忧虑。确实,上海滩风云巨变,一夜之间暴富与落败的比比皆是,扩充之事也应当慎重考虑。但此刻,另一桩事更叫他烦心。

“父亲,永兴是唐家的基业,我定会尽全力,”唐子文有些欲言又止,“当日父亲退下将永兴交于我手,子文定不辜负所托,今日也希望父亲能够支持我带领永兴走上正轨。”

“正轨”两字寓意匪浅,但一番话句句肺腑,唐父听在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一入帮派深似海很多事都已经身不由己。其实唐子文心里明白在这样的大上海要站稳脚跟谈何容易,记得当初他还只有十来岁,那时永兴刚起一些规模却老有一帮人去码头闹事,那时父亲整日为船厂担忧。后来不知何时起去闹事的人少了,但父亲的腰间却多了一把枪,李叔和手下的人也是。再后来开始有人叫父亲“唐爷”,也没有人敢去码头闹事了,但父亲却会常常负着伤回家,母亲总是落泪为其包扎。那一年唐子文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你们唐帮”。等子文再大些,“唐爷”的名号已经在上海滩无人不晓,唐帮也与洪帮并驾齐驱成为上海滩两股不可替代的黑帮势力。虽然不比洪帮的恶名,但唐家帮派的身份却毋庸置疑。再后来子文出道,帮着父亲吃下上海滩大半码头,他也配了枪,但不到逼不得已绝不开枪。唐立懋也让子文偏向打理永兴的生意,尽量不让他参与帮中之事,因为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生性刚直,不苟同帮派的做法。可是岁月不饶人,唐父已经年过六旬,半辈子打打杀杀早已准备借机退隐。去年他又中枪住院,就更萌生了退位的念头。其实唐立懋中枪一事,洪大荣也脱不了干系——当日洪爷被仇家暗算,唐父正巧经过无意间为其挡了一枪,离心脏不过几毫米差点就丧了命。后来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身子已大不如前。或许是经历过生死也觉得力不从心,唐父出院后就将基业交于子文不再过问。

唐子文接手后就命唐帮弟兄收了枪,他希望带领永兴走上真正的商道,虽然在上海滩这般处事困难重重,但唐子文依旧保有信念,他坚信自己可以办得到,这也是为何他不愿与洪爷再有牵扯的原因。再说到这洪大荣,虽然唐立懋替他挡的这一枪可算意外,但他却全不顾旧情,还乘机想在上海滩独当老大,这只“笑面虎”果真不是善类!

唐父闭目久久开口道:“子文,万事都没有绝对的黑与白,永兴能有今天不单靠你我,要变上海滩更不会是你我。”

唐子文沉默,父亲的这番话他无言以对,他明白在这乱世谁当道谁出头凭的不是一己之力。永兴少东家与唐帮继位人只在一线之间。

“大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将沉重的气氛打破,只见一个甜美的姑娘一蹦一跳地跑来,正是唐家唯一的女儿唐子欣。

唐家共有三个孩子,蒋氏生了子文一个,二太太育有一男一女,男的叫唐子杉比子文小六岁,女的就是这个唐子欣刚满十六情窦初开。子欣是个无忧无虑天性爱笑的女子,正上学堂,和王家四妹千佟是同学。今日穿了一件荷月色印度绸旗袍,也时兴特意将下摆做成及膝高度,露出藕嫩的小腿。她跑到子文面前挂住大哥的脖子撒娇地将脸埋于其肩头,转头傻傻地对着父亲笑。唐子文看到这个妹妹也是一点辙都没有,可能是只有一个妹妹的缘故,所以叫子文特别疼爱。而对比亲哥哥唐子杉呢,子欣也是更粘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

“这么大人还粘着你大哥,都不怕羞。”唐父嘴上这么说但看到子女相亲相爱也多了几分安慰。

“就粘着,就粘着,大哥才不嫌弃呢,是吧!”

唐子文握着子欣挂于自己脖头的手腕,对这个妹妹向来宠爱,也只能乐呵地傻笑。原来一向冷面的船厂少东也有这般暖心的时候。

“哎,有人把亲哥哥都不放在眼里咯!”

说着从旁厅走来一位男子,头发用发油抹得光亮如漆,眉宇间与唐子文有几分相像,但更显稚嫩。男子穿了一身标准的小开装扮:西裤、白衬衫、卡其T字背带,但却不显小开的流气,更应该说是位准少爷装扮。没错,这位正是以文采著称的唐家二少爷——唐子杉。

“爸爸,你听!有人吃醋咯!”说着,子欣放开搂着大哥的手跑到唐父身边,倚着身体双手环在背后假装嘟嘴撒娇。

“有人吃醋咯。”子文也开玩笑地添了一句。

“输给大哥我心甘情愿!”子杉在子文面前拱手作揖。

“哈哈哈——”

兄妹三个敞怀大笑,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落在三人脸上。这是三张纯真放肆的脸,彼此间的感情如同夕阳般温暖珍贵。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少小姐,太太叫你们开饭了!”

“来了,韩妈!”

唐子文应和着搭上子衫的肩,子欣挽着唐父,四人有说有笑地向饭厅走去。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吃一餐饭是国人最根本的幸福,望着四人相拥而行,此情此景好生叫人羡慕!但谁又能预知这上海滩的狂风暴雨何时会降临唐家。

·12 气若幽兰·

王家公馆内。

从码头与唐子文分手后,王千楚也回到家中,本想悄悄溜进屋却被大姐撞见。

“楚儿——”千青叫住了刚进门的千楚,又看了一眼千楚身后的小云刚想开口,小云对到千楚的眼神紧忙退了下去。

“这丫头是越发没规矩了。”千青忍不住出声。

“大姐,你如何与她一般见识?这都是我的主意。”

“就你宠着她,那几身衣服也都是你给的不是。”

“那些都是前两年的旧款,何况如今我穿了显小,扔了也可惜了不是。”千楚故意夸张地摸着千青身上的旗袍道,“大姐这身是新做的吧,法兰绒的料子就是不一样,缀上这红宝石的纽扣更添美意。老师傅的手艺真是没得比,这镶、盘、嵌、滚样样都仔细着呢。如今虽时兴短摆,可大姐穿这身长衣更显华贵!”

“少拍马屁,你那些衣服也都是好东西,说是穿不下其实分明是赏给下面的人,如今还替你把了风溜出门,我看那丫头被你惯了一身的毛病。还有你,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非扮成一个俊俏男儿,上回柳姑娘的乌龙帐我可还心有余悸呢,就差给人追到家里头来了!”

“我那是见义勇为,谁知会闹出乌龙事件,还好当日我跑得快,大姐就别取笑我了。”

“你还知道被人取笑呢。”千青扑哧一笑,摸着二妹的脸蛋,“看你这般模样出去得迷死多少姑娘哦。”

“要说长相,我们王家大小姐说第二谁还敢说第一?”千楚假做调侃状,甩开了折扇在胸前作势摆弄几下。

“少贫嘴!”千青还想叨唠被千楚抢先。

“难道不是吗?要不然我们伟大的大姐夫怎么就如此钟情于千青小姐呢!”说着千楚收起折扇,双手搭在千青的肩头撒娇。

说到此处就不得不提当年王千青与吴顺开的感情之路,也可谓是一波三折。

王家在上海滩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王父挑女婿自然也有一定标准。王勇是个好文之人,自己写得一手好字,对儿女在文学上也颇多要求,四书五经都是他们的必读科目,家中四姐妹琴棋书画也各有精通,所以王父对女婿的第一标准便是学识。这个吴顺开是个商人,自己经营钟表生意,据说他第一次在店铺看到千青时就一见钟情,虽人称“钟表小开”但长相也只能用“老实”来形容,全称不上是位白马王子,但为人倒十分正直,对千青一直默默守候关心着。要知道当年为王家大小姐做媒之人绝不亚于如今的千楚,虽说这位“钟表小开”有些家底,但论学识方面是定不如同期其他几位追求者的。起初千青也没放在心上,吴顺开不张扬的个性也就淹没在人群中,可后来局势有了变化。据千青说是有一回在钟表店外看到吴顺开扶送在门口跌倒的老婆婆场景甚是暖心,又回想起对自己的种种就默默起了好感。日后两人逐渐相处,发现这位钟表小开为人憨厚耿直,做事务实也没有花花肠子,于是便对他日久生情。

可是啊,这大小姐认了可不算,王家老爷不同意这门婚事。一来是讲究门当户对,这吴家和王家比起来差距确实不小,二来还是吴顺开的学识没到位,顶多只能算是个“半文半武”。好在这位“钟表小开”对千青的一片赤诚可照天地对王家也事事上心,还有一回很有心地帮王母觅得了之前慈禧太后用过的怀表,讨得丈母娘的欢心事也就成了一半。后来算命的将两人八字一合说是极配。这就巧了,因为当年王勇和石氏也是算了八字相合才成的婚,一路上感情甚好自不必说,事业家庭也都如意。见千青和吴顺开也算得八字相合,于是众人都说是缘分,时间一长王父也就松了口,这才让“钟表小开”抱得了美人归。

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吴顺开对千青疼爱有加,更迁就夫人常住娘家。这可算不得入赘,应该说王家有一股强大的家庭凝聚力,使得家中的每一位都彼此团结。就像一株巨大的胡杨,彼此的力量将根茎深扎入土,暮去朝来枝繁叶茂,便能阻挡一切风雨。再说回这夫妻二人,结婚五年从未有过争执,唯独在婚后第二年千青不慎流产,休养后大夫虽说已无大碍但这两年却一直不见动静,好在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并未因此有所芥蒂。吴顺开除了对夫人百依百顺外对王家的大小事也都放在心上,于是这位王家大姐夫在家中是备受称赞。

“还说不是贫嘴,好了,快上楼换身衣服,被父亲看到又得说你了。”千青拍了拍这个二妹的脸蛋,努努嘴示意。

作为王家长子虽为女儿身,但王千青一直觉得自己有护弟妹周全的使命感,加上是一辈中的老大,所以时时以大姐姿态示人,有时难免被弟妹嫌其唠叨。但手足中无论哪一方有事她都比自己的事情还来得紧张,婚后亦是如此,家中之事永远摆在首位,除了偶尔有些严肃外可说是一辈中的楷模。

千楚笑笑刚要上楼,突然间听到大姐意味深长地唤自己,回过头两人对视的眼神中少了先前的轻松,好似有什么是两人都知情却又都未点破的事。一时间,气氛凝重。

“楚儿,你很久没男儿扮相了,前些日子见你也是……”

王千楚虽为女儿身却有着男子的侠义担当,她每次乔装出门不是为扶贫救弱就是办些不便以王家人身份出面的事。千楚虽说长相柔美平日好静,外人都称王家二小姐端庄贤淑,但王千青知道自己这个二妹自小爱恨分明处事果断,有时抬眼就能看穿人的心思。而这次接连以男装出门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

“大姐……”千楚停下脚步想等千青开口,但是看到大姐的表情不免心头一紧。两人几乎同时收了声,像是这个答案一旦说出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但又都在担心若对方说的与自己不是同一档事便会有不知如何收场的尴尬。就在两人相持之际,三妹王千语出现,打破了这个僵局。

“大姐、二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千语从马场回来了。

“三妹回来啦!”见千语换了一身青绿色的纱裙,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半只雪白的臂膊,脖子上系了一条长及腰的纱绸围巾,千青忍不住问:“这怎么出门还是长袖长裤,回来就成了薄薄的纱裙了,这一天两季的穿法还真是新鲜。”

“别提了,马场的太阳实在厉害,只骑了一圈就燥得不行,一身的汗。好在我带了一套衣服,原是怕摔马备着的,不想倒是用上了。”千语言语间颇有几分料事如神的得意劲儿,又接着说道,“大姐,这个叫Grafton!永安公司最新的款式,漂亮吧!”

