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是伙房的一个普通记账伙计。
“今日夫人摆宴,多记了四十两银子,少不得要从月钱里扣……”他这样想着,抬腿迈过一道圆拱门,打算抄一条花园里的近路去往账房。
正午的太阳有点毒辣。长竹洒下细密的碎影。阿赖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没有风。
尖锐压抑的蝉鸣,从热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中传来。
阿赖走过瘦长的鹅卵石小路,走过池鱼冒头的小溪,走过竹桥,走过假山。
停在了亭子前。
亭子里有一座石桌,四方矮凳。
桌上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和一把茶壶。
四下的竹丛微微摇晃,除了蝉鸣,唯有寂静。
“奇怪,谁放的茶杯?都没个人来收拾一下吗?”
阿赖张望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他上前抓起茶杯,打算收拾一下。
“喝了它。”
耳边传来清脆的嗓音。
阿赖眼前的石桌扭曲了片刻,又重归平静。
忽然觉得好热,好渴。
这鬼天气。
他抱怨了一句,低头看向手里。
青瓷的茶杯,沸腾的茶水。
是赤红色的。
咕嘟咕嘟地翻着泡泡,有几滴茶液飞溅了出来,洒在了手上。
很稠,很浓,花了很久,才在手背上,拖出一道鲜红的轨迹。
好像……很渴呢。
阿赖笑了笑,举起茶杯,仰头饮下。
知了——知了——
蝉鸣震耳。
响得整个世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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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玖看着亭外的池水,一手揉起信纸,一手抚摸着竹围杆,对着身后人淡淡道:
“睢儿,你怎么看?”
青年掀开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盯着那张露出诡异笑容的脸庞,看了许久。
“死者口吐鲜血,死亡原因应该是中毒。他喝下的那杯血最可疑。”
“血色鲜红,不似正常血液。灵气充沛,看上去不像毒药,倒像是补药。”
“面带笑容,并无挣扎痕迹,也无甚大动静,应该是被幻术一类的东西控制住了。”
“既无血障,也无发变,手指柔软,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阿赖只是一个普通农户出身的下人,探寻注色经历也无任何可疑之处,近日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所以,应该只是凶手偶然逮到了他。”
“至于凶手的动机……孩儿暂时看不出来更多了。”
“要不,将小妹叫来?”徐睢看向父亲。
徐玖问道:“瞻儿现在何处?”
徐睢拱手:“小妹正在书阁执事。”
“一个上午都在?”
“是的,”徐睢答道,片刻后有些反应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是,那只血妖?”
徐玖回头看了青年一眼:“这半月来,是你负责监视瞻儿,你可曾发现异样?”
“不……曾。”徐睢低头。
他很快又重新抬头:“但是父亲,血妖这种生物,向来与某些吸食修为气血的邪修有关。血妖天性贪婪,难以控制,虽说有契约存在,但以小妹的能力,制它,怕是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日它残杀黑虎寨诸贼,根本就是私自行为。若不是我们恰好在剿匪,有个说法,恐怕根本瞒不过钦天监和鹰眼卫……”
顿了顿,徐睢又道:“我与那血妖几次接触,都觉得此妖看似懵懂,实则精明,只是有些不通人事罢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妖类。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不是空穴来风。”
“孩儿知道父亲对小妹另有打算,父亲不说,孩儿也是不敢置喙,只是孩儿心下觉得还是不妥……”
“你有心了。”徐玖淡淡道,青年登时不再言语。
他伸出手,将手心里那张揉成团了的纸,丢入了池水中。
池中的红鱼纷纷游靠了过来,对着纸团几番啃啄,竟将纸团吃了下去。
徐玖静静地看着纸团沉浮、崩解,目光深邃。
“血妖,血池,巉阙……”
他转身走至尸体旁,注视了那笑容片刻,伸手蘸了点阿赖嘴角的血渍,凑到鼻前,捻了捻。
点点头,徐玖道:“把瞻儿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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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一共五层,藏书五万一千六百三十二册,卷宗六万八千七百余卷,图册一千四百四十五匣。”
“阁内中空,上下贯通,可借链锁铁笼、机关梯道自由往来每一层,搬运书册。”
“阁顶有鸽舍,每日有数千条消息往来收发。书阁内常驻四十人班制,负责将各类消息汇总造册,运入藏书处。如有必要,又可将所需消息迅速寻出,送出书阁。”
“而所有的消息收发,都需经过一个中枢的筛选、传递、判定、决策。”
“这个中枢,就是徐瞻。”
“书阁中层有一个固定不动的铁笼,那就是徐瞻呆的地方。”
“每时每刻,都有记录晶石随着锁链进进出出,传递消息。”
“徐瞻就会阅读那些晶石,检索内容,记下有用的东西,查验核对,得出结论,再传递出去。”
“长年累月,一日复一日。”
“只是偶尔会在几个特殊的日子里,徐玖才会强制要求她出来。”
“有意思的是,徐瞻说,这是她自愿的。”
“她从记事起就在做这份工作。”
“起先她只会单纯地记下内容,至于做出什么判断,那只能说是漏洞百出,得出的结果常常令人啼笑皆非。”
“但是不到半年,她就可以自主监察城内消息动态,对一切商市行情、舆情变化、甚至潜在的危险,做出精确到几近预言的预警和判断。”
“所谓足不出户,而知天下。”
“甚至可以说,在这个天底下,没有谁能比徐瞻更了解翻云城了,哪怕是城主徐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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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是这样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我觉得这应该能够帮到你。”
徐瞻抚摸着桌上的一本本书,挂着晶石的铁链由一扇扇小窗横穿整间铁屋,缓缓移动,从她眼前荡过,放出金属相碰时的清脆之声。
“啊?这么多书啊!”
