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七月初,将将入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饶是雍州这般温和气候的州郡,也早早起了蝉鸣。
雍州地处大煜朝中南地界,是除了首都燕京所在的瑞州之外最大的州郡,概因它在大煜朝的边界线上占了约莫三分的地盘,和云南接壤,故而十分重要,常年有精兵于雍州边界把守。
论起雍州之地最为繁华的城市,当属丰都。丰都虽不比首都燕都和陪都洛阳的繁华,但也算得上是紧随其次的大城市。因着天然的温润天气和钟灵毓秀的山水风光,最是适合温养人的,不少世族大家,首府贵族都在丰都建有自己地产,嘉国公府,定远侯府,宋府便是其中一二。
丰都城内横亘的一条马路,分出四十八条分支岔口,京里头来的官宦人家大多把宅邸建在麒麟坊处,但也有不少建在丰都东头的元安坊,宋府便坐落在元安坊内。
……
半夏打了帘子从小厨房出来,手上端着的青花瓷碗里头乘着蜜水,一路匆匆往旬芳山房走去。
四处寂静无声,偶尔听见几声鸟鸣,天气晴的正好,天空中不见一丝云朵,到了下午,愈发炎热。
宋家府邸的设计十分精妙,是宋家的当家人,宋老太爷亲自设计的,十步一厅百步一楼,处处都是风景。
越靠近旬芳山房,越能感受到些许凉风。旬芳山房挨着府里头的莲池,院子周围又种了不少竹子,格外凉快。旬芳山房外头有几棵百年的古槐树,当年兴建宋府时不忍将这几棵古树砍倒,便留了下来自成一景。
古树枝繁叶茂,撑起一大片阴凉,半夏顺着抄手游廊往正房走,就瞧见一个穿着桃红色罗裙的小丫鬟正坐在栏杆上,靠着朱红柱子打瞌睡。
半夏一皱眉,快步轻声走到那小丫鬟身边,狠狠一拧将她唤醒,低声斥道:“你倒是丫鬟命姑娘身子,我这才走了多一会儿你就睡过去了,嘱咐你半天过半个时辰叫醒乡君呢,你听到肚子里头去了?”
秋菊本睡的好好的,突然被胳膊上的疼痛唤醒,还以为是馨兰那个小丫头,刚要张口骂回去,就瞧见半夏怒气冲冲的站在身侧,秋菊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赶紧求饶道:“半夏姐姐,我错了,实在是昨夜里担心家中老子娘身体不好,没睡踏实。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半夏冷哼一声:“该跟你计较的不是我,若是乡君睡的过了晚上又要闹失眠,我瞧你怎么跟乡君和殿下赔罪。”
秋菊吓得一哆嗦,赶紧要作揖赔罪,半夏道:“懒得同你讲,你去小厨房盯着乡君下午要用的青梅糕,若是这简单的差事你都做不好,甭说别的,我定第一个把你赶出咱们旬芳山房去。”说完,半夏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里,独留翠竹一个站在走廊下。
秋菊盯着微微晃动的竹帘子,手中发着狠劲绞着帕子。她跟半夏不同,半夏是从小跟着八姑娘一块长大的大丫鬟,而她是拖了自己那老子娘的关系才进的八姑娘的院子。
自从另一个大丫鬟半莲到了年纪配了人后,旬芳山房里头就只剩下半夏一个大丫鬟。空缺的另一个名额,这小小院子里多少个小丫鬟们盯着呢,翠竹眼馋那大丫鬟的位置,可有苦于没得助力,平日里想着凑到八姑娘跟前讨个好都被馨兰那个小丫头拦下了。这时候可不能得罪了半夏,秋菊暗暗想着,也只得暂时按下闷气往小厨房走去了。
……
里屋放着冰盆,又点着清淡的薄荷熏香,显得格外凉爽。
半夏知道乡君体寒,大夏天的手还是凉凉的,也不敢用多了冰伤了乡君的身子,便只好把那冰盆放的远远的。
雕花漆木的拔步床拉着青绿色的帘子,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睡在那床上。
小姑娘睡的很熟,鹅蛋似的脸庞,皮肤略显病态的苍白,碎发缠到嘴角,小姑娘不耐的撅撅嘴。
半夏悄声放下推盘,拉开窗帘,轻声唤道:“乡君快些起来吧,再睡下去,晚上就不好入眠了。”