不等大姐开口,一旁的千楚就打趣道:“外面不是流行一句话嘛,想要知道上海滩流行什么,只要看王家三小姐穿什么就知道咯!”

“我的两位好姐姐,还不依不饶了呢,谁不知道王家大小姐‘要爱情不要面包’的故事,还有我们这位王家的二小姐,追求者都可以绕上海滩一圈了呢!”

“人小鬼大!连你两位姐姐都敢开玩笑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千楚追着千语就要胳肢她。

“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命啊!”

“看你还说胡话!”

“大姐——”千语被胳肢地不行只得向千青求助。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都不叫我省心,”千青的大姐架势又起,“一个老大不小了,不晓得为自己筹划还要学人做生意专爱往洋行跑。另一个呢不是聚会就是骑马,整日胡闹。”

见大姐说得认真,千楚和千语一脸无辜,彼此对望一眼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蓦地,千楚对三妹眨了下眼,两人便起了鬼点子。千青见两人笑得诡异,眉头一紧,“你们可别胡闹。”

话音未落,只见千楚、千语两姐妹一把扑向千青就联合起来胳肢她。千青躲闪不及,一时间姐妹三人闹成一团,笑声四起,好不欢乐。

上海滩这个地方,为权为势出卖兄弟朋友的比比皆是,而王家确是出了名的同心同德,这都源于王勇的成功教育。家中孩子自小就由父亲教诵《劝世贤文》,其中的一句“都受爹娘养育恩,桃花千朵本同根”口口相传个个谨记于心,所以王家这六个孩子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一团嬉戏声中映射着王家三姐妹欢乐的脸孔,姐妹三人各有千秋,正所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形容的也不过如此,三人倩影相随气若幽兰叫人心动。

“咳咳——”

“姐夫!”

“说曹操曹操到。”

“还贫!”

“呵呵,什么曹操啊?”吴顺开还是一副憨厚的模样,摸摸头不知所云,“千青,你还有点咳,回房加件衣服吧。”说着望向自己的爱人,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关爱。

“姐夫对大姐这般无微不至,真是羡慕死人啦!”千语在一旁叫道。听着三妹的话,吴顺开也只能在旁憨憨地傻笑。

“羡慕什么呀?让我也听听。”此时王贻华踏入家门。

“大哥——”千楚唤道。

“贻华回来啦。”千青还是惯有的一副大家长口气。

“我们在说大姐夫对大姐好得都叫我们羡慕死啦!”千楚说着就跑到贻华身边挽住大哥朝大姐狡黠一笑。

“调皮!”千青对这几个妹妹严在面上宠在心里。贻华听了呵呵一笑,又看看千语,道:“哟,三妹这是从哪儿回来穿得这么漂亮?”不等千语开口,千青抢先道:“千语这社交频率都快赶上你们做洋行的咯!”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说正经的贻华,那个报纸上的报道现在如何了?”一听事关华丰,姐妹几个也都收起了笑脸,认真听着。

“是有人连夜匿名放的消息,我今天去了报社,还未查到具体的人,这消息来得蹊跷。”

“会不会是同行捣的鬼?”

“我和父亲也商讨过但概率不大。一来,父亲刚连任会长,同行多少给些薄面,这种无凭无据的把戏未免小儿科。二来,近期市场交易尚算稳定,没有利益冲突点,想必也没有同行愿意无故与华丰结怨。好在同冯老打了招呼,明天报社就会出一篇澄清稿,应该无大碍。”

“那就好。”听贻华说得头头是道,千青也放心了不少。

“二妹,明天唐子文会来办贷款手续,要再遇见他,也收一收你这烈性子哦。”贻华说着,怜爱地摸摸千楚的头。而千楚想起这位船厂少东不禁眼角一弯,千秋万代楚楚不凡,这一句早已为两人种下情根。

“唐子文是谁,和千楚怎么啦?”家中的事怎么能有大姐不知道的呢。

“哪有什么事!我再不换下这身衣服,要被父亲撞见可就真的有事咯!大姐大姐夫,那小妹就先告退了。”千楚说着,不忘向大哥吐了下舌头便转身上楼去了。

千语在后面唤道:“对了二姐,下月有个舞会,这回你可得和我一块儿去啊,这次是慈善晚宴,而且……说不定就能遇到你的真命天子呢!”

千语这位社交高手常常想帮她这位二姐寻找如意郎君,可是千楚一向对这样的舞会不感兴趣,也就没少放千语“鸽子”。这次也只随意应和着,因为一转身王千楚嘴角的弧度消失了,几度愁思涌上眉头。无关那位唐某,她的心思又落到了那张让她几度去码头的神秘信条上……王千楚每上一格台阶都觉有千斤重。

·13 风雨同舟·

“周妈,招呼大家开饭了。”

随着王母的呼声,一众人都从各处聚到了饭厅。千楚也已换上一身锦云缎无花素底长袍,高领下绕着一圈细细的珍珠链子,紧挨大哥坐下。

王家吃饭是一个大圆桌,各人都有固定的位置,王勇和石氏坐在朝南的正中位,从父亲起依次按年龄排位,最小的贻卿正好紧挨母亲,吴顺开来后便安坐在千青身边。由于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全家人能整整齐齐围坐在一起共聚的时刻就惯例放在了晚饭时段,所以若无要事,这餐饭总是要吃过一个钟头的。一来,上的菜品多;二来,这也是全家汇报一日见闻的时候。说汇报且言重了些,更准确地说这是王家自来约定俗成的事儿。大伙儿交流着一日的处境及身边遇到的人与事,各自讲述着新鲜玩意儿。所以吃晚饭就成了王家人一天内顶要紧的一件事儿。

“父亲吃饭,母亲吃饭。”

孩子们惯性地说着,只是今日的晚餐气氛添了几分凝重,看着一桌的菜,大家都不怎么动筷。连贻卿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默不作声自己乖乖在吃饭。

“哦——已经上蚕豆了吗?”王勇打破了沉静。

桌上一盆葱炒蚕豆香味四溢,蚕豆颗颗油面发亮甚是诱人。再观旁边的一盘枸杞藤,里面加了少许的冬笋片还有点点肉末爆香,王勇道:“这过了春,笋就下市了,只能做配菜用咯。”

王母戏说道:“你急什么,这春笋过了还会迎冬笋不是。”

“呵呵,是啊,多谢夫人提点。”王父含笑,随即放下筷子,“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想说的是在你们还未出生时华丰就已经在了,可以说华丰是和你们一起成长的,成长路上哪有不磕磕绊绊的……”王勇用筷子轻轻点了点那盆枸杞藤,“就同这笋一般,总会下市也总会再来。”

众人闻之顿悟,也惊叹这老两口的默契。成长路上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磕磕碰碰才能成长。王勇继续道:“这次的新闻确实对华丰产生了一些影响,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些都是无中生有的造谣,所以我相信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够团结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你们父亲说的是,看你们一个个的苦瓜脸,赶紧吃菜吧,一桌的‘时鲜货’都快凉了。”

父母亲的一番话让孩子们轻松了不少,于是纷纷交流起来。王贻华道:“细想来这桩假新闻也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是来得突然叫人措不及防,我想冯老明天发一篇新闻澄清一下应该就无大问题了。”千青点点头,“只是到底何人与我们华丰有怨,若不查明,只怕是个隐患。”

说到此处,千楚终于按捺不住,“其实……家宴当日我女扮男装出门是因为收到一张纸条……”

“纸条!”还未等千楚说完,大姐千青已经跳了起来,“你说的可是这张?”只见王千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纸信,竟也和王千楚收到的那张是一样的花纹。上面写着:王家有难,酉时王家码头。

原来千青在家宴当日也收到匿名信条,只因当时半信半疑,也正忙于操办家宴实在脱不了身,所以未曾前去。但此事关乎王家,千青心里总有个疙瘩,之后又看到二妹的反常举动也曾不免联想,又生怕是误会才未点破。如今听千楚一语道破,两件事正好对上,不免一惊。

“正是这张!大姐,你怎么也收到了?”千楚看着千青拿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纸条,终于道出心中疑虑,“上面说‘王家有难’而后就出现了假新闻一事,会不会是一人所为?”

这突如其来的联想让全家人一震,难道此人不是针对华丰而是——针对王家?或者,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众人都不敢往下想,刚刚轻松的氛围顿时再度紧张。而此刻,王千楚比众人更多一份不安,因为还有那张被自己截下的大哥未读的信笺……王千青、王贻华、王千楚三人竟在同一天收到同样的匿名信条!这一连串的事件到底相互间有着何种关联?当千楚还沉浸在深深的忧虑中,只听千青问:“二妹,当日你是否有去码头?”

“当日我女扮男装去了码头,可是好像没发现特别的人……”王千楚试着回想当日上码头的情景,先是有人给她捎了信……然后有位姑娘,而后……爆炸!对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地点就在约定的垃圾桶附近,若不是因为去救那位女子走了反方向,很有可能自己就会被炸伤,甚至是丧命……可当日自己是男儿扮相,难道那人把自己误认为大哥了?倘若当日兄妹三人都去了码头,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对方是要置王家人于死地吗?那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想到这里,王千楚不禁大大打了一个冷战。

王千青看二妹紧锁眉头便追问道:“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吗?”

“没……没有。”千楚不想因为自己尚无根据的揣测徒增家人负担,于是把话咽了回去。

“或许是有人在恶作剧也说不定……”贻华想尽量安抚弟妹,但自己也已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性。

“不管是恶作剧还是有心与王家作对,我们做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你们都记住——”说着王家老爷一抬手指向挂在墙上的那幅“正”字,“人要有浩然之气,从小我就教育你们做人要有勇有德,所谓义薄云天无愧于心,王家人做事不低手!不低头!”

王勇的这番言论有别于之前的暗语说教,可谓字字有力,句句点金。一家之主的影响力果真不容小觑,众人听到此话都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渐渐缓过神来。的确,华丰创立至今几十年,一路风雨王家人都没有怕过。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王家上下团结一心定能克服万难,风雨同舟是每一个王家人心中不变的信念。

王千楚也安慰自己或许就像大哥说的那样,这些只是巧合……也许只是某个眼红华丰的人搞的恶作剧……千楚暗自祈祷,闭目不语。

饭后众人各自回屋,王千楚却依旧忧心忡忡,可如今也确实无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纸条、爆炸、假新闻三者有必然的联系,于是只能尽量安慰自己不要庸人自扰。

千楚进浴室泡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确实,连日来的忧心让她疲惫不堪。从浴室出来的王千楚一袭真丝白袍宛若仙子,她正对着镜子捋发,突然想起大哥刚说起明日那位船厂少东唐子文要来华丰办贷款,于是不由得起身打开衣柜选起衣裳来。

墙上的时钟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王千楚还是没有选出满意的衣服。不是裙子薄了就是衣服厚了,好不容易选中了上衣却发现没有合适的鞋子,配了鞋子却又搭不上裤子……这季节真是不知该穿什么,现在总算是理解千语这一季两穿的心思了。想到这里,千楚竟莫名和自己赌气起来。还正犹豫着,下意识低头一看,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差不多半个衣柜的衣服都被翻了出来,还有那项链首饰在床上铺了一大堆。

为何如此用心?莫非是女为悦己者容?想到此处王千楚不禁小脸一红。

翌日,阳光正好。

“大少爷,工人都正常做工了,贷款也下来了,这回您可以喘口气了吧!”车内阿毅说着,也是一副舒心模样。

福特车驶过街道,突然被唐子文叫停——车子在一家首饰店铺前稳稳停下。

唐子文站在橱窗前眼睛一亮,跟在身后的阿毅恍惚,主子这是怎么了?何时开始留意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了?