少年惨叫一声,扑倒在桌上。
“我虽然喜欢读书,但是这么多书……这得读到什么时候啊!”
“再说,这还不一定有用呢。”
“你看你这辈子几乎都拿来读书了,不照样这啊不懂那啊不懂么?”
徐瞻怔了怔,思索道:“你这么说……也对。”
“但是,根据数据,这是对你来讲最有效的一个办法了。”
“这不是还有你嘛。”少年的脑袋靠在书堆上,大眼睛忽闪忽闪,“你直接告诉我不就是了吗?”
“那样的准确性没有直接读取第一手数据来得高……”
“哎呀,人本来就是会犯错的嘛,我不管,我要听你讲。”少年抗议道。
“人本来就是会犯错的……”徐瞻喃喃道。
少年道:“我说,你不就是人吗,干嘛要追求那什么准确性?”
“我,是人……”徐瞻呆呆地看着少年,“可是,人为什么一定要犯错呢?”
“数据上,人确实会犯很多错,但也没有绝对的依据,说不存在不会犯错的人类啊!”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也是存在的!”
少年揉了揉太阳穴:“不犯错的人呀……听上去好难啊,我还是做一个普通的会犯错的人好了。”
他好奇地摘下铁链上的一块晶体,问:“这是什么?”
“记录晶石,可以记录语言、文字,和少量的画面。”
徐瞻答道,接过少年手中的晶石,挂了回去。
“这块没有用,记录的是近日城中粮价上涨的状况。这种信息,只要知道就可以了。”
她眼睛扫过每一块晶体,无数的信息通过神念汇入她的脑海。
“哦,那像我那天杀了那么多人,就算是重要信息啰?”少年问。
徐瞻想了想,道:“你这么说不准确,重要性的判断依据并不是在于你是否杀了人,或者你杀了多少人,而是你的行为是否超出了常规。”
“就算是西塞之地,为镇压蛮族,每月死伤百人,那也是在可控的常规之内,甚至某一日蛮族进犯,死伤千人,那也有相应的应对预案,仍属于常规之内。”
“除非蛮族异动,突然大军集结,连屠万人,或者一个人也没有杀,那就是超出了常规,属于重要信息。”
“哦,是这样啊。”
少年若有所思。
“常规,常规……”
“就是说,我要按照常规的行事来做人啰?”
徐瞻点头:“是的。比如你那天杀了那么多人,就是超出了常规的事,是不可取的。”
少年微笑着点头:“嗯,好的,我懂啦。”
“我以后不会杀那么多人啦。”
突然一块黄色的晶体顺着铁链送入了中枢室。徐瞻看了一眼,随即起身:“父亲叫我。”
她犹疑地看着少年:“卿哲你……”
“我就呆在这里啦,看看这些晶体,还有那些书,没关系吧?”少年快速道。
他乖巧地坐在桌案前,满脸希冀地看着徐瞻。
“没关系是没关系,因为这张案几可以做备份,只要你不做什么破坏……”徐瞻顿了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然后她低了头,整整衣服出了中枢室。
片刻。
又从门口探出了脑袋,眼睛使劲盯着书架,不去看一脸莫名其妙的少年。
“那个,”她指指一架书,“那堆书应该有用。”
赶紧缩了回去。
徐瞻拍拍自己的脸,咦?奇怪的生理反应,我为什么会这样啊?这不合理啊?难道是……
哎呀哎呀,看着那张脸,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应对啊!
一定是这个原因!
看来有必要为卿哲专门做一个数据库了。
嗯,就这么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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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花了几天时间呆在中枢室里读那些书。期间徐瞻回来过几次,每次花两个时辰处理积攒的信息,并给我做一些指点。”
“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个妖,该怎么学做人,”卿哲笑了笑,“她只是给我指出了一条路,一条不错的路。”
“如何寻找所谓的常规,以及判定超出常规之外的行为。”
“她问过我那件事,就是花园里莫名死人的事情。我能明显感觉出这里有其他人探询我的意思,但我无所谓,我只是告诉她,这与我无关。”
“她相信我,相信一只妖,还是向来被鄙视被歧视的血妖。”
卿哲看着眼前的酒杯。
“但是很多人不相信我,比如她的兄长。”
“过了三天,徐府里又死了一个人。”
“有下人说,他看到了诡异的红色身影,娇笑的声音,以及……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