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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天上午,李雪柔走进中餐馆“绿苑”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又想着,这其实是很名不副实的,这里除了进门处有一盆翠竹外,没有一点绿意。桌椅都是大红镶金的,倒不如叫“怡红院”。这里陈设和“潇湘餐馆”并无二致,但正面那堵墙的上半截是透明玻璃,光线极好,人的视野和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她来此打工已经一个多月了,心情还算舒畅。周一周二,她的搭档是东北来的女孩江烨,周三周四则换成了上海女孩小晴。别人都抢周末的班,因为客人多,小费多。雪柔却不愿周末工作,她要留些时间给自己和马修。

她把背包放下,进厨房做准备工作。几名厨师和洗碗工已经各自就位,切肉的切肉,熬汤的熬汤,大家埋头工作,没什么是非,是雪柔喜欢这儿的主要原因。准备工作也不是很多,天天如此。雪柔有时自嘲地想,这种简单重复的劳动挺适合自己这样胸无大志的女孩,就一直打工下去,也未尝不可。

离餐馆开门还有两三分钟,小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雪柔整理得井井有条,连声说:“哎呀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让你受累了。”雪柔说:“一点小事,你不用客气。”小晴的丈夫在国内是学文科的,为了好找工作,硬生生改成计算机软件专业。如今这个专业是最紧俏的,因而他没有任何资助,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小晴打工维持。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平时两人轮流照顾,所以小晴的时间总是算得准准的,以免多花钱找babysitter。小晴边系上黑围裙边说:“还是没有小孩清爽呀,想走就走。我就没办法了,每次带我儿子出门,他就要拉屎拉尿,烦得来。”雪柔理解地笑笑。她们也只有这么点儿空闲,餐馆开门后,附近的居民和工薪阶层就会鱼贯而入,令她们忙得连打照面的功夫都没有。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她们吃过午饭后,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小晴从口袋里拿出小费清点,又打开钱柜将零换整,作出无所谓的样子问:“你今天怎么样?你的客人好像比我的好。”雪柔不置可否地笑笑,小晴倒不追究,又说:“那么不在乎钱,也不知道你们来这干什么,餐馆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还好一点,江烨呢,有几次把小费忘在桌子上了,还是老板帮她捡起来的。”雪柔笑着说:“她呀,心里只有围棋,下了班还急着回家摆一盘呢。”小晴撇撇嘴:“她的心里不光是围棋吧,你没发现她最近变化很大吗?”雪柔问:“什么变化?天天不还是白衬衫,黑裤子吗?”小晴神秘兮兮地说:“你装不知道呀还是真没发现?最近……”话没说完,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进来了一个墨西哥裔胖男人和两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小晴哭丧着脸说:“今天倒什么霉呀。这个死胖子,肚皮拉直了好当个小圆桌了,每次来照样暴饮暴食,可是一分钱小费也不留。”话虽这么说,她还得起身去端茶送水,回头又冲雪柔说:“你看墨西哥女人年轻时候漂亮得很,可是一结婚生孩子,又不做事,就会胖得猪一样。”

不一会儿,又进来留着连鬓短须的墨西哥汉子和三个半大的孩子。小晴见了大惊小怪地低声嚷道:“怎么回事?你今天的运气怎么好成这个样子?这人是个毒贩子,好久没有来了。他每次小费都好得来,反正钱来得容易嘛。”丢下自己的客人,忙不迭地帮雪柔送水过去。小晴的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和刚刚对待胖子的冷若冰霜形成天壤之别。雪柔心里很不以为然,想着总不能因为一点小费就连是非曲直都不顾了吧,她还真不愿意侍候这种人呢。她对小晴说:“干脆你帮我做这一桌吧,小费归你。”小晴摆着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随后又改口说,“那好吧,这个客人其实是很麻烦,很难缠的,名堂多得来。”

中秋之夜,雪柔站在卧室的窗前,凝望着那轮皎洁的满月。她第一次见到T市的满月时大吃一惊,眼前的月亮,比自己二十多年里见惯的月亮显得更大,更圆。上面的岩层依稀可见,缺乏中国月亮似乎永远披着面纱的那种神秘含蓄。她当时惶惑了半天,马修解释说,那是因为T市地势较高,空气稀薄清亮的缘故。她开玩笑说,如果把中国女人比作中国月亮,把美国女人比作美国月亮,真是确切不过。

她又想起了那首游子之歌《故乡的云》,T市通常都是天高云淡,有时甚至万里无云,她怎么知道哪一瓣云彩是从故乡飘来的,又如何分得清哪一朵是为了她这个游子飘来的呢?只有这轮月亮,这轮月亮是父母昨夜赏过的,月亮洞察过他们的心思,是他们送来的使者。她就这样痴迷地傻想着,马修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的肩,柔声问:“你在看什么?”