“大少爷,您慢慢看,我去那边转转。”阿毅神秘兮兮地走开了。唐子文瞧了一眼由着他去,便独自走入店铺,“老板,请将那串珍珠手链予我看下。”虽面无表情,但心里却在小小打鼓,一个大男人买女儿家的东西本就扭捏,何况这位习惯冷脸的唐大少还是头一回。

“先生好眼光!”店铺老板笑脸相迎,拿出手链极力推荐,“这串天然黑明珠是波利尼西亚运过来的,颗颗匀称,您看这个头这光泽,别说全上海只有这一串,就是外头也少见得很,可是少有的珍品呢!”倒不是老板夸张,这手链上十几颗黑珍珠个头颗颗一般大,闪着紫黑的光,散发着夺人的光泽,确实少见。

“请帮我包起来。”唐子文选定了它。

“好嘞!”难得见如此阔绰的买家,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赶紧装上一个精致的丝绒礼盒。

此时阿毅也进了店铺,见主子如此豪气便故意探起他的心事来,“大少爷,这手链是给少小姐的吗?”说着故意拿起盒子左右端详,“不过,好像更配那位王家的小姐哦。”阿毅跟在唐子文身边多年,又怎会不晓得主子的心思,那日在码头也早已看得明白,正暗自庆幸自家主子这回总算是开窍了!

“多事。”唐子文一把夺回盒子。

阿毅笑笑,随主子出了店铺却在一旁踌躇着,“大少爷……您看现在时候还早……”

“怎么了?”

“哦——都怪我刚才糕点买多了。我看吃不了这么多,想着不是宋姑娘就住前头嘛,不如给她送一些去。”阿毅提了提手上的点心,说着也有些心虚,“总比浪费的好……”

“怎么会浪费呢?我帮你吃。”这小子那点儿心思唐子文门儿清。

“那……那也行……”

这窍怎么就只管自己开了呢,阿毅心里嘀咕着。于是两人上了车,老李问:“大少爷,去洋行吗?”

今日出门是要去华丰办贷款手续,但唐子文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阿毅,同老李道:“先去隆德公寓。”一听是宋瑛的住处,阿毅这只泄了气的皮球顿时如复活了一般,开口叫道:“对!对!李叔就在前面,您知道吧!那位宋姑娘住的……您不记得了上回……”

“我记得!我记得!”老李打断了阿毅,“我还没老糊涂呢!”

听罢,阿毅老实地收了嘴。唐子文手里握着丝绒礼盒望向窗外,嘴角上扬。

·14 望穿秋水·

“咚咚——”阿毅一边敲门一边腼腆地低头傻笑。

门轻声开了,宋瑛穿了一件素色的绸布旗袍,头发松松地扎于脑后,应该是没想会有朋友上门,装扮上不免随意了些。

“唐先生……”宋瑛语气里略带小小惊讶,“快请进——”

唐子文和阿毅进门后,宋瑛忙不迭地给他们倒水。子文摘下帽子礼貌地问:“宋小姐住得还习惯吗?”

“很好的,这里的人都很和气,出门买东西也方便,有劳唐先生挂心了。”说着端了一杯水递到唐子文面前,“哦——对了,房租我会按时存到罐子里的。”

“宋姑娘误会了,我来不是为这个。”唐子文看了一眼身后的阿毅。

“对对,宋姑娘,这些糕点你收着。”阿毅递上一箩点心憨厚地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都已经给你们添好多麻烦了。”宋瑛觉得过意不起,但推诿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箩点心。

闲聊几句后唐子文便有意告辞,刚抬手去拿礼帽却不料起身时那个丝绒盒子不慎从裤子口袋内滑出。盒子落到地上,半串珠子露在外头。

没等唐子文回过神,宋瑛已经俯身拾起那串手链,“唐先生,你东西掉了。”待子文回头,那串明珠已经在宋瑛手里。

“咦?这个倒有几分像从前母亲给我的那条。”

“宋小姐母亲留下的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唐子文正想伸手取回手链却听宋瑛道:“是啊!可惜刚到上海就被我弄丢了……”想到当日恶房东抢了自己的东西还对自己拳脚相向,宋瑛不禁暗自神伤。看着宋瑛的表情,唐子文确有不忍,虽不是本意但他还是说道:“嗯……宋姑娘要是喜欢,那就留着吧。”

“这怎么行呢,看这成色更胜于我那条,如此贵重叫宋瑛如何能收。”

“宋姑娘不用客气,独自在外本就不易,若有样物件能叫你怀念家人,那唐某也乐意为之。”

这是宋瑛多日来听到最暖心的话,她打从心底里感激,见唐子文说得如此真诚也就欣然接受。阿毅见主子转身,急忙喝了一口宋瑛倒给他的茶打了招呼也随主子下楼。

唐子文走出公寓轻叹一声,虽说是做了好事却又免不了小小失落,这回轮到他成泄了气的皮球了。一旁的阿毅默不作声,好似也看出了这桩乌龙事件,不免小小自责。上了车,老李回头看向唐子文。

“华丰——”

黄浦江边万国建筑群。

华丰大堂走进一位美人,一袭紫色洋装长裙搭配镂空白色羊毛披肩,脚上是两寸高的白色皮鞋,耳上一副白色珍珠耳环外加左手食指上的一枚珠白色珍珠戒指。此人正是王家二小姐王千楚,珍珠永远是她的最爱,如同她本人一般——纯真而优雅。王家二小姐慢步走进华丰银行大厦,对向她打招呼的员工一一礼貌点头回应。

千楚自中西女塾毕业后就一直有去国外求学的打算,在此之前说服了父亲在家中的银行学习。上海滩的大家闺秀大多不外出做事,小姐们上学堂的也不多,有些家底的宅府大多都会选择请先生上家中教书。而王勇对孩子们的教育却是特别的,不仅常常带着全家外出,还十分提倡孩子们与外界多接触,十分看中孩子们的天性发展。但起先王勇还是不同意千楚去银行的,因为教育再自由但传统观念在王家还是根深蒂固的,男主外女主内是中国自古传承的男女生活模式,王家亦是如此。王勇在外打拼、石氏在家主内,这也是家庭稳定的重要一环。千青婚后也是在家从夫并帮着母亲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千语喜好社交但从未想要从业,四妹千佟终日学校与家两点一线最多的便是与书为伴。家中女子只有这个王家二小姐对自己设想着万般可能的未来。王千楚怀有侠义心肠,更是一位优雅的思考者,此女子有胆识有谋略,情商智商都极高,她对事业的专注力往往被她优雅的外表所掩盖。王勇偏爱女孩儿,加上千楚处事认真,所以再三要求下王父便同意了这位王家二小姐在华丰实习三个月。说是实习,但千楚上手很快,不到半月就已经熟悉了公司的基本业务。

王千楚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开始翻看资料。无意间,她发现桌上摆着一枝玫瑰。看到小雯经过,千楚叫住了她。

“小雯,这玫瑰是?”

“哦,不知道呢!每个女职员的桌上都有,不知道是哪位罗曼蒂克的男士送的。”

千楚望了望大家的办公桌,还真是人手一朵。女职员们大多穿着蓝色或单色的阴丹士林旗袍,一律高领窄袖开着短衩,有些讲究的还在颈处系了一个叠花的丝巾,玫瑰将她们衬得尤为美丽。下意识地,千楚向前方的过道望了一眼,这是通向王贻华办公室的过道,也是办理大额贷款的必经之路。千楚希望送玫瑰的是今日将进这扇门之人,但同时又不悦于此人的多情,不确定以及矛盾的思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把玩了一下玫瑰便顺手放于一旁。

夕阳西下,王千楚在频频期待与失望中过了一日。只听“嘀嗒”一声,墙边落地大摆钟的指针指向了五点整。千楚的心里有些失落,然而就在此时,办公室突然引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好帅啊!”

“这是谁呀?”

“没见过,穿得好怪哦。”

办公室内,为数不多的女职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下午好!密斯王!”

随着一众目光紧随,一名男子走到了王千楚的办公桌前。此男子身材挺拔举止优雅,上身一件白色衬衫,下身一条白色西装长裤,衬衫束于西裤内。又见他领口处一个硕大的蝴蝶结像领带似的垂于胸前,腰间是一条鳄鱼皮的皮带。这身装扮估计没几个男子可以驾驭,但是他却做到了!一米八的身高完全驾驭这身行头,腿部比例超于常人,上衣衬衫里头还隐约看到一条人鱼线,此美男正是席正。

这不是上回家宴中遇到的“花心大萝卜”嘛,千楚抬头先是一愣,接着没好气地说道:“席先生真会开玩笑,这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下午呢!”可见这第一印象实在重要,看来想要王千楚对这位“花心男”改观还真得花一番细功夫咯。

“千楚小姐真有心,还记得席某。这太阳下山那可不正好是晚餐时间,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很不错,千楚小姐可喜欢?”

“不喜欢!”

“那改吃中餐也可以。”

“席先生!”

“太见外了,叫席正就好。”

这位席少爷还真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可王千楚也是个见招拆招的主儿。千楚抬头看着席正,语气平平吐出几个字:“名字里有个‘正’字,可惜人一点都不正。”说完千楚也觉得自己略显过分了,毕竟和这位席某并不相熟,单凭一面之缘就否定他的人品也未免武断,何况两家还算世交,于是补上一句:“蝴蝶结歪了!”

一句半调侃的话打破了即将尴尬的局面。席正好似也并不介意,还大方问道:“各位觉得席某如何?”说着后退了两步,伸开双臂,潇洒地转了个圈,更像是在向众人展示那无可挑剔的身材——完美的上下身比例、修长的手指,还有那白质的肌肤让女生都望尘莫及。

这一发问搞得办公室的男性都大为不悦,面露难色,而女职员们大都互相推弄羞涩地掩面不语。席正放下手臂,瞥了一眼桌上的玫瑰花,向前一步同千楚道:“鲜花配美女,千楚小姐可还喜欢?”

“你送的?”王千楚略有升高语调,言语间透露出小小的失望。好在席正没有在意这个语调上的小变化,也没有正面回答千楚,而是在办公室内公然开口道:“各位美丽的小姐,女人宛若鲜花般需要精心的呵护,希望玫瑰能带给你们好心情!”说着左手抬起与肩同宽,右手放于胸前,右脚后跨一步,饶有绅士地鞠了一躬。女职员们都仰慕地望着席正,有些还在底下小声拍手,就像听了一个无比精彩的演讲。

席正放下手臂,后倾着身子倒退几步靠在千楚隔壁女同事的办公桌上,尽显绅士地问道:“这位小姐,如果在下邀请您共进晚餐,您是否会赏光呢?”被问的女子瞬间涨红了脸,羞怯地不敢抬头。

千楚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于是开口道:“这里是办公室,席先生请自重!”

席正笑着走回到千楚跟前,“伯父可是让你尽地主之谊带我各处逛逛的呢!怎么一回头就忘了呢?”

“话虽如此,可上海哪里新开餐厅、哪里有新鲜玩意儿,你好像比我还熟悉呢!哪还用我带呢。”

“那正好!我带路,你作陪!”

经席正这样一说,王千楚一时语塞。一来是父亲确有交代,二来因为平日里接触的男士多为沉默木讷,如此公然邀约的男孩还是头一次遇见,千楚开始觉得过于坦白也不无可爱之处。

“那就走吧,以免你再‘祸害’同僚。”千楚低头整理东西,正准备起身又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

“千楚小姐。”

“就好了!”千楚不耐烦地应和着,猛然抬头却发现了另一张脸——唐子文正对王千楚站在席正身旁。

瞬间唐子文、王千楚、席正,三人站立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第一次,三人碰面了。

王千楚与唐子文互望,彼此沉默了几秒,席正也嗅出了气氛中尴尬的意味。王千楚表面冷静,但小心脏已经不听使唤,千言万语却只呆呆飘出一句:“唐先生……”

“哦,我来办理手续,顺便来同你打下招呼。”

“顺便”两个字触动了女人的神经,“顺便”代表可有可无,千楚觉得小鹿乱撞的心脏突然瞬间停止了,再大气的女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也唯有难养也,何况这位唐大少此刻的态度也实在叫人牙痒痒,两人就这样默默不爽着,以至于后来的弥补都无济于事。

“如果你有空,不知可否一起晚餐?”