宋宜华浅浅哼了一声,翻过身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半夏扶起宋宜华,道:“乡君快些起来吧,刚刚殿下那边儿的慧珠姑姑过来,说是八珍楼的绣娘带着新作好的衣服来了,叫您去试试呢。听说是初夏就订着做好的,用的是上好的西浣纱,您肯定喜欢。”
宋宜华迷迷糊糊的起来,两眼半睁着,任由半夏给她穿上衣裳和鞋袜。“姑娘,这是刚刚做好了蜜茶,最是爽口清新。”半夏把蜜茶端给宋宜华。
宋宜华小口小口喝了那茶水道:“我刚听见外边模模糊糊有些动静。”
“是那个翠竹,拖了关系进来的小丫鬟,成天偷懒不做事,还伶牙俐齿的,看了就叫人心烦。我若不是看在她老子娘是曾经伺候过老夫人的份儿上,早就拉下脸来把她赶出去了。”半夏气冲冲道。
宋宜华轻轻拉了拉半夏的袖子,打趣道:“半荷姐姐一走,可累着我们半夏了。”
“姑娘可别拿我开玩笑,我这可都是一心一意为着姑娘打算,您倒好,总是戏弄我。”
半夏服侍着宋宜华穿好衣服,午睡过后宋宜华的头发略显凌乱,半夏把宋宜华浓密的头发梳开,又重新梳起花苞头。又拿起两条金叶子的链子,一左一右缠在宋宜华的发髻上。
宋宜华瞧着镜子里头年纪虽小,却已隐隐见得绝代风华的小姑娘,得意的笑了,歪歪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衬着两个梨涡,显得格外调皮可爱。欣赏完自己的美貌,宋宜华乖乖的下了凳子。
宋宜华整整衣襟,走到铜镜前打量自己这套衣裳,浅藕荷色的外衣,衬得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起来:“院里大丫鬟的位子空了不少日子了,你这几日多瞧瞧那些丫鬟们,若是有哪个细心又体贴的,尽管跟母亲提去。”
半夏欣喜宋宜华的信任,忙应道:“姑娘放心。”
装束没了问题,宋宜华满意的点点头,带着半夏往前堂寻平南公主去了。
……
宋宜华的母亲是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平南公主。平南公主和宋宜华的父亲宋适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感情深厚,当年宋适还是陛下的伴读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情投意合,陛下也十分赞同这门亲事。陛下登基后,便下旨赐婚,还特别说明是平南公主下嫁宋适,而非宋适尚公主。这是对宋适也是对宋府极大的恩宠。宋宜华一出生就是宋府的掌中宝,生的玉雪玲珑,偏偏还有大旱逢甘露的吉兆,皇帝一高兴,便亲封宋宜华为云嘉乡君,赐封地。
宋家一向是文臣世家,重文轻武,以书香传世。宋家的几位先祖还曾经是前朝有名的文人,如今旳宋老太爷从前还是太子太傅,官居一品的右相。宋家其他几位老爷少爷也都是文臣,唯独这位宋二老爷不走寻常路,在皇帝的支持下选择弃文从武,如今也有了一番作为,外放至雍州做刺史,兼三品怀化将军。
平南公主与宋适感情深厚,宋宜华五岁时就带着儿子和女儿随着宋适外放赴任,居住在雍州境内的丰都。
梳妆打扮好,半夏领着宋宜华往虚云堂去。
旬芳山房院子里头养着一只孔雀,此刻正被大太阳晒的昏昏欲睡,没个精神气。宋宜华道:“姐姐,一会儿你把小灵儿送到后院去吧,那里比前院凉快。”宋宜华给孔雀取名叫小灵儿。
“都听乡君的。”半夏微笑。
宋宜华绕过石屏风,进了平南公主的虚云堂。
平南公主从小娇生惯养,嫁入宋府后收敛了些娇气,对待公公婆婆也算是和顺孝敬,虽说有的时候收不住脾气,那也是被宋适宠的。
宋宜华站在堂中央,端端正正的给平南行礼,宋宜华年纪虽小,行礼的动作确实标准流畅,看起来就叫人赏心悦目。
平南正吃着一碗冰镇的果汤,见自己的闺女来了,便笑着放下碗来,朝宋宜华招招手。
宋宜华这才露出甜美的笑容,两个小梨涡一左一右挂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可人疼爱。她扑到平南怀里:“我听说有新衣服穿!”