雪柔梦呓般回答说:“甜心,你看那月亮上面……”

马修调皮地眨着眼,揶揄地说:“你怎么舍得叫我甜心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叫我傻瓜呢。”

雪柔狡黠地说:“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现在就补给你。甜心,甜心,甜心……”一口气叫了十几二十下。马修受不了了,赶快打岔说:“你刚才让我看月亮上面的什么东西?”

雪柔指着月亮说:“你看月亮上面的阴影,稀疏的地方像不像一棵树,下面像不像一只兔子?”

马修说:“我知道那些阴影是地面凹凸不平的结果。所以即使我的眼睛看酸了,也看不出什么树和兔子。”

雪柔点点他的鼻尖:“一点文学想象力都没有,满脑子只有石头。”

马修妥协道:“好,就算有吧,为什么是树和兔子呢?”

雪柔卖关子说:“树不是普通的树,是一棵桂花树;兔子也不是平常的兔子,而是一只玉兔……”他们在床上躺下,雪柔躺在丈夫的臂弯里,讲起了浪漫凄美的“嫦娥奔月”的故事。

马修好一会儿才说:“这个故事比你以前讲的那个猴子和猪的故事好多了。”雪柔曾经试着给他讲《西游记》,可马修刚听了开头,就不肯再听了,说猴子出生的方式和吃人肉长生不老的想法太恐怖。

马修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道:“谢由,东方人是不是很怕死?”

雪柔一愣,继而嘲讽地说:“西方人不怕死,所以才出现了罗马竞技场,角斗士那类畸形娱乐,是不是?”

马修认真地说:“你说得对,我想人都是怕死的,所以才会有天堂一说。我从来没想到过死,直到艾莱克斯……你没来T市的时候,我有时候躺在床上想,要是我在见到你之前就突然死去,那该多么遗憾。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有一天突然死去,也……”

雪柔赶紧吻住他的嘴。在这个团圆之夜,她的故事引出他一大篇对死亡的感触,终归不吉利。这个长而烫贴的吻让马修满足极了,他得寸进尺地要求说:“蜜糖,你再给我讲个好听的爱情故事吧。”

雪柔想了想,讲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想他这回该知道中国人是爱情高于生命的吧。马修听了果然说:“嗯,这个神话故事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很相似,结局还更凄惨浪漫一些。不过,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看他不是白痴就是同性恋,朝夕相处三年还没发现搭档是女人,不是白痴是什么?他爱上了女扮男装的女人,不是同性恋是什么?”

雪柔好气又好笑地说:“好了,够了。你这么歪曲中国的古典文化,以后你别指望我给你讲故事了。”

又一个星期一的下午,绿苑餐馆的生意照例清淡。雪柔和江烨各自看小说、摆围棋打发时间。江烨面容清秀,皮肤呈象牙色,说话轻声细气,倒比小晴更像南方姑娘。老板有空时也喜欢和她对弈,却总是被她杀得落花流水。江烨说老板心里只想赚钱,浮躁得很,怎么可能下好围棋呢。她毛遂自荐要教雪柔,雪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饶了我吧。凡是要算计的东西,我都一窍不通。再说,每天白衬衫黑裤子,我一看见黑白搭配就烦。”江烨没办法,只好继续左手拼杀右手。

今天江烨却有些神不守舍,不到半个小时就看了好几次手表,还去卫生间补了一次妆。她把下了一半的围棋搅乱,伸手夺下雪柔手里的书说:“别看了,陪我聊会吧。跟我说说,你们上周末都干吗了?”

雪柔想了想说:“星期六下午看了一场篮球赛,临时买的高价票。昨天晚上去看了一场露天摇滚音乐会,free(免费)。”

江烨叹口气:“美国人就是懂得享受,会制造浪漫。不像我那位,又呆板又小气。昨天我不大舒服,请假在家休息,他倒好,照样背着书包上学校。就知道每天晚上蘸着唾沫星子数我的小费,看着都恶心。”

雪柔劝慰道:“你们是夫妻,你不希望他去学校就应该直说。他走了,受罪的还不是你?其实我还真希望我那位小气点。他那么会花钱,真让我担心。还没到手的钱,他早就计划好了怎么花出去。”

江烨说:“再怎么说钱是人挣的,就是为人服务的。年轻的时候拼命攒钱,等老了,钱再多有什么意思。我先生比我大好几岁,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还挺会哄人的,可是一出国就掉进钱眼里了,一分钱看得比车轱辘还大。”

雪柔笑笑:“结了婚谁不是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哪还能老是风花雪月呀。”