“哦,不巧,我刚约了人。”

拒绝并非王千楚本意,但她不想有失于人,更不想廉价地被自己在意的人邀约。

“你好,在下席正,刚约了千楚,不介意的话一起吧。”席正大度地邀请唐子文共进晚餐,却故意亲昵地叫着“千楚”,这位留美硕士大方地张开双臂迎接眼前的情敌。

唐子文听出其中的意味,礼貌地回道:“幸会,在下唐子文。席先生客气了,还是不便打扰,唐某先行告辞。”说着望向千楚微微一笑,这个笑有些无奈有些惋惜。他习惯性地摸了下帽檐,似被拒绝般孤独地转身离去,或许此刻心中正在悔恨老子晚了一步啊,阿毅这小子没事买什么糕点,就等着跪搓衣板吧。

王千楚没有责怪席正对自己直呼其名,或许是正想借此试探唐子文的反应。而唐子文脸上那一瞬间失落的表情被千楚捕捉到,所以对于他的离开千楚并不失落,甚至有了某种小小的确定。

王千楚微微一笑,抬头对席正道:“走吧。”

·15 笑逐颜开·

“SUMMER”餐厅内,王千楚与席正对面而坐。服务生拿了一瓶红酒过来给席正确认,“席先生,这瓶是您收藏在这里的香槟。”

“打开——”

侍应向两位的酒杯内注入香槟,将酒瓶放于冰桶后转身退下。席正向千楚举杯,“为我们能在这里共度晚餐干杯!”王千楚轻轻拿起酒杯浅浅一笑,优雅地抿了一口,席正则是一饮而尽。

“席先生常来这儿吧,这里应该有不少美女。”千楚环顾四周,略带调侃地问。

租界的生活与外面弄堂老百姓过的实在大相径庭,在这里有美酒佳肴,时髦的先生小姐都会来此约会,也算是上海的一个地标场所。

“偶尔。”席正的回答干脆且认真。

千楚抬了下眉毛嘟了下嘴,有些意外眼前这个男人竟会如此严肃作答。

“当然啦!有美女的地方多来走走也无妨。”席正像是补充着刚才的话,还附带了爽朗不羁的笑声。

王千楚一声叹息:风流,果然没错。

席正摇晃着酒杯,千楚留意到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个不小的伤疤。看到千楚在盯着自己的旧伤看,席正的手停了下来。千楚也意识到似乎有些不礼貌,于是弱弱地指指伤疤,反倒是席正表现得大大方方。

“你说这个?”席正抬起手腕,“我刚到美国时撞的。”

“那有好多年了吧,这个伤疤如今看着还是很明显,当年应该伤得不轻。”

席正凑近她,“心疼我啦。”这刚来的几分怜悯之心顿时烟消云散,千楚没好气地说道:“说不定又是招惹了哪个女人惹的祸。”没想到席正听了千楚的话,脸上出现了无比认真的表情,口中喃喃道:“确实是为女人。”千楚抿了一口酒不想探其隐私,席正也好似被回忆牵绊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双双看向舞台上的表演。

餐桌正前方的小舞台上一位身姿婀娜的女郎正在轻哼蓝调,层次丰富的火红色纱裙透出梦幻般迷人的轻盈美感,别有一番异国风情。千楚望着舞台略显痴痴的表情,女郎一曲唱罢,台下众人拍手鼓掌。王千楚也合着鼓掌,面对舞台说道:“很多人都认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正经的,其实她们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应该得到尊重。”

上海是个既时髦又守旧的地方,传统的观念让许多人将这些在台上抛头露面的歌女都归为戏子一谈,但王千楚对她们的歌艺却是尊重的。席正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似看穿千楚的心事,起身一个华丽转身快步跨上小舞台,同乐师低语了几句后,餐厅内即刻响起了轻快的摇滚前奏。席正走到舞台中央左右手握着竖立的麦克风,唱起了激励人心的摇滚歌曲,一开口便惊艳全场。这让王千楚大为惊喜,因为这是她最爱的歌。

唱到“one two three”时,席正左手握着话筒右手比出一二三的手势,同时用深邃迷人的眼神望向台下。小酒馆内气氛一下子沸腾了,客人们都欢呼雀跃,台上的席正俨然一位明星,耀眼夺目。

一小段副歌后,响起欢快的间奏,席正跃身下台拉起座位上的千楚就往台上跑。被拉上台的王千楚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聚光灯包围,原本就敞亮的舞台加上一个美人,显得更为亮眼。

“接着——”

千楚一回头,席正措不及防就扔给她一个话筒,千楚稳稳接住。又到主歌部分,席正握着舞台中央的麦克风一边唱一边望向左边的千楚。三句后,席正伸出手臂指向王千楚——千楚一愣,紧接着马上会意开口唱完后面几句……直到席正加入,场上变成了两人的合唱。

又到间奏,席正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千楚,拿下她手上的话筒潇洒地丢给一旁的乐师,握起她的手搂上她的腰就跳起了佛朗明哥。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千楚一震,但很快就被席正带动着一同舞了起来。千楚的裙摆在舞池中旋转,一个华丽转圈美艳动人。在这个场景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而席正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礼貌有余,未有半点逾越。两人完美默契的配合叫场下呼声连连。很快,那些年轻的男女都被这气氛带动,纷纷在台上台下跳起舞来。伴奏的乐师也越发起劲,整个酒馆一片沸腾,好不欢乐!

随着舞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席正一把拉起千楚的手跳下舞台就直冲大门往外跑……音乐、灯光、欢笑声交织下的小酒馆离他们越来越远,席正内心多么希望就这样牵着身边的这个女孩跑到世界尽头。

夜色中,长长的街头只有两人奔跑的身影。直到两人体力不支才慢慢停下脚步,松开双手在路边大喘气,两人互看对方一眼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夜空中的星星也好似配合着席正同千楚的笑声忽闪忽亮,这是一个只有快乐的夜晚,一个值得日后深深怀念的夜晚。

翌日清晨,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王千楚懒懒打了个哈气伸了个懒腰,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起昨晚在小酒馆的种种,还有那不顾形象的街边狂奔,如同做梦一般。

“真是疯了。”

千楚捂着脸自言自语,慢慢下床走到窗前,“唰”地一下拉开窗帘,一道阳光如剑般直射入内。千楚侧过头一闭眼像是被强光刺到,但嘴角却微微上扬。慢慢地,她抬起头微闭着双眼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她的睫毛末梢在太阳光下变为金色,长长地微微颤抖,阳光给这个侧脸罩上一层光晕,呈现出完美轮廓。

路边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宋瑛走在林荫小道上,手里提着亲自做的便当,用餐布仔细包裹好以作保温,显然这是特意为某人准备的。今日在衣着上也似特意用心,锦棉的素色旗袍,腰部收线,侧开衩,下摆镶着浅色滚边,清丽含蓄,只是脚上一双平底布鞋不免寒碜了些。宋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码头。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千楚一边心里寻思着一边也来到了码头。虽然华丰在刊登了澄清报道之后已经平稳过渡,但千楚对那张匿名纸条还是心有不甘,总想着再去碰碰运气。又或者这次去码头反倒成了某种借口,因为在王千楚的心底始终藏着那个不愿承认的秘密。

“不好意思……”

“抱歉——”

若有所思的两人在一个拐角处撞到了一起。宋瑛边道歉边摸了下手中的餐盒确保无恙,之后她抬头望着与自己相撞的王千楚,竟一时觉得眼熟,但眼前的女子一袭月白纱罗旗袍叫她不敢辨认。与此同时千楚也与眼前这对迷人的凤眼相对而视,这小小的脸孔、尖尖的下巴、婀娜的身段……是她!

宋瑛开口问道:“姑娘好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千楚微微一笑,还未开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宋姑娘……”

千楚暮然回头,见到的正是那个让她与宋瑛都满心挂念的人。

“楚姑娘?”唐子文见到千楚又惊又喜。

“唐先生,你来啦。”宋瑛含羞道,原来唐子文与宋瑛相约于此。

“你们?”子文看着眼前的两人不禁诧异。

“哦,我和这位姑娘刚刚不小心撞上,正觉得眼熟,不知在哪见过。”

千楚微微一笑,“我们在码头见过,那次有小贼要抢你的皮箱。”

“码头?小贼……我记起来了,那日有位公子替我解围,可你……”

“呵呵,”千楚掩面一笑,“正是在下!”说着就作势鞠了个躬。

宋瑛恍然大悟,“我说上海滩怎么还有那么秀气的公子呢!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那日走得匆忙,还没好好答谢呢。”听着宋瑛真心的赞美,千楚竟有些羞涩起来。

“区区小忙,何足挂齿。”

“那我该对‘公子’如何称呼呢?”

“宋姑娘快别取笑了,叫我千楚就好。”

只因王家在上海滩实在有名,王千楚未免事端,一般在外结交新朋友都习惯不提姓氏。她一边回应宋瑛一边心中惦念着:刚才唐子文唤她“宋姑娘”,难道两人相识?听这姑娘的口气应该是两人有约,但这位姑娘刚到上海难道与唐子文是旧相识?应该不会,老朋友应该叫得更亲密些才是,那两人又是何种关系?王千楚脑中浮现无数个问号,心里早已如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儿,但脸上依旧保持微笑,神情自若。

还是唐子文打断了王千楚的万般思绪,“原来两位认识啊!真是难得的缘分。”或许唐子文急于想留住千楚,一时竟忘了到此地是与宋瑛有约,“正值晌午,不如由在下做东与两位一同便饭可好?”千楚望着宋瑛:“不知两位是否有约在先,可否方便?”经千楚一说,唐子文这才回过了神险些忘了此番前来的目的,于是问道:“宋小姐,不知今日约唐某有何要事?是房屋有何问题吗?”

“没,没有……今日是专程想来感谢唐先生的帮忙,做了一些点心,还希望先生不要嫌弃。”说着宋瑛羞涩地将饭盒递到唐子文面前。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宋小姐太客气了!”唐子文接过饭盒又急着转过头同千楚说道,“也是一个巧合,帮忙宋小姐租房而已。”这一说倒像是在解释什么,生怕其中起了误会,唐大少觉得额头微微冒出了冷汗。

“这样说来,二位都是帮过我的,都是宋瑛的贵人,那这餐饭理应由我做东了!”