平南爱怜的摸摸女儿额头的刘海,笑着捏捏女儿的小脸颊:“就知道你是因为这衣服才来的这么勤快的,你个小没良心的。”
宋宜华嘻嘻笑着搂住平南的脖子:“娘亲别捏,不好看了。”
“你这小丫头,这才多大年纪就臭美,等以后你大了,还不得天天抱着个镜子看啊。”
宋宜华撅撅嘴:“我就是想把我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叫娘亲看着高兴嘛。”
平南板起脸来:“我前几天让你学的苏绣你学的如何了?咱们可是说好了半个月交货啊,你可别故意忘了。”
又要绣花……宋宜华闷闷的,她最烦绣花了,宋宜华可怜巴巴的伸出自己的手指头来给平南看:“娘亲你瞧,都有洞洞了。而且那个叫我苏绣的夫子好严肃啊,都不笑。”
“人家是来教你绣花的,可不是给你笑的。”平南抿一口茶,“你赶紧试完了新衣服,就回去绣花去。”
宋宜华满脸拒绝。
平南看了女儿一眼,无奈的叹口气揉揉她的头:“你这都多大了,过了年就十一岁了。我当年这般年岁的时候绣的双面绣你祖母看了都说喜欢。”宋宜华的祖母自然就是当今太后,平南公主和皇帝的养母。
宋宜华摆弄着手指头不说话。
平南叹口气,摆弄着宋宜华头上带着的金叶子:“姁姁乖,咱们是世族出身,多少人看着我们呢,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要学的。”
宋宜华点点头。
平南叹口气,拍拍宋宜华的手:“跟你慧珠姑姑去试新衣服吧,叫我看看。”
宋宜华听话的下来,慧珠笑着牵着宋宜华的手,把她领到内室去。
平南有些烦躁,拿过扇子来自己扇风。
慧敏见平南眉头微皱,劝道:“殿下别心急,乡君这才十一岁,我们有的是时间。”
平南睁开眼睛,眼底满是冷冽:“姁姁不愿意,她性子跳脱懒散我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一意孤行来了雍州,皇后,太皇太后和世家子那个不盯着我们姁姁看,规矩礼仪若是错了一点,还不知道要如何编排我们呢。若是我一味纵着她腻着她,把她养成了像他们嘉国公府的女儿一样骄纵的,那才是真是大笑话了。”
慧敏也在心里叹口气。当年平南坚持随着宋适来雍州,除了随夫外放,还有个原因,宋宜华五岁的时候玩闹时不小心被推下水,寒冬腊月里,即使被救上来也是面色发紫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当年宋宜华出生的时候就是早产儿,身子不大好,再加上这冬日里头落了水,更加不好了。宋府上下费了老大的劲将宋宜华救活,还是落下来一身的毛病,大夫说这病若是要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平南心疼不已,听从御医的建议带着宋宜华到温暖的南方将养身体。
慧敏亲自拿过扇子来给平南打风:“养了这些年,乡君的身子不是好了很多吗。”
平南终于有了些笑容,微微点头:“确实好了不少,近些年也没在犯病了。”
“乡君是有福气的,要不然怎么能让我们碰上那云游天下的慧海高僧呢。”慧敏安慰道。
当年宋宜华虽是勉强被救活,但是却虚弱的很,每日里咳嗽不止,大夏天的也是手脚冰凉,御医也束手无策,多亏了恰巧到燕都安定寺坐禅讲道的慧海大师施以援手,给了一张药方子。按着这药方子抓药吃了几年,宋宜华的身子这才慢慢好转,只是冬日里还是大病不断。
“娘亲!”宋宜华从内室跑出来,笑意盈盈的,穿着一件夏日里头格外凉爽的西浣纱制的襦裙,裙角用银线绣着梨花的花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偏要到光线底下看显得流光焕彩,仿佛天仙的衣服。宋宜华转了个圈给平南看,“你看好不好看。”
平南瞧着自己出落的越发娇艳的女儿,心里一片柔软:“好看,我的姁姁穿什么都好看。”
宋宜华嘿嘿一乐,上来拉住平南的手:“明天我能穿这身吗?”
平南点点她的小鼻子:“就是为了让你见客才做的,明天那些个小姑娘们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着,我以前交给你的东西没忘了吧。”
宋宜华立起身子来:“没有,娘说要我好好待客,不许闹小性子,不许乱跑,不许和人吵架,不许……”
“行了行了,记住就行了。”平南打断她的话,无奈的说道,“你就是个调皮鬼。”
宋宜华窝在平南的怀里撒娇。
母女俩正絮絮叨叨说着话,就听见外头穿来哭喊声,平南眉头一皱,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慧珠福一福身,赶紧出去,虚云堂的丫鬟婆子们规矩都是宫里头教出来的,此刻都目不斜视,低头做着手里的事。
“外头是谁在闹,一点规矩没有,扰了殿下和乡君的清静。”慧珠厉声问守在垂花门的婆子。
那婆子见慧珠脸色不好,赶紧回道:“是,西院的二堂夫人……有哭哭啼啼的来了,说要见殿下,门外头的婆子们拦着不让,二堂夫人就撒了泼,闹起来了。”
慧珠冷笑一声:“三天两头就来闹一次,真以为我们殿下脾气好不是?”
婆子看了看慧珠的脸色:“慧珠姑娘,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且去回了殿下,你们守着门,别让她随便闯进来。”
说着慧珠便匆匆回了正堂,朝平南说道:“殿下,是西院的二堂夫人。”
平南脸一下子沉下来,一言不发。
宋宜华左瞅瞅平南,右看看慧珠。
沉默良久,平南伸手握住宋宜华的小手:“在娘亲这儿呆的时间够长了,赶紧回去吧,好好绣花,晚上娘亲要检查的。”
宋宜华鼓起包子脸,但还是乖乖的答应了。
平南朝慧敏看了一眼,慧敏便笑着领着宋宜华从虚云堂后门出去了。
宋宜华扭头看看正堂,问道:“二堂婶怎么总是过来呀。”
慧敏笑了笑,解释道:“二堂夫人家里头出了点事儿,要找殿下商量。”
“哦。”宋宜华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