江烨辩道:“我的期望值一点都不高,只希望多少能有一点娱乐生活。他有资助,我打工,又不是负担不起。这个日子沉闷透了,我才二十四岁,感觉五十四岁都有了。你以为我喜欢自己下围棋?他天天就知道看书,我无聊啊!”她越说越生气,嗓音也变得尖锐,“我们是在他出国前夕结婚的,他的很多毛病我以前都不知道。比如说,家里煮饭的锅他从来都不洗,下面结的锅巴就搀在新米里面煮。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这饭里总有几粒不知是猴年马月留下的。暑假时我们去圣地亚哥度假,旅馆的厕所设计得不好,每次上厕所,盖厕所的板就要盖上,轻轻碰在我们背上,疼是不疼,就是挺讨厌的。他可算抓住别人的小辫子了,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打电话,从旅馆经理,到地区经理,再到总部经理,一路理论上去,最后人家答应不收我们的钱,让我们白住。他这么利用美国人做生意的责任心和讲信誉,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羞耻。”

雪柔听了很吃惊,想着如果他们为人处世的原则冲突这么大,那生活在一起多别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之间的积怨像是有些时日了。江烨抱怨归抱怨,可似乎只是消极地对待她和丈夫之间的差距,并没有试图去改变他。

她正想着说点什么,门口进来一位清癯的美国中年男子。他是江烨的熟客,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来,也都由江烨接待。江烨见了他,款款地站起来。那男子冲雪柔一点头,然后很自然地揽着江烨的肩去那个固定的角落坐下。

过了几个星期,江烨突然辞去了工作。那段时间里,她常常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绿苑餐馆的一部分客人是附近的墨西哥移民,被中国人统称为“老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体力劳动者。每当发了薪水,就立即去那些专门赚他们钱的小型贷款公司,花昂贵的手续费把支票兑现成现金,再上哪儿大吃大喝一顿。每每折腾得杯盘狼藉却不留分文小费,一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架势。江烨以前一看见这些头戴毡帽,脚穿尖头牛仔靴,脸膛晒得黑黑的墨西哥汉子进来,就拉长了脸,直皱眉头。最近更是经常发小姐脾气,甚至当着他们的面用中文骂他们“猪猡”。不管怎么说,江烨打工是打到头了。

江烨上班的最后一天,雪柔心中很恋恋不舍。她们年龄相仿,又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平时很谈得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地交谈的朋友。她问江烨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去念书,江烨却淡淡地说不想从头奋斗,把青春耗费在学校里。她今天心事重重,话既少,还老是文不对题。只有当那个中年美国男子如期而至的时候,她才面露喜色,两人像平时一样嘀咕了好半天。

转眼到了周六,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这在T市是比较罕见的。马修和雪柔也难得地一天守在家里。这样的天气,在家里彻底放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马修在微波炉里爆了一大碗爆米花,雪柔把两杯热可可端到咖啡桌上,两人各自守着沙发的一端看书。马修看了一会儿,又去摆弄那些岩石,挑出一块黑色梯形石头,央求雪柔在平滑的一面草书“马修”两个中文字。

马修左看右看欣赏了半天,找出小电钻,戴上防护镜,开始凿磨石头上的字。自从完成了妻子的头像后,他还未曾打磨过石头。不一会儿,他的手上脸上被溅出的粉末弄得黑乎乎的。雪柔没想到美丽的石像背后,藏着这么多艰苦的劳动。马修是那种把玩和工作完全分开的类型,玩起来不要命地玩,工作起来全力以赴。现在,他的一绺头发垂在前额上,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大孩子,雪柔心中爱极了他“拼命三郎”的样子,找出白纸和铅笔,从不同角度画他的速写。

突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雪柔跳起来接电话,只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想找雪莉听电话。”

她回答说:“我就是。”心里很奇怪会有陌生男人找她。

对方立即改用中文,似乎也立即变得失魂落魄:“你好,噢,对不起,我是江烨的太太,不,江烨是我的太太,我是她的先生,叫徐凡……”

因为马修凿石头的噪音,雪柔听不真切,可她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当即打断:“徐先生,对不起,这里有些吵,我去卧室接电话。”

接通卧室的电话,徐凡有气无力地说:“我今天从华盛顿开会回来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她有点反常,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流眼泪,我想又不是第一次出差,几天就回来了,干吗要哭。昨天打电话家里没人接,我心里就慌了。回来一看,什么都完了……”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雪柔却越听越糊涂,只好再次打断他:“徐先生,你冷静点,从头说起,到底出什么事了?”

徐凡沉默了片刻,艰难地说:“她只留了封信给我,她跟人家跑了。”

雪柔条件反射般地问:“跟谁跑了?”