“宋小姐客气了,今天我们有幸品尝到宋小姐的手艺实在难得,这东还是让给唐某吧。”说着子文举了举手中的饭盒,用了“我们”两字也无意间化解了这饭盒的“专属”意味,进而也拉进了与千楚的并列关系。细细想来这其中的微妙可见一般,于是三人结伴向餐馆走去。

·16 腹心相照·

小餐馆内,唐子文、王千楚、宋瑛,三面而坐,子文起先举杯。

“相请不如偶遇,两位姑娘相遇在前,又与唐某相识在后,今日我们三人能同餐同饮亦是缘分,来……”

“干——”

唐子文话音未落,王千楚和宋瑛已经异口同声,两位女子默契十足。三人互望一眼,即刻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声触动心灵,三颗真诚的心相拥而息,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着千楚向宋瑛举杯,“宋姑娘,先前多有隐瞒还望见谅,千楚自罚一杯。”

“哪里话。千楚姑娘见义勇为,实属豪气,宋瑛还未正式道谢,应该我敬你!”说着两人又饶有默契地相互碰杯,异口同声道:“来!干!”千楚与宋瑛干尽杯中酒,尽显豪气。一旁的唐子文鼓掌称赞:“好一对豪气女子,两位真是性情中人。”不知是受了赞美还是两杯下肚酒意上头,千楚和宋瑛都微微红了脸,低头抿嘴不语。

唐子文用三个手指托着酒杯悠悠转动,望着杯中酒喃喃自语:“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王千楚悠悠对出了下句。

唐子文借着酒意望向千楚,“楚姑娘,这杯唐某敬你。”子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干脆利落,颇有几分“倾城豪气犹胜吕布赵云”的气势,千楚则一反常态低头含笑浅抿一口,略带羞涩,欲语还休。

一时间,暧昧的意味蔓延开来,宋瑛见状赶紧出言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唐大哥,您与宋瑛初次相识就能施以援手,如此侠义实在叫宋瑛敬佩!来,宋瑛敬您一杯。”

说着唐子文与宋瑛对饮而尽。放下酒杯,宋瑛不知是否酒意上头,脸上的绵绵红晕更甚先前。

“别光喝酒。来,尝尝这儿的小菜,伤了胃可就不好了。”

王千楚夹了一口小菜送到宋瑛盘中。关切之意是真,欲打断宋瑛“暗送秋波”之举也不假,女子间的微妙相处又岂是常理所能理清的。

“宋瑛是家中独女,自小就希望能多个兄弟姐妹做伴。可惜家道中落,如今又孤身一人,没想到在这大上海能有幸遇到二位,实在是宋瑛前世修来的福气。”

“此话差矣,宋姑娘生性豪爽,又落得如此玲珑,人与人的相识皆在有缘,千楚今日有幸方能识得姑娘。”

“宋瑛也觉得与楚姑娘甚是投缘。对了,宋瑛生于戊申年桂月,不知楚姑娘是?”

“如此之巧,竟与宋姑娘同年,我略长两月,荷月出生。”

“那果真是巧,若不嫌弃就让宋瑛叫你一声‘楚姐姐’吧。”

“何来嫌弃之说,能多一如此貌美的妹妹,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是吧!”说着千楚调皮地望向唐子文一笑。

“世间女子,如两位英姿飒爽,如此大气真可谓女中尧舜,真要让不少男子汗颜。两位姑娘都为女中豪杰,子文甘拜下风!”

两人听了唐子文的赞美都含羞而笑。

“家中还有两位妹妹,想必和瑛儿也定会投缘,下回我介绍你们认识。”

“若能多识几位姐妹那当真是好,楚姐姐家中的妹妹也必定不俗。”

“四妹尚幼还在读学堂,三妹整天往外跑,上海滩哪里有舞会哪里有好吃好玩儿的问她就准没错!对了,这丫头前两天还说让我陪她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咯。”

慈善晚宴?唐子文跳动了一下睫毛。

“楚姐姐,瑛儿今天好高兴,再敬你一杯!”

“且慢——再下去,唐某可要成空气咯,还是让子文敬两位女侠一杯吧!”

“哈哈,好!来,干——”

桌上三人把酒当歌,谈笑风生,颇有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意味。熟不知,这餐饭已成为日后三人友情的一个念想。

走出餐馆,那辆福特T型车已经停在路边。阿毅下了车子,见主子左边千楚姑娘右边宋瑛姑娘,实在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情况?

“瑛儿,你好生照顾自己,下回上家里坐,”千楚又转过头对着唐子文笑笑,“今日还要多谢唐先生款待。”

“哪里话。这是唐某的荣幸。”

“好了,家中还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听到千楚要走,宋瑛拉起她的手道:“楚姐姐,说好了!改日我们再聚。”

“那是一定的。”说着千楚也将手搭上,这一下好似摸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串唐子文错赠宋瑛的珍珠手链,“妹妹的这串珠子甚是好看,一定很名贵。”

“哦……”宋瑛含羞一笑,声音也越发细了,“是唐先生送的。”

千楚心头一紧,五味杂陈道不出的味道,良久只挤出一句:“很配妹妹。”

一旁的阿毅心想:完了。

“阿毅,送宋姑娘回去。”唐子文面无表情。

宋瑛与两人道别后就上了福特车,千楚送她到车门口挥手道别。阿毅待宋瑛上车后关上车门回过头来偷偷凑近千楚,“王姑娘,您别误会,那串手链原是大少爷买给您的……这说来话长,反正是误会,误会。”阿毅说着就上了副驾驶,车子发动一路驶去。

阿毅说得模模糊糊,但千楚心里也明白了一些。待车子驶远,身后的唐子文走上前来,“阿毅这小子常乱讲话,你别介意。”

“你猜他说什么了?”千楚背着两只手转过身来。

这一发问倒是把唐子文给难住了,看着他认真思索的表情,千楚忍不住一笑,“看你平日里谈生意厉害得很,怎么简单的一句话倒把你给难住了?”

正所谓少女心海底针,这怎么能一样呢!

两人平肩走着都默不作声,唐子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王千楚却一直似笑非笑。良久,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喜欢白珍珠。”

唐子文听着莫名,低头一看千楚小脸红扑扑的正带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自己也藏不住地嘴角上扬,瞬间一扫阴霾叫人心情大好,望着蓝天白云,就连空气也变得香甜。唐子文的两只手在千楚身边来回晃荡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千楚笑着故意将手绕于背后,两人像捉迷藏似的一来一往……终于子文效仿千楚的动作两手相背也绕于身后。

就这样,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却越靠越近。

一晃眼半月过去了,华丰恢复了运作,外界的揣测都不攻自破。王千楚与宋瑛又见过几回面,姐妹之情增进不少。只是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唐子文,而他也未曾去寻过自己,王千楚心里不免小小失落。

这一日千佟学堂举办爱心义卖,同学们都积极响应。王千佟和唐子欣是活动的积极分子,也已早早来到学堂做准备工作,两人上身着袖长过肘的蓝色过腰布袄,下身着长及足踝的黑色褶裙,一派青春活力。王千楚也一向热衷公益活动,今日特地前来帮忙。

只见学校操场上桌子连着桌子围着绕了一个大圈,上面摆满了学生带来的物品:多是些完好的家中旧物,有台灯、瓷器、织毯等,也有学生自己做的糕点和手工艺品,此处就像一个小小的义卖集市。这次的爱心义卖对外开放,所以来了很多市民,大多是来购些小件聊表爱心的,也有一些是想淘些便宜的物品补给家用。学生都已经拿出自己带来的物品,在各自的摊位上张罗得七七八八。千佟和子欣一组,她们带来了自己做的小饼干,一份份仔细包好,很是用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许多人经过她们的摊位但都只看看就走了,两个小姑娘的“生意”实在寡淡。

“二姐,不会是你站着把人都吓跑了吧?”千佟一脸天真地望着千楚。千楚眨巴着眼睛,这是哪门子歪理由,你二姐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美人。但看着眼前两人无辜地表情,千楚只得叹一口气:“好吧,那我去别处逛逛……”

王千楚无精打采地一路看着,突然被一张桌子上的几幅油画吸引。画的都是欧洲小镇,红红的房顶很是有趣。这些画作美极了,叫千楚看得入迷,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生作品,于是千楚向“小摊主”询问:“你好,请问这是你画的吗?”

“哦,我是来做义工的,这位画家不愿透露姓名,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哦……那这画怎么卖?”

“您有看中的直接往罐子里放钱就可以把画拿走了。”

竟还有如此洒脱之人,这让王千楚越发好奇了,若有机会她真想见一见这位画家。千楚对着这些画左挑右选,看着每一幅都甚是喜爱,最后选定了一幅向日葵的画作。她往罐子里塞进一张大额现钞便提了画往回走,没出几步就远远地看到一名男子正在千佟和子欣的摊位前看饼干。

千楚上前笑问:“先生要买饼干吗?欢迎支持爱心义卖,这都是两位小朋友自己做的……”男子一回头叫千楚一惊。

“席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就不能表表爱心了?”席正看到千楚手里提着油画问,“密斯王也喜欢西洋画?不知是多少钱购得?”千楚不屑道:“好画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吗?哎,说了你也不懂。”

席正笑笑,转头向千佟和子欣问道:“这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吗?”两个姑娘皱着小眉头拼命点头。这半日下来一包饼干都没有卖出去,两人很是沮丧,好不容易来了位“顾客”,两个小姑娘都拼命推荐起饼干来。

“嗯!都是我们自己做的,放了好多的奶油呢!”

“先生可以尝尝看。”

席正拿起一块小饼干放进嘴里咀嚼一番,看着两人期待的表情,席正夸张地说道:“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这些我全要了!”

“真的吗?!”千佟和子欣激动得跳了起来,两人兴奋地帮这位“大买家”打包。席正低声对千楚道:“你就不谢谢我?”

“谢谢!”唐子欣在一旁叫道,见席正看向自己,马上又害羞地一低头。不久老李来接她了,子欣无奈只得同大家告别,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出几米远还不忘回头同席正不住挥手道别。

千楚笑笑,自顾自地整理起桌子来。席正继续道:“我知道附近又开了一家新的餐厅,我们去试一下如何?”千楚停手看了一眼席正,“没看我正忙着嘛。”她叹口气继续低头做事。席正不依不饶俯身追问:“那明日如何?”

“没空。”

“我有空,我去接你下班。”

“明日三妹邀我去慈善拍卖会,你去了华丰也见不着我。”千楚将东西都收理完毕,提起油画,“千佟,我们走啦!”

望着千楚的背影,席正默念:慈善晚宴。

·17 护蝶恋花·

宴会厅内灯光、美酒、佳肴。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个个身姿娇柔。这里正在举办为孤儿院筹款的慈善拍卖晚宴,主持人开始介绍上半场的最后一件拍品。

“各位来宾,这是我们上半场的最后一件拍品——掐丝珐琅西洋鼻烟壶一对。”

只见主持人拿上一对画工精巧的鼻烟壶向众人展示。不一会儿,场下叫价声四起……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梭于人群之中。她身着一件荷叶绿的华尔纱连衣裙,披着亮纱坎肩,走起路来裙摆飘飘好似翩翩起舞,衬上粉粉的脸蛋犹如含苞待放的一朵莲花——此女正是享有“锦绣千语”之称的王家三小姐王千语。今日的王千语又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千语对这样的场合可谓驾轻就熟,手持香槟杯在场内游走,不时和会场的嘉宾点头示意。但此刻她有些心不在焉,在场内晃了一圈,嘴里不住嘀咕:“二姐这次不会又放我鸽子了吧。”恍了神的王千语不小心与一名男子撞上。

“啊——”

“不好意思。”

千语与男子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仅仅是一眼,两人的心几乎同时悸动,瞬间迸发出的热情让彼此融化。千语望着眼前这个相貌清秀五官端正的男子,觉得看着无比舒心,一个多么简单的形容词确又是最难得的感受。

“抱歉,没有撞伤你吧。”

“哦,没有,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说着两人都羞涩地挠挠头,看着对方和自己相同的动作,两个人都傻傻地笑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唐子杉,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王千语,你叫我千语就好了!”

“呵呵,千语——小姐的名字真是好听呢。”唐子杉说得坦诚。

“那长得就不好看啦?”千语故意调皮地问,这王家的女儿还真是一脉相承。

“怎么会呢,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唐子杉有些不知所措,其实他对王家三小姐的美貌早有耳闻,只觉今日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呵呵,我开玩笑的啦!”千语咯咯地笑,“不知道唐先生有无投到中意的物件?”

“哦,都是些饰品之物,对在下也无用。倒是刚刚那对鼻烟壶甚是有趣,本想投来转赠母亲,谁知犹豫片刻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竟还如此孝顺,唐子杉在王千语心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好感。千语一笑道:“这好办,你等我一下。”说着便钻进人群。子杉还来不及反应,这眼前的人儿已经不见了,好在没等片刻工夫,千语飘着长裙回来了。

“那对鼻烟壶是周家公子拍了去,我已经打了招呼,他愿意原价转让。”

子杉瞪大了眼,“这才片刻工夫,小姐竟如此神通广大,”想了想又道,“若是他人心爱之物,那也不好夺人所爱啊。”

“若真是心头爱,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巧在这位周公子与我尚有几分交情,他便告知投了去也是一时兴起,反之你相赠母亲不是更有意义吗!”

“倘若如此,那真是有劳千语小姐了。”说着这位唐家二公子又诗兴大发,痴痴望着千语道,“为君觅得心头物,恍若缘是锦上花。真不愧人称‘锦绣千语’啊!”

听着子杉叫自己的花名,千语不禁笑出声来,嘴角边两个小酒窝更添了几分可爱,子杉看得入神,又仿佛听见远远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子杉——”

“大哥?”

唐子杉一回头,看到唐子文一身黑色西服朝两人走来。这样的慈善晚宴邀请的大都是上海滩的工商界翘楚,但这种场合也早已成了名流太太们争奇斗艳的场所。唐子文向来是礼数周全却鲜少出席的,今日这所为何来,想必也定有其中缘由。

“你的衣服?”唐子文盯着二弟的上衣看。

原来千语和子杉光顾着说话,竟没发现先前这一撞千语手中的香槟洒在了子杉的西装上。只听千语急急道:“呀,怎么都没留意,这……都怪我!”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子杉赶紧替千语解围。

“这位姑娘是?”子文看着两人疑惑不解。

“哦,这位是王千语小姐。”子杉紧介绍道,“千语,这是我大哥,唐子文。”

“唐先生,你好!”

“王千语……那你是千楚的妹妹?”

“你认识我二姐?”

还没等子文开口,子杉兴奋地说道:“原来大家都认识,太好了!”这话语间甚有几分攀亲戚的意味,也让身旁的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略有不妥,子杉马上憨憨地说道:“呵呵……那我先去把衣服处理一下。”

“我帮你!”

话音刚落,王千语也被自己的唐突吓到,这可如何帮呢……千语顿时尴尬地绯红了脸,搞得一时三人语塞。王千语觉得这时候任何辩解都为时已晚,无奈弱弱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女生比较会处理这样的污渍……”不料想唐子杉却一脸“巴不得”的表情。

“正是!正是!那就有劳千语姑娘了。”

“不客气……”王千语的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平日里那副神气模样此刻荡然无存。说着两人便互望着一同走出了会场,把唐子文整个遗忘在身后。

“什么情况?”子文一时摸不着头脑,晃过神来只后悔没问千楚的近况。

恰巧此时,宴会厅的大门打开了——王千楚身着一袭白色拖地晚礼服缓缓而来。华服配美人,千楚此刻明艳动人。礼服上手工的绣花顺着腰线直下,纤腰楚楚,将身材修饰得玲珑有致,一字式的颈口设计露出性感的锁骨,两条白皙纤长的手臂柔美而匀称。还是那对珍珠耳环和那枚珍珠戒指,配极了这位美人。脸蛋只是略施粉黛便已惊艳全场。当王千楚提起长裙,底下一双水晶鞋若隐若现闪着光,当她迈进宴会厅的一刹那,理所当然夺取了众人的目光,也包括唐子文和另一双眼。

千楚并不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她一边提着长裙一边左顾右盼。

“楚姑娘。”唐子文出现在千楚眼前,让这位美人惊鸿一笑。

“唐先生也在?”千楚口上从容,实则意外又惊喜。

“嗯……”唐子文怕被看穿,低调回应着。原来那日在餐馆听千楚提及慈善晚宴,他便留了心,只怕今日是特意前来。看千楚左顾右盼的样子,子文开口道:“楚姑娘是在寻令三妹吗?”千楚头一斜小嘴一嘟,好奇唐子文怎会知晓自己所想。只听唐子文笑笑道:“千语妹妹刚刚同舍弟子杉一起出去了。”王千楚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闻之确有小意外,仍旧不解。于是子文又补充道:“说来话长,不过请放心,舍弟的人品唐某可以作保,定会护送千语妹妹安全到家。”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妹古灵精怪得很,我倒是担心令弟会吃亏哩。”

说着,两人都掩面而笑,好似在庆幸那对小璧人的相遇。此时另一个声音飘来:“二位说何事如此高兴?可否让席某也参与其中?”

自千楚进门的那一刻起,这双眼就一路相随。对于唐子文这一“劲敌”,席正对其的兴趣远大于敌意。

“原来是席先生,上海滩还真是小,在这里也能遇上。看来席先生也是位善心人士。”

唐子文礼貌的开场白在席正眼里却显得不屑一顾,“哈哈,没有这么高尚,有美女的地方席某自然到场。”千楚抬眉道:“就没见过你正经的样子!”席正凑近王千楚的脸定定回道:“以后你会看见的。”

没想到对于自己不经意的玩笑话,席正却一改常态地认真。还当着唐子文的面与自己这般亲近,千楚只得尴尬地飘出一句:“我去下洗手间。”

望着王千楚的背影,席正嘴角一扬转头面向唐子文:“好久不见唐先生。”不等子文开口,他又道,“这永兴货运好像得了贷款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嘛。”

唐子文皱了下眉,这段日子由于洪爷在外不断放风再加上唐子文拒绝码头走私贩毒,永兴运作确实遇到不小风波。难道他在暗中调查自己?但此刻唐子文怎会示弱,他挺了挺腰反问道:“席先生以为在美国读了两年经济就能懂上海滩的生意了?”

席正一笑,看来对方也查了他的背景,挺关心人嘛。两人对话各藏玄机,此时千楚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

“哦——你回来得正好,这下半场就要开始了。”席正轻巧地回应。一旁的唐子文则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千楚不明所以。

“叮——叮——叮——”拍卖会的提示音传来。

“诸位来宾,非常感谢各位的爱心捐赠。据统计,上半场我们已经募集到七千五百八十银元。”宴会主持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述着上半场的“战绩”。听到这个数字,场下掌声四起。

“下面呢,我们即将要拍卖的是今晚最为特别的一件展品——清代蝶恋花纹翠羽银饰。”说着主持人将这枚饰品置于胸前向各位展示。景泰蓝的花卉包有银边,蓝色烤瓷美得令人心醉,上面停留的一只蝴蝶栩栩如生,两条触角由银线勾制,似要飞舞一般,真可谓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各位请看这枚胸针,工艺自然不在话下,更特别的是关于这枚银饰还有一段美丽的传说。相传嘉庆登基后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后妃,妃子十分喜爱银饰,这条项链就是嘉庆在民间寻找的一位手艺极其精湛的师傅为其爱妃特意定制的。之后该项链流入民间,清末被一位能工巧匠收得,因为他的妻子更钟爱胸针,所以这位巧匠将这个挂坠稍作处理,又在蝴蝶的眼睛处镶嵌了妻子钟爱的珍珠,将项链的链子取下后便可成为一枚精致的胸针使用。”说着,主持人一个动作就将手中的挂坠变成了一枚胸针,引得台下一片掌声。

“好有心。”千楚感叹巧匠对妻子的一片用心,一旁的唐子文和席正望了一眼王千楚都已心领神会。

“五百银元!”

“八百!”

还没等主持人开口,下面已经叫价声一片,无疑又是各位太太们争奇斗艳的绝好时机。

“一千!”

“一千二百银元!”

“一千二百银元一次,还有人吗?一千二百银元两次!”

“两千——”在几位叫价之后,席正干脆地给出了一个整数,场下一片骚动。

“两千五百银元!”一旁的唐子文正视前方,稳稳叫价。

席正看了一眼唐子文,加价道:“三千!”

“五千——”

席正话音刚落,唐子文就报出一个让全场哗然的数字。

·18 一吻定情·

周边的太太们都在交头接耳,王千楚从不介意别人的眼光,但此刻站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对于他们这般举动仍显得有些不自在。席正目光犀利地向周围一扫,随即低头一笑伸出右手,向唐子文做出请便的动作。

“承让。”唐子文饶有绅士地点头示意,一旁的千楚则在庆幸席正的让步,这让自己摆脱了无谓的尴尬。

“五千一次,五千两次,五千三次!恭喜永兴轮船公司的唐公子投得此枚银饰,再次感谢您的善举!”

此次投拍,一锤定音。

宴会厅内响起了华尔兹的舞曲,太太小姐们纷纷受邀入舞池。唐子文和席正几乎同时伸出手向千楚邀约,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望向千楚。王千楚有些惊愕,她望着唐子文的脸凝视了半秒,随即含额一笑道:“抱歉。”她略显迟疑地将手放到了另一个男人手上。席正领着千楚步入舞池,再次留下唐子文没落的身影。然而留下的这个男人并没有失败者的丧气,他只是低头淡然一笑,抬眉望着楚席二人,不久便独自走开。

席正握起千楚的手又衬上她的腰,两人迈着优雅地步子,配合极其默契。

“谢谢。”王千楚一脸诚恳。

“不是应该我谢你赏脸跳这支舞吗?”

“我知道你是不想惹我非议才收了价。”

席正微微弯了眼,“王千楚就这么自信?”

“不然是为何?”

“因为爱。”

千楚被这突如其来的词眼怔住了,整个人像触电般不能动弹,直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对深邃的眼睛。此时的席正是这般认真,更像是从未有过的笃定,他再一次慢慢靠近千楚的脸,这么近这么近。王千楚没有后退,她专注地看着这个男人,有那么几秒钟她感觉自己就要被这个男人征服了。

“扑哧——”王千楚一下放松了神经笑出声来,“差点被你骗了!”

席正犹豫半秒,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哈哈——所以,这支舞算是对我收价的报答咯。”

千楚望着席正,调侃道:“你说呢?”

“当然不是!你是想看另一个人的反应,席某人也只是你的障眼法而已。”

王千楚惊讶于席正如此赤裸的回答,更可怕的是完全击中要害。没错,王千楚正是在试探唐子文。对于他和宋瑛的关系仍旧不确定,所以千楚不想贸然介入他人的感情,这便选择了与席正共舞。

就在此时,突如其来一只陌生的手野蛮地拉开了王千楚,并大声叫道:“你谁啊?”

“你哪位?”千楚反问。

“我哪位?我是席正的女朋友,欧阳岚岚!”

“岚岚,你怎么来了?”席正一脸茫然。

“你闭嘴!这么搂着其他女人,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显然席正有些云里雾里,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直观眼前的欧阳岚岚身穿时髦洋装,脚踏高跟鞋,鞋面上还缀着一只玫红色的蝴蝶结。头发烫成一个个大卷,似香蕉形的长卷卷垂挂在脑后,刘海儿也烫卷挑于额前。五官分明,深凹的双眼,高高的鼻梁,似有几分外国血统。欧阳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精致闪亮的手表,她直接、霸道,对千楚又不依不饶。

“从刚才我就看着你,这么亲密和席正跳舞,还要不要脸?”