徐凡闷闷地说:“我能猜到那小子是谁。”他顿一顿又说,“那小子是惠普的软件工程师,他们偶然认识不过两三个月。前不久,我开车送她去那小子家,他们约好去山上露营。我要准备考试,就没去。我信任他们,谁想到……”他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雪柔轻声说:“噢,是这样。”心里却想:好糊涂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给别人!江烨心高气傲,丈夫这样待她,她只会以更过激的举动来反击。雪柔试探着问:“徐先生,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

徐凡绝望地哀求道:“请你和我一起去把她找回来,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她。只要她回来,叫我怎样都行。她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好朋友。你帮我劝劝她,她肯定会听你的。”

雪柔义不容辞地说:“好的,徐先生,我和你一起去找。”

挂上电话,她慢慢走出卧室。或许是受徐凡情绪的影响,她的心情也很压抑。她一时不能接受江烨叛逆的举动,也很为好朋友的轻率感到惋惜。

马修的工作已近尾声,他取下防护镜,用T恤的袖子擦去脸上的石粉和汗珠,安静地听雪柔说事情的原委,然后认真地说:“谢由,我觉得你不应该去。”

雪柔吃惊地问:“为什么?”想马修平时比自己还要古道热肠,今天怎么了。

马修说:“因为这完全是他们私人的事情。谢由,你的朋友既然不想让你知道她的事,你就应该尊重她,不能侵犯她的隐私权。”

雪柔着急地说:“这怎么是侵犯她的隐私权呢?我是去帮助他们,而且是她的丈夫请求我去的。再说,这件事情迟早要公开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马修微微一笑:“的确瞒不了多久,可那是另一回事。这件事还是让他们三个人去解决吧。她是你的好朋友,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祝愿她幸福。”

雪柔辩解道:“我正是为她着想才这么心急火燎的。她生丈夫的气,认为他不够珍惜自己,才做出这样过激的举动来报复他,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她认识那个美国人才两三个月,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

马修做个怪相说:“那么你和我呢?难道爱情和时间一定成正比吗?”

雪柔说:“他们的情形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夫妻好几年了,这样的感情不是旦夕之间就可以摧毁的。”

马修耸耸肩:“或许正因为时间长了,她对他的爱情已经褪色或者平淡了,才去寻求新的爱情呢。总之,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雪柔不由得怔在那儿,想马修的话也不无道理。江烨在餐馆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每天都愁眉不展,心神不定。大概她的内心一直都在激烈地斗争,难以做出选择。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下了决心。也不知她在做出取舍之后,是快乐还是后悔。她想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应该见江烨一面。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徐凡带着一丝苦笑站在门口。他瘦高个,微黑的狭长脸,眼里布满了惨淡和伤痛,嘴唇干裂,几片翻起的白皮显示了内心的焦躁。他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令人同情。雪柔见他尼龙夹克的肩头被雨淋湿了,头发上罩了层水雾,发梢在滴着水珠,忙抓了把伞,和他一起走出去。

徐凡默默地开着车,好半天才重重地“唉”了一声,问雪柔:“你们在一起打工的时候,她,江烨跟你透露过什么吗?”

雪柔想了一想,转头看他一眼,心里掂量着怎么回答。江烨曾经有诸多不满,可似乎都谈不上实质性的矛盾。亡羊补牢,江烨的话作为他今后生活的前车之鉴,犹未为晚吧。于是,她把江烨的抱怨以及期望大致说了几点。

徐凡有些激动地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说我没情趣,她刚来美国的第一个生日,我买了红玫瑰送给她,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把我数落一顿,说我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纯粹是浪费钱,你说我哪儿还敢再浪漫?我知道她烦打工,在家里又嫌闷,可我不可能老陪着她。我是学生物的,每天必须去实验室做实验。她自己也盼着我早点毕业,好有出头之日。可是几个月前她听我的一个师兄说,学生物的即使拿到了博士学位,也要做好几年的博士后,才找得到正式工作,年薪又低。她听完就泄气了,好几天没理我。都说她不在乎钱,可是如果不是为了钱,她为什么……”他的喉咙哽住了。

雪柔同情地看着他,抱歉地笑笑,想自己以前只听江烨的一面之词,心里其实对徐凡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恶感。现在想起来,江烨又何尝不是在未雨绸缪呢?或许在这两个男人的取舍问题上,她心中早有了定夺,就像她手里支配的黑白棋子一样,在下棋伊始,胜负早就在她心中。而后,因为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因素,负方更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了。