“岚岚!你不要闹了!”席正上前劝阻。

“我闹?你这么维护她,你说,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千楚不愿留在此地看两人争吵,转头对席正道:“品位不怎么样。”随即转身离去。谁知欧阳岚岚随手抓起走过服务生托盘上的香槟就泼向王千楚,并厉声道:“什么叫品位不怎么样,这么厉害的一张嘴就该好好教训教训!”说着又一个巴掌甩向千楚……王千楚一把抓住欧阳举到半空的手腕,眼里满是愤怒,她狠狠盯着欧阳岚岚道:“我给席正面子,但不会有第二次。”说完,将欧阳的手狠狠甩下,转身朝大门走去。

走到会场中央,王千楚脚下的长裙突然飘到高跟鞋底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这时千楚才发现宴会厅内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欧阳岚岚的羞辱、胸口未干的酒渍、踉跄的高跟鞋,这一切都成为众人的笑柄。王千楚独自站在大厅中央,所有人都离她那么远,众人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剑齐刷刷地射来,千楚顿时感到有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涌来。

可是,王千楚哪是自怜自哀的人,何况还关乎王家的脸面,她向后抬起左腿从容地将高跟鞋脱去,接着是另外一只,两只水晶高跟鞋“啪啪”着地,优雅地躺在地板上。千楚提着长裙,挺起身子赤脚向大门走去。

席正从后面追来,正要越过人群上前,只见另一个身影已到王千楚身边。千楚感觉到一股温柔的气息靠近,还有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碰触到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身子,一下将她横抱在怀中。眼前这个男人离王千楚的脸只有几公分,千楚仰望着这个男人,这个叫她心动的男人——唐子文。千楚顺势将手还抱在子文的脖头,就这样直直地望着他。

“地上凉。”

唐子文说话不带音调,眼睛也不看千楚,只是面向前方一步步稳稳向门外走去。此刻的唐子文更像是救公主于危难的王子,一位冷峻神秘的王子。就这样,唐子文撇下所有人的目光,抱着王千楚走出了宴会厅的大门。

屋外停着唐家的福特车,阿毅看见主子抱着楚姑娘出来急忙上前。

“大少爷……”

“开门,”唐子文强压怒火对阿毅道,“你先回去吧。”

唐子文将千楚放在车子的后座内,环抱千楚的左手一直未抽离,但手掌已经离开千楚的肩头。两人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唐子文一直低着头,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千楚也不敢大声喘气,万般思绪好不困扰。

“席正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女的?”唐子文的声音很低。千楚一抬眼,原来他在担心自己,于是弱弱道:“我不认识那个女的。”

“席正这个王八蛋。”唐子文说得咬牙切齿。

“你误会了,我和席正只是几面之缘。”千楚急急解释。

唐子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王千楚,“我看到你与他跳舞……”千楚一张无辜的脸也望向唐子文,慢慢吐出一句:“我看到她为你做饭……”

两双眼睛看着对方眨巴眨巴,慢慢地都明白了原是误会一场,顷刻间两人释然一笑,但随之又是一片寂静,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的呼吸。两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空气也快凝结,终于唐子文开口道:“千楚,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每次见到你我都很高兴……很高兴,那种是心里的快乐,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是……”唐子文鼓足了勇气,“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最木讷也是最真诚的表白,上海滩无数少女痴迷的船厂少东竟有一日会说出这番话语,纵你平日再狂,心里一旦装进一个人便会无怨无悔,此生足矣。王千楚眯着双眼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把这番话说完,看着他靠自己越来越近……只见唐子文把脸慢慢凑近千楚,千楚屏住了呼吸,她觉得心跳加快,手掌内微微渗出了汗……子文侧过她的脸,双手绕过她的颈……待唐子文收回手,千楚往颈口处一摸,发现多了一个挂坠——唐子文给她带上了那条拍卖所得的蝶恋花项链,他的唇贴在千楚的耳边说道:“一直带着。”

王千楚望着他点点头,子文抚摸着千楚的脸,满是柔情与疼惜,冰山一旦融化便一发不可收拾,此刻唐子文明白了什么是爱。而王千楚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个男人征服,两人就这样望着彼此,无需言语,他爱她,她信他。他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他要将这张脸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车内,他的唇压上她的唇。

此时宴会厅内,人已散去,空落的地板上,一只手提起那双被人遗忘的高跟鞋……

·19 才子佳人·

远离租界,隐秘在拥挤的街道后,拐过两个弯儿有一栋安静的老公寓。此处不同于王家与唐家的富丽,反倒是古朴典雅得很。公寓里头有个小小的花园种了许多槐花和向日葵,此时正值五月,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可以闻到淡淡的素雅清香。

再往里走,是一幢独栋公寓。公寓并不十分大,房间都在一楼,二楼是一个尖角的阁楼,阁楼的天窗望出去可以看见上海滩的全貌。屋顶上红色的砖瓦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叶尖儿朝下,在屋顶上铺得很是均匀,一阵风吹过一屋顶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极了。还有些小枝的叶头挂在房梁边不自觉地垂下屋檐,俏皮得很。远远望去就像童话里的世界,房子里一定住着善良的人。

忽地被人一阵乱闯,打破了公寓原本的宁静。

“席正——席正——”

一个声音在外大呼小叫。原来这里是席家的旧居,席父带着全家去美国后几乎变卖了上海所有的资产,只除了这栋老公寓,或许是两老特意留着一处,待有朝一日好落叶归根。

闯进来的正是在宴会上给千楚难堪的欧阳岚岚。欧阳怒气冲冲地走过花园直往里闯,胸前层叠的项链不禁晃荡着,失了原本的华贵。她一挥手甩开头顶的槐花,待她走过,槐花一阵摇曳,花瓣散落一地。

席正此刻正靠在窗边吹口琴,低头会不时碰上系在衬衣内的一条暗色格纹的围巾。欧阳岚岚进来一把抢下席正嘴上的口琴,厉声道:“席正!你在家也不应我一声,什么意思啊?”

席正一把夺回口琴厌恶地皱了下眉,他起身打开抽屉将口琴擦拭后妥妥放于小盒中重重关上抽屉,这才松了身子,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倒水。见席正对自己视若无睹,欧阳岚岚更为光火,她一把抢下席正手中的水杯“砰”地一记顿在桌上,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

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依不饶,看着洒出的柠檬水,席正没有生气,只说道:“你好好地待在美国,来上海做什么?”

“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你一声不响就走了,你知道你父母多着急吗?”

“我给他们留了信。”

“那我呢?你连和我道别都没有!”

“被你知道我还走得了?”席正笑笑。

“你……”

“叮铃铃——”

此时电话铃响了。席正撇下欧阳去接电话。隔着过道,欧阳看到席正一边听电话一边看向自己,不免有些心虚。

挂了电话,席正走到欧阳面前严肃地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谁来的电话?”欧阳努嘴问。

“你父母,”席正一脸严肃,“我帮你买船票,明天你就回美国。”

“我不回去!我已经满二十了,你们必须尊重我的决定!”欧阳岚岚一脸倔强。

席正一把抓过欧阳却不料她一声低吟,席正拉开欧阳的袖子,只见臂弯上深深浅浅的全是淤青,欧阳立马抽回了手撩下袖子。

“怎么回事?”席正有些生气,见欧阳低头不语,席正叹了口气道,“你母亲说你只顾着出门,随意拿了几样东西就走了,你这一路是怎么到的上海?”

不提还好,被席正这么一问,欧阳这千里迢迢寻君路上的心酸一股脑涌上心头,看这手臂的淤青便知这一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自小被家里宠着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罪,想着一路上的艰辛,欧阳不禁鼻子一酸,强忍着泪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直到泪珠夺眶而出不由得大颗大颗往下滴,看了叫人好生心疼。

席正双手搭在欧阳的肩上,“岚岚,你是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一直都快快乐乐的。”说着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你听话,回美国去,你父母都很担心你。”

“我不!”欧阳一把抱住席正,把头倚在他的胸前,抽泣着说道,“我来就是为了找你,找到你我哪里都不去。”

“这么大个人还像个孩子。”席正拍拍她的头。

欧阳岚岚是席正在美国的邻居,没事就往席家跑,常常带着好吃好玩的来找席正,席正又岂会不明白她的心意。可是席正从来只把她当妹妹看,也早已坦诚相告,但不知是美国的风气开放还是为何,这位欧阳小姐并不理会席正的拒绝,整日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样。回想起全家初到美国时的彷徨,欧阳一家的友善确实给了他们诸多帮助。想到这里,席正确实有些不忍,于是拍拍她的头道:“回去吧,上海不适合你。”

“我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你就要赶我走吗?”欧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着席正,“我不敢一个人回去。”

男人果真是吃软不吃硬的动物,被小妮子柔声一问倒真软了心肠,欧阳见他不作声又补了一句:“你看我这来时路上得的伤还没好,这回去要又遇上恶人可怎么办……”

这倒是真的,欧阳在上海一个亲人都没有,况且席正刚刚在电话里头还答应了欧阳父母会好好照顾她,于是心一软便默认了。

“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许再无理取闹。”

“你是说那位王家小姐?”欧阳嘟着嘴一脸娇气。

“不管是谁,在上海你都得老老实实的,就当你来玩两天,等你父母派人来就接你回去。”席正叹了口气,“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路上钱都被人偷光了,哪还有钱住旅馆。”说着,欧阳在房间里转了个圈,“这么大的地方,你一个人住岂不浪费了!”

“你……什么意思?”

“吴妈,拿进来吧。”

吴妈原是席家的老人,席正回上海后便请她过来做些日常料理的工作。还没等席正反应过来,吴妈就提着欧阳岚岚的行李进来了。

原来这小妮子早有预谋,席正此刻追悔莫及。

“喂?”

“你好,请问,王千楚在吗?”

“请问哪位找呀?”

“我姓宋。”

“哦,您稍等。”

周妈搁了电话向二楼叫道:“二小姐——有位宋小姐电话找。”

“来了——”王千楚披着长发,身着睡袍长裙从二楼走下。

“楚姐姐……”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宋瑛的声音,“你今天忙吗?”

“呵呵,瑛儿找我肯定就不忙咯。”

“昨儿看到上回咱们说起的那家卡尔登咖啡馆又开门了呢。我看今日天气好得很,想约楚姐姐一同去。”

“好啊。”千楚不假思索地答应,但一下又记起什么。可是已经答应了,也不好意思变卦,于是敲定了两人迟些待下午三点后再碰头。挂了电话,千楚嘟着小嘴想到什么,竟不自觉地在那乐呵。

“二小姐……你怎么啦?”周妈在一旁看得担忧。

“哦,没什么……”千楚缓过神,提着睡裙欢欣雀跃地上楼了。

原来今日是唐子文与王千楚的第一次正式约会。

唐子文一身帅气西服站在路边,他的表情兴奋中带点小紧张,此刻正等着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唐子文抬头看到千楚正迎面走来——王千楚今日身着白色半身长裙,上衣是蓝素色格子衬衣,八股辫干净地向后盘起露出玉颈,照旧佩戴着那副白色的珍珠耳环,优雅外更多了一份清新。只见千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唐子文面前,子文看着眼前的女子满眼爱意,冰山一笑犹如清风徐来,可这心头人就在眼前,他却只顾呆呆地看着对方,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在脸上藏不住地傻笑。原这上海滩一向冷面的船厂少东还会有这般时候,此刻两人看着彼此羞涩,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就这么来了?”

“啊?”唐子文被问得不知所云。

此时两人跟前走过一个姑娘,穿着烟灰色洋纱衫裤,上身却衬着一件织棉绸的短衣,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油松大辫,脚上一双平跟皮鞋,好似女学生的打扮。又见她手里头拿着一个竹编篮子,篮里头装着无数的鲜花,原来是卖花的姑娘。

千楚望了一眼故意道:“约会都没有花吗?”

唐子文一愣,这可是唐家大少爷第一次和女孩约会,哪会知道这个……子文瞧见了卖花姑娘刚想上前,只听千楚扑哧一笑拦住了他,“逗你的啦。”说着双目含情望着眼前人,这王二小姐骨子里藏着上海小姐的嗲,叫这位不近女色的唐家大少实难招架。两人一阵对望甜得腻人,之后我依你你依我的都不晓得要上哪儿,于是在街上闲逛着,四只手像捉迷藏般来回晃悠。

正巧对面走来一对小夫妻,男子搂着身边的太太无微不至,女子摸着隆起的腹部一脸幸福。千楚望着这对夫妻目不转睛,竟没留意到旁边一男子匆匆跑过不慎撞到了自己的肩。唐子文反应及时,一把将爱人护到怀里,只见那男子已跑远,也来不及追究。

千楚回过神才发现两人的动作暧昧,这可是在大街上啊,于是绯红了脸赶紧将身子挺直。唐子文倒是坦荡得很,一副我女人谁敢动的架势,一把抓住千楚的手理直气壮道:“还是这样安全。”

此刻,王千楚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嘀嗒——嘀嗒——”

刚刚还大太阳的天突然间就下起了雨,子文赶紧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顶,一路护着千楚小跑到永安百货公司的楼檐下避雨。子文收下外套,用手柔柔拭去千楚脸上的雨渍,他看看外面道:“好像会越下越大的样子。”

“嗯……正好父亲下个月六十寿辰,预备给他选份礼物,要不我们进去逛逛吧!”

“那是得好好选选。”

看着唐子文一脸认真,千楚调皮一笑,这小妮子又不知打了什么鬼主意。两人走进百货公司,手牵手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拿着衣服比比,一会儿摸摸刺绣床单,像极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千楚挽着唐子文在一个柜台前驻足,一位身穿色泽朴素旗袍的柜台小姐走来,高领缀着三颗纽扣,单侧开衩走起路来微微荡开,烫着短发,一侧用发夹向后别起。她对千楚礼帽地招呼:“您好,有需要帮忙的吗?”

千楚笑笑道:“麻烦把这个皮夹给我看一下。”待千楚接过皮夹在手里细细翻弄,只听柜员小姐又道:“这位太太好眼光,这个皮夹是意大利进口的,很配你先生呢!”

听到“先生”“太太”的称呼,千楚微微羞红了脸,一旁的唐子文也傻傻地乐呵,平日里果断干练的两人此刻都成了爱情里的傻瓜。

“你觉得如何?”千楚一边翻弄皮夹,一边问子文。

“挺好的,只是不免新潮了些。”

“就要这个吧。”千楚对着子文嫣然一笑,转过头买定了这个皮夹。

两人十指紧扣走出了永安公司。此时雨过天晴,一道彩虹出现在两人头顶,如诗如画。

“千楚,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王千楚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身边的男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

千楚刚想答应,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呀——差点忘了,我还约了瑛儿呢。早上她打电话来说想找我聚聚,我一时口快便答应了,才想起你我之约……”千楚声音越发细了,“可是已经答应了。”说着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努着嘴不敢作声。

“傻瓜,没事的,我们下回再去。”子文看着千楚傻傻地“解释”觉得越发可爱,双手护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你们约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嗯——就在前面的卡尔登咖啡厅。”

·20 不测之渊·

到了咖啡厅门口,两人口中道别但眼神仍旧依依不舍。突然千楚打量了手上的皮夹,手一伸道:“给父亲是显得新潮了些,还是给你吧。”唐子文愣了半秒,看到千楚故意调皮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一切。

“好吧,那唐某就笑纳了。”

“嗯,那我进去了。”

“好……”

说是走,但两人紧扣的十指依旧不愿放开,这一幕正巧被坐在咖啡厅内的宋瑛瞧见。

“楚姐姐,这儿——”宋瑛起身招呼刚进门的王千楚,她一袭收腰旗袍将身形衬得婀娜有致。

“等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

服务员上前问道:“您要点些什么?”

“咖啡,谢谢。”

待服务员走开,宋瑛望着千楚欲言又止:“刚刚……我看到你和唐大哥在一起……”

“哦。”千楚羞涩一笑,虽然她清楚子文对宋瑛只是施以援手,但心里总觉得应该解释些什么,“瑛儿……”

“恭喜楚姐姐!”宋瑛打断了她,“你们真的很般配,瑛儿……瑛儿为你们高兴。”

宋瑛的话语中略带嫉妒和忧伤,但此刻却是真心祝福二人。千楚有女人的直觉又怎会不明白,但有些事情不能让,这也是对三人的尊重。于是两人几句话后便聊上其他话题,千楚和宋瑛还真是投缘,谈话中竟发现彼此有着不少相似之处。正聊得兴起,看到旁边一桌有人在庆生。服务员推上蛋糕,几人正唱着生日歌,还请了表演魔术的人。小丑一撩手就变出一束鲜花递到过生日的姑娘面前,千楚和宋瑛看了也跟着拍手。只见小丑示意周围的人后退几步,他嘴里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对着手上的棍子一喷,随即窜出一条长长的火苗,虽然不大却来得突然。这场面十分新奇,周围的人都在拍手叫好,可宋瑛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火焰面色巨变,她神经性地一杵,失手将手边的水杯打翻。千楚赶紧垫上餐巾,见宋瑛表情异常,不禁伸手去握她的手,关切地问:“瑛儿,你怎么了?”

宋瑛双手冰凉,血液像在被急速抽干,整个人僵在那里,她看着眼前的王千楚却在脑中不断闪过失火的画面,断断续续……火势越来越大,还有急急去救火的人,场面很混乱,到处是哭喊声……

“瑛儿……”

待千楚再三唤她的名,宋瑛才回过神。她抽回被千楚握着的手,定了定心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我没事,这魔术还真是逼真……”

“哦……没事就好。”

这是宋瑛心底的秘密,她不愿千楚追问,于是故意岔开话题。

“楚姐姐的这条项链好特别,倒是从未见过的款式。”

“哦,这条啊,”千楚摸着胸前的蝶恋花项链,“它不止款式特别,本身还有个美丽的故事……不过,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条项链是慈善拍卖所得,可以帮助孤儿院的孩子们。”

“哦——那这般说来倒真是意义非凡。”

“是呀,我和子文还约着要去孤儿院为孩子们做义工老师呢。”

“是吗!这果真是好事,宋瑛也好想出一份力!”说着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赶紧补充道,“楚姐姐别误会,瑛儿只是能体会独自一人的不易,想为那些孩子尽一份心而已……”

千楚明白宋瑛话中的意思,便道:“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子文都是你的好朋友,多个如此貌美的老师,孩子们一定会高兴的。”

于是两人约好了过几日在孤儿院碰头。

与此同时,福特车的后排座上,唐子文翻开皮夹——千楚竟在里面放了一张自己的相片。相片中的王千楚笑得灿烂无比,把唐大少的心都融化了。王千楚叫这个冷面内敛的男人爱在心里。

“大少爷,您真的打算这么做?”副驾驶上的阿毅回头问。

“你只管去办。”唐子文一下收起嘴角,摸着相片望向窗外眉头深锁。

……

一转眼到了约定去孤儿院的日子,这一日万里无云阳光正好。眼前的一扇大铁门略有些生锈,推起来有“咿呀”的声响,旁边挂着一个竖牌子,上面写着:上海孤儿院。

院内有一个大草坪,占地二百余亩,四五栋屋子,皆为三层以下的砖木结构,这些大多是靠各界善士捐建而成的。院内孤儿有两百多人,但教师、院工却只有寥寥数人,人资物资都极度缺乏。

“好了,好了。大家都到这里来——”大草坪上,院长弯腰拍手引导孩子们都聚到一块儿,“这位就是给我们捐款的唐先生,还有楚老师和瑛老师,今天都来给我们小朋友上课,好不好呀!”

“好——”底下的孩子们异口同声。

“大家鼓掌欢迎!”

“啪啪啪——”孩子们都使劲儿拍着手,有些还止不住“咯咯”地笑。一边的唐子文、王千楚、宋瑛三人对着孩子们喜笑颜开。尤其是千楚,特别喜爱小孩儿,她在阳光下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那是一张如孩童般纯真的脸孔。

一个小女孩斜着脑袋说:“楚老师、瑛老师,你们的裙子真好看。”

其实今日千楚与宋瑛穿的只是简单朴素的长裙,宋瑛是一条鹅黄色的纱裙,千楚是淡蓝色的棉裙,只是裙摆上那一圈花边叫小姑娘摸得不愿放手。

“你叫什么名字呀?”千楚蹲下问小女孩。

“她叫小花——”旁边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叫了起来。

“小花——等你长大也穿这样的裙子好不好?”千楚笑道。

小姑娘羡慕地点点头,旁边几个起哄的孩子都“嘿嘿哈哈”地笑个不停。调皮的小男孩又叫了起来:“老师!老师!今天你们教我们什么呀?”

“教什么呢……”千楚思索着起身和宋瑛对视,两人饶有默契地一笑。

孤儿院的琴房内,千楚坐在一架钢琴前,宋瑛站在房间的正前方,孩子们都乖乖坐好,满心期待。

宋瑛回头望了一眼王千楚,千楚心领神会低头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悠悠地,美妙的音符从千楚指间滑出,柔和抒情的曲调缓缓而来。宋瑛一张口,屋子里即刻安静了,她的歌声犹如清泉般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叫人不禁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歌声,一直唱到人的心坎儿里。到了副歌部分,千楚在后面轻声地做着伴唱,一前一后的两人一高一低的音域万般柔情心意相通,好一对默契的姐妹花!

唐子文倚着门望着姐妹两人沉浸在彼此的歌声中,不禁为二人高兴,随即他疼惜地望向千楚,渐而眼神复杂,好似在顾虑什么,平静的外表下总是暗藏汹涌,只怕上海滩又将刮起一场腥风血雨。

一曲唱罢,孩子们的呼声掌声把唐子文拉回了现实。千楚看到门口的子文,开心地跑过去拉起他的手同孩子们道:“我们让哥哥做大老鹰好不好!”唐子文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千楚拉到外面的草坪上。

“准备好了吗!老鹰要来啦!”

唐子文扮“老鹰”,王千楚扮“母鸡”带着孩子们正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时间,草坪上尖叫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快活。

这时宋瑛留意到有一个小男孩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小伙伴们玩耍却不加入,见他踌躇半晌,不过一会儿就独自跑开了。出于好奇,宋瑛跟了过去,只见小男孩一路跑到楼梯的角落,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低头玩着地上的小石子。

“你怎么不和小朋友一起玩呢?”宋瑛坐在小男孩的身边轻声问道。

小男孩好像听不到宋瑛的话,仍旧自顾自地玩着石头。宋瑛观察了一番后轻轻碰碰他,还是没有反应,正觉奇怪,院长走了过来。

“瑛姑娘。”

“院长——”宋瑛起身。

院长身边的女院士搀起小男孩走回房间,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宋瑛不解道:“这孩子是听不见吗?”

“听得见,只是不愿与人说话。”院长叹息道,“这孩子叫小宝,听说是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出车祸,后来司机逃了,父母两个都没能救回来。半年前到了我们这,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时他浑身都是伤,来的头个礼拜天天哭也不肯吃东西,后来日子久了闹是不闹了,但就是不怎么肯说话。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院长无奈地摇摇头。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双亡,受尽欺凌看不到希望……这个孩子的遭遇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宋瑛不免打心眼里同情小宝。

回到草坪上,刚刚做游戏的孩子们已经散开,千楚见到宋瑛快步上前,“瑛儿,你上哪儿啦,刚刚都没见到你。”

“哦——没什么,和院长闲聊了两句。”宋瑛笑笑。

这时福特车停到孤儿院门口,阿毅走来,凑到唐子文的耳边低语:“人都到齐了。”子文思虑了片刻,走到千楚面前:“公司有事,今天不能送你们回家了。”

“没关系,你有事先去忙,我们一会儿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放心吧。”

千楚说完对后方的阿毅笑笑,全然没有留意到唐子文的异常。目送福特车一路远去,千楚回头,看到宋瑛正在轻抚一株向日葵,她走近说道:“真奇怪,这么大片草坪就独独开了这一株。”

宋瑛笑笑道:“只要有阳光,一株也可以长得很好。”

“你也喜欢向日葵吗?”

“嗯,向日葵代表温暖。”

千楚一笑,因为这也是她最喜爱的花。看看天色不早,千楚同宋瑛道:“瑛儿,晚上同我一起回家吃饭吧,父母亲都是很和善的长辈,还有我的兄弟姐妹,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了,她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以吗?!会打扰吗?”宋瑛略带颤抖的语气问着,脸上露出珍惜的表情。

“当然可以啦!走——”

于是同院长道别后,千楚拉着宋瑛走出孤儿院,两人上了黄包车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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