他们来到城市的东北部,沿着一条窄窄的却很平整的柏油路上到一个山坡。这里是高尚的住宅区,路中间和两旁的花圃里种着鲜花,树木也修剪得非常整齐。徐凡凭着记忆把车停在一栋房子的车库前,他不自觉地深呼吸几下,伸手去按门铃。门轻轻地打开了,江烨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雪柔一看见后面拥着江烨肩头的男人,立即在心里骂自己迟钝,这不就是那个几乎每天都去餐馆吃饭的老美吗?想这个男人每天至少开车半个小时去见江烨,也可谓用心良苦。江烨大概没料到雪柔的到来,猛然看到她,立即慌乱地垂下眼帘,没有再看她一眼。那个男人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和她打招呼,只冷淡而礼貌地让他们进去。

徐凡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身子在不停地发抖。他和江烨在餐桌边面对面地坐下,都垂着头,空气很沉闷。那男人见雪柔犹豫不决地站在一旁,轻声说:“还是让他们单独谈吧。”既然他不参与谈话,雪柔似乎更没有资格。正如马修所料,她的确把自己放到了非常尴尬的处境。雪柔见徐凡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暗暗替他着急,又不得已随着那男人来到客厅。

雪柔从来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也可以这么整洁,井井有条。客厅的陈设虽然简单,可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成熟的、雄性的男人世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风干了的鹿头,侧面的墙上是一幅印第安人狩猎图的挂毯,咖啡桌上还摆着几对铮亮、一尘不染的马掌。这里没有丝毫花花草草、枝枝蔓蔓的牵绊,有的只是毫不拖泥带水而又经过深思熟虑的决断。雪柔不知江烨进入这男人的领域时是一种什么心态。她当初搬进马修那间小小的、杂乱无章的公寓时,在很长时间内都有被排斥的感觉,只把自己当成那里的匆匆过客,根本不能进入主人的角色。住得长了,她按自己的意愿重新摆放家具,又添置了些女人味的装饰,才逐渐成了她的天地。这个男人可不是马修那样的毛头小伙,他已经完全定型了,有自己的风格,有一套固定的、顺理成章的生活习惯,要“入侵”进去谈何容易。

那男人散漫地和雪柔聊着天,一副胜券在握的镇定自若。雪柔却一直神不守舍,想自己可不是来陪他聊天的。她忍不住屡屡偏头去看徐凡和江烨,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可从徐凡那拘谨沮丧的坐姿,她就知道事情没有什么转机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徐凡走过来,闷声闷气地对雪柔说:“我们走吧。”迅速朝门口走去。雪柔见江烨仍僵硬地坐在那里,低声叫了句:“江烨。”江烨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雪柔无奈地走出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劝她不要把婚姻当儿戏?可是,如果她这时候离开那男人,回到徐凡身边,就不是儿戏了吗?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雪柔住处的停车场,雪柔抱歉地说:“徐先生,你看我一点忙也没帮上,想好的几句话也没机会说,恐怕说了也不起作用。”

徐凡连连摇头:“我其实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不过垂死挣扎罢了。有你陪着总比我单枪匹马找上门好多了。”他转过头,痛苦地说,“我真不知道再怎么回那个空荡荡的家,怎么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怎么去和父母、国内的亲友解释!”

雪柔真切地看见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伤痛,那惨白如槁灰的脸上写着的绝望。无论是谁的过错,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人。但愿他的不幸,能够成全另一对的幸福。

雪柔轻声说:“徐先生,外人或许能看得见你的伤口,却不可能知道那到底有多痛,要多久才能愈合。也就是说,这个痛肯定只能是你自己受着,没有人可以分担。至于是长痛还是短痛,也取决于你自己。这段时间,你的心情不会好受。别的我帮不上,但如果你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心里的苦闷,可以打电话给我。”

因为没有子女和财产的纠纷,徐凡和江烨的离婚事宜处理得很快。雪柔因为答应了陪徐凡去签离婚文件,星期五一早,按照徐凡电话中给的地址来到城中心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徐凡已经先到了,坐在车里等她来了才一起进去。没几分钟,江烨和那个男人也到了,他们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律师在小会议室坐下。律师寒暄了几句,见大家反应冷淡,便知趣地拿出文件逐条解释。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或许这样反而更加人道吧。刚签完字,江烨就仓皇地逃出了会议室,那个男人急忙追上去。雪柔跟在后面,叫住正要上车的江烨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江烨点点头,缓缓走过来,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你,雪莉。”

这是雪柔没有料到的,她笑笑说:“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对徐凡一点也不了解,劝都不知道怎么劝。不过,从这次你们之间解决财产的问题上看,你以前对他的看法好像有些偏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他保持一定的联系。你知道他将会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艰难日子,而他又非常在乎你。”

江烨的双眼浮上一层泪光,她赶紧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头。半晌,她抬头看着雪柔的眼睛说:“既然分手了,还是干脆点好。藕断丝连对谁也没好处。”她看了一眼站在事务所门口望着她们的徐凡说,“他的性格既悲观又内向,以前他有事从来不对外人说。这次他会去找你,我真的很吃惊,想他可能是到了绝处,求你好好开导他。为我,太不值得。”说完,转身蹬蹬蹬地上了车。

雪柔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心想江烨可比自己明白多了。又想这法律可真奇怪,一纸婚书,就能让两个背景不同、性格迥异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一纸离婚书,又让两个知根知底的人分道扬镳,形同陌路。然而,尽管法律法力无边,终究也束缚不了两颗心的远近。人们该聚则聚,该散则散,法律手续不过是走过场,秀给外人看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格外怀念和自己更投缘的江烨。然而江烨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无音讯。虽然她知道江烨就在那栋房子里,却无法得到任何消息。徐凡那里她也去过几次电话,有时找不到他,有时他在深夜回她的留言。他们简短地聊过,知道他忙得厉害,她倒放心多了。

在当事人的伤口逐渐愈合的时候,徐凡和江烨的故事在留学生的圈子里传得有声有色,沸沸扬扬。这天上午,小晴特意提前几分钟来上班,一见雪柔就激动得鼻尖红红地说:“雪莉,你听没听说江烨的事?”雪柔佯装地问:“什么事呀?”小晴停下洗毛巾的手,靠近她说:“她可真不简单,把我们瞒得滴水不漏。她不声不响地把老公甩了,嫁了个有钱的老头子。这下子是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了。哎,你猜得到那个老头子是谁吗?”雪柔扬起眉毛问:“是谁呀?”小晴神秘地说:“你真的没看出来吗?就是那个每天下午来吃饭的美国老头子呀。当着大家的面就亲热得来,不是他还有谁?”雪柔佩服她的眼力,嘴上淡淡地说:“那不是个中年人嘛,怎么变成老头子了呢?”小晴瞪大双眼:“怎么不是老头子?年龄足足比她大一倍,好做她老爸嘞。不过也值了,听说老头子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家里大得来,连电影院都有,一个人有七八辆车子。话又说回头,也是人各有志啦。钱这个东西好是好,但是用青春去换,就太划不来了。上了年纪的男人都要掉毛发的,身上出油脂,臭得来。”雪柔心想,这才传了两个星期就面目全非了,要是时间再久点,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天方夜谭来,于是开玩笑说:“这么说是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男人都要打光棍了?”小晴摆着手说:“年轻时一起过来的没有办法。反正要我嫁个老头子,给多少钱也不干。那老头子这么大了没结过婚,性格一定古怪得来,江烨肯定有得受的。再说这婚可不能随便离的,离婚是有遗传的。江烨自己家里有钱得来,父母一个人开一辆车,在国内都是大款级的,就是谁也不服谁,只好离婚了。所以江烨也不把婚姻当回事。”雪柔诧异地问:“真的吗?她从来没和我提过家里。”小晴眨着眼睛说:“千真万确,她亲口告诉我的。”

星期六晚上,雪柔和马修刚躺下,冷不防电话铃声大作。那边凯西才说了句:“马修,雪莉,是凯西。”就失声痛哭起来。马修和雪柔惊恐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凯西大晚上的打电话来,又如此失态,一定是有意外发生。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的思维也停止了。马修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妈妈,冷静点。”凯西抽噎着说:“是艾莱克斯。不知道这一次……他还会不会醒过来。”雪柔的心一直坠了下去。前两天是艾莱克斯六岁的生日,她和马修还特意去买了最新的塑料积木和几本动物书寄了过去。艾莱克斯很兴奋地打电话来说,他简直等不及要打开看,可妈妈不允许,一定要他等到生日party。雪柔在电话中夸他是好孩子,给他唱了生日歌,没想到……长久以来他们不愿接受、无法正视的事实终于要发生了。尽管他们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临,可痛楚并没有因此丝毫减轻。

凯西还在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今天下午,艾莱克斯和几个小朋友在一个室内儿童乐园开生日party。丝黛西见他兴致高,精神也好,就让他多疯了一会儿。到了吃蛋糕的时候,他突然哭了起来,鼻子里流出殷红的血,滴滴洒在蛋糕上,像是万圣节的恶作剧。丝黛西惊呼一声抱住儿子,艾莱克斯昏倒在她怀里,不省人事。这次发病距离上一次相隔仅仅两个月。

凯西把几个小朋友送回家再赶到医院的时候,艾莱克斯还在急救室。医生让在走廊里焦急等待着的比尔夫妇和丝黛西去办公室。医生严肃地说,这次病情来势凶猛,凶多吉少,即使最具有进攻性的化疗和激光疗法都不起作用了。现在有一种正在试验中的新疗法,已经在五个孩子身上应用过了,其中三个孩子在治疗的过程中就死去了,另两个孩子延长了生命。如果他们同意,艾莱克斯将成为第六个试验者。他们三个人默默地用眼神交流着,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丝黛西颤抖地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凯西叮嘱他们收拾好行李,预订好飞机票,以便在艾莱克斯真有不测时,及时赶往波士顿。这一夜,马修和雪柔几乎没合眼,只默默地互相依偎着,共同度过这漫漫长夜。

第二天,他们战战兢兢地打过几次电话回去,得到的答复总是艾莱克斯还在昏迷中。而每一次家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都让他们心惊肉跳,因为那铃声传达的很可能就是噩耗。

星期一晚上,他们一上床就立即昏睡过去了——整整两天,他们就像绷在弦上的箭,身心俱疲,已经到了极限——突然,电话铃毫不留情地响了,似乎整栋楼都被震荡了。他们像弹簧一样跳起来,马修在黑暗中盯着电话,就像盯着一枚炸弹,喃喃地说:“不,不,不是的,我的上帝!”雪柔慢慢拿起话筒,听清楚对方是谁,惊喜地对马修说:“别担心,不是凯西,是我的朋友徐凡。”马修狠狠地骂了句:“该死的!”转过身重重倒在床上。

徐凡的情绪似乎比以往更加消沉。雪柔搓搓额头,坐起来听他讲今晚的经历。原来,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设置好试验,离开实验室回家了。后来又发现写了一半的论文底稿忘在实验室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去拿一趟。刚走近实验室,他就从窗子看见同是大陆来的同门师兄在鬼鬼祟祟地往自己的试管里添加东西。他很想进去问个明白,刚迈步又退了回去,悄悄地溜走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前段时间进展异常顺利的试验,最近却变得离奇,结果令人费解,原来都是师兄捣的鬼。可笑的是,身为受害者的徐凡,倒好像是自己暗箭伤人的肮脏行为被戳穿,满心羞愧地逃走了。一时间,他心灰意冷,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和自己做对。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一走了之,找一个还未被玷污的地方隐居起来,离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们远远的。

雪柔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马修几次拉她躺下,要她睡觉。马修等得不耐烦,呼哧呼哧地生着闷气,突然翻身起来,夺过话筒喊道:“今天晚上够了吧,我们还要休息呢。”说完重重地挂上电话。

雪柔着急地说:“你怎么回事?他真的有事,我们还没谈完呢。”

马修指着手表说:“他还讲不讲道理,难道他离婚了就有资格干涉别人的生活吗?”

雪柔生气地说:“你不问青红皂白就下结论才是真的不讲道理呢。”接着把徐凡的遭遇扼要地说了一遍。

马修不解地摇摇头:“这个懦夫!为什么他不当面质问那个人或者去找老板陈述呢?他这么着急告诉你,你却爱莫能助。除非……除非……”他说着说着,生气地抓起自己的枕头和毯子,嘟囔着说,“好,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把门一摔,去外面的沙发上睡了。

雪柔不懂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想叫住他,张开了嘴却又说不出话。她想这下可好,自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倒头睡下,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起来把卧室的门关上,打开灯,重新给徐凡拨个电话。

她先是为马修和自己道歉,又把艾莱克斯的病情和他们这两天所受的煎熬简单地讲给他听。徐凡半天没开口,然后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不幸的人。和这个孩子比起来,我的事真算不了什么。对不起,打扰了。”

她挂上电话,奔到起居室,蹲在躺在沙发上的马修的身边,恳求道:“亲爱的,我们谈谈好吗?我知道你没睡着。不解开这个结,我们今晚都睡不安稳的。”

马修依然紧闭双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雪柔继续说:“求你不要不理我,否则我真受不了。你为什么突然发起火了,我简直莫名其妙。”

马修陡地坐起来反问道:“哦,是吗?你总不认为我的妻子每天深夜和一个单身男人通电话,我还要在一旁夸她有吸引力才对吧?”

雪柔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我每天和单身男人通电话?你想诋毁我的名誉吗?再说,你知道他最近有麻烦,需要朋友的开导和安慰。”

马修悻悻地说:“我只知道你是他前妻的好朋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变成他的私人心理医生了。他在感情上这么依赖你,你大概如愿以偿,备感自豪吧。”

雪柔听了火冒三丈:“你的话可不大入耳,你到底想说什么?正因为我是他前妻的好朋友,她才把他托付给我了。你这么冤枉我安的是什么心?”

马修也喊道:“我越听越糊涂了。你的朋友把他给甩了,却把他托付给你,这是怎么回事?就说是为朋友,难道为朋友要这么全心全意,需要把丈夫撇在一旁,完全不顾他的感受吗?”

雪柔诧异地说:“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暴跳如雷了?你给我说个明白?”

马修冷冷地说:“你们一聊就是半天。我虽然听不懂,可我知道你们谈得很投入,你说话的声调那么温柔。你和我怎么从来没有那么多话,也没那么温柔过。”

雪柔笑出声,半天才说:“想不到你这么容易嫉妒,完全是捕风捉影。”

马修反问道:“我嫉妒是因为我爱你,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雪柔无言以对,她在地上坐下来,双手抱住头,埋进屈起的双膝里。静下心想一想,她觉得马修的话也不无道理。马修不懂中文,因而她和徐凡说话时尽量压低声音,而马修听起来却更加委婉。虽然她问心无愧,却没想到伤害到了他。她在忙着扮演救世主的同时,对马修是有些忽略。她只努力去“先天下之忧而忧”了,却往往把自己最心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放在了次要位置。况且这两天的情形非同小可,马修因为艾莱克斯病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己岂不是又无意中在他滴血的心上捅了一刀。

她抬起头,伏在马修的身上,凝视着他说:“马修,亲爱的,如果我无意中伤害了你,请你一定原谅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伤害我最爱的人,我死都不愿意。你应该信任我。”

马修身子颤动着,眼泪顺着闭上的双眼流到双颊,最后失声痛哭。雪柔慌了,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站起身,把马修的头抱在怀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的心都碎了。”

马修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说:“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失去艾莱克斯,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生命一点点地流逝。我更害怕失去你,没有你我是没法活下去的。”

雪柔吻着他说:“我也一样。我怎么会离开你呢,傻瓜,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爱你。”

第二天上午,艾莱克斯终于脱离了危险。他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急救室推到病房,身上仍然插着许多管子,脸色苍白。他睁开眼睛,看着围在身旁的亲人们,微弱地说:“能再次见到你们真好,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呢。”大人们含着的眼泪倾泻而下。

马修原本计划要和雪柔去旅游,单独庆祝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因为艾莱克斯,又别无选择地回了波士顿。如果不是因为冬天过于阴沉寒冷,如果不是因为人们在冬天格外喜欢穿黑色和深色的冬衣,雪柔是非常喜欢这个文化气息极为浓厚的城市的。波士顿不仅比美国任何一个城市有更多的高等学府,更拥有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这两座世界上名列前茅的常春藤学校。又因为波士顿是美国独立革命的发源地,还有为数众多的博物馆,各个博物馆每周都有一个免费参观的时段,正适合他们这样的穷学生。因去年准备婚礼过于忙碌,雪柔没能尽兴地玩。这一次,马修早已做好了安排,要带妻子乘坐四通八达的地铁,玩个彻底。

为了保持新鲜感,凯西不但把一些家具重新摆放,更换了一些装饰品和墙上的画,还把原来白色双开门的冰箱换成了型号款式更先进的黑色冰箱,起居室里半旧的金色皮沙发也换成了乳白色的真皮拐角沙发。

马修和雪柔一到家,就被凯西抓了差,她说格雷格出去玩了,丝黛西这两天正忙着和一个叫“许一个愿”的慈善机构联系,这个机构专门帮助患了绝症不久于人世的儿童完成最后一个心愿。艾莱克斯的愿望是去位于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世界,丝黛西计划春暖花开的时候带他去玩个痛快。凯西让马修把车库里装着旧衣服和旧用具的纸盒子搬到车上,捐献到旧货店去,好让车库尽快恢复整洁的面貌。

马修失手把一个纸盒子打翻在地,里面的衣物掉在地上。雪柔蹲下来帮他收拾,突然,她的双眼和手同时触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她去年圣诞节送给凯西的丝巾。她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完好如初的丝巾就被凯西扔掉了。记得那时凯西似乎表示很喜欢的,不知她当时就是口是心非,还是像对用过的冰箱和沙发一样喜新厌旧。想来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当初雪柔也给自己的母亲买了一条,母亲当成宝贝似的珍藏着,直到送她上飞机的时候才拿出来戴上。

马修尴尬地说:“我母亲是个名牌的崇拜者。每次我给她选礼物最犯愁,不知道买什么好。多花几倍的价钱买名牌,我总觉得难以接受。”

雪柔扮个鬼脸,故作轻松地说:“不就是条丝巾嘛。总有人不那么在乎名牌,会真正喜欢它的。流落到这种人手里,它才会物尽其用呢。”

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受伤了。她想凯西轻易扔掉的不仅是一条丝巾,更是一份真诚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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