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老楼里,空气中弥漫着年老腐朽的味道,墙角有斑斑点点青苔,混合着渗透墙壁的潮湿。
候佩齐拖着沉重的步子踩上楼梯,脚底立刻沾上了煤灰,烟灰。
候佩齐抓着锈迹斑驳的扶手支撑自己的身体,手心的冷汗融进铁锈里,像血的气味,令人窒息。
候佩齐……候佩齐在这里长大。
赤裸着上身的假牙老太太,浑身烟气酒气的中年大腹男,因为丈夫不做事骂骂咧咧的怨妇,顶着鸡窝头黑眼圈沉迷游戏的丧志青年……
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她已经熟悉到了反胃的地步。这栋老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堆,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品,堆积久了,腐化变质,散发恶臭。
她痛恨这个地方,痛恨她无能的父母,痛恨自己无法逃离这里。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候佩齐的左脸,肌肉要被撕碎的痛。“你这个野种又回来干嘛!还吞安眠药,这招是和你妈那个狗贱人学的吧?老子供你吃穿,还被叫到学校挨训,找家长找你亲爹去啊!让你妈那个活死人去啊!”
左脸已经麻了,候佩齐无所谓地昂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的男人。
男人更愤怒了,一脚踹到她肚子上,候佩齐一个踉跄,后背和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门板上。“你再瞪一下试试!”
候佩齐开始止不住的恶心,她只好低着头咬紧下唇来缓解。可那种感觉还在继续,她的眼前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沉重,下坠,下坠……
等到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了。
头钝钝的疼,低头看一眼自己,又扫了一眼周围。她在房间里。应该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把她从客厅拖回来的。
旁边躺着一位骨瘦嶙峋的女人,这是候佩齐的妈妈。她睡了十年,那男人骂了十年,候佩齐照顾了她十年。
“妈,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啊?”这个问题候佩齐问了无数遍,但女人一直闭着眼,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她把女人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哭的不能自已。
天堂日日有花开,可身处泥沼的黑藤,想要冲破污泥,向阳而生,又谈何容易呢?昨天是候佩齐的生日,是她最讨厌的日子。
但她还是选择和平常不一样,午饭给自己加了一份小炒。但这顿饭实在太不愉快。她坐在角落,有几道不太友好的目光毫不掩饰,盯得她再没什么胃口了,无知无觉地扒饭,收拾餐桌,起身离开。
“你看她那个做作的样子哦,我都没什么胃口了。”
“丑人多作怪呗!”
自从上次的事以后,她们干脆撕破了脸,直接当面骂,怎么难听怎么来。
回教室的路上经过文科班,候佩齐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当时被同学包围着参观满分作文的高暄全无察觉,窗外的人,眼神就这样暗下去。
一颗,两颗……安眠药吞到第十颗,她停下了。把剩下的药放回抽屉,枕着胳膊,闭上双眼。睡一觉,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候佩齐没想死,她苦苦挣扎,笨拙了这么多年想要逃离那个不见光的地方,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她只是撑太久了,有点累。
再回到学校,周围的人明显不一样了。以前大部分人当她软弱可欺,她走哪儿都要背后嘲讽几句。现在大家看她的眼神仍有厌恶,但还带了点儿畏惧。八成被当成精神病患了吧。
自嘲地笑笑,心头忽而生出一股悲凉。不管是嫌弃,还是躲避,都无所谓的。她以前那么努力地迎合,并没换来什么好结果,也该换种活法了。昨天那个男人下手前所未有的重,真的让她清醒了不少。
疼痛不光能带来眼泪,还能让人释放。
文化艺术节晚会快到了,准备晚会的学生会主席缠了高暄一早晨,要她做主持人,大山也在一旁施压,说咱班就一个节目还是尿点,你去主持也算为班级争光了。推脱不了高暄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从今天开始,她要整理节目单,写主持稿,和搭档对词,还要偷空复习备战期末考,忙得紧。
李昭阳拿着作文到二班找高暄的时候,她的座位是空的,只有徐赟在一旁和前排的男生侃大山。
“哈喽,昭阳兄!”徐赟这人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就是不记仇,昨天被李昭阳溜得惨兮兮,睡一觉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暄呢?”提到高暄徐赟严肃,“你找小暄干嘛?”
好吧好吧,为了省些麻烦,再撒一次谎,李昭阳摇了摇手中的笔记本,“主任让我记录一下今天有没有学生旷课,马上就上课了,高暄去哪儿了?”
“高暄不是旷课,下节课自习,她去报告厅看节目排练了,因为要写主持稿。”徐赟一听要查旷课就急了,高暄昨天自习就没来,今天可不能再被抓了。
“恩,那没事,我知道了。”李昭阳心虚地点头,转身就开溜,笔记本往怀里藏了藏。
前排的男生都看不下去了,年级里,高暄旷课只能排第二,第一就是李昭阳,让他查旷课,除非小朱主任喝多了假奶粉。
而徐赟此刻正喜滋滋,以为自己帮了女神的忙,回头就可以和女神邀功了,笑的像只二哈。
前排男生只可怜了他一秒钟,不禁感叹,果然,“羔羊”才是官配,智力相当交流才无障碍不是?
高暄看节目看的认真,突然被人从身后拍肩膀吓了一跳。
李昭阳双手半举,慌张道歉:“对不起,吓着你了。”
“没事。”高暄把手从胸脯前放下,“可你怎么进来的?谢耳不是在门口守着吗?”谢耳就是学生会的主席,现在节目还在调整,没参与晚会的同学是不能进报告厅看排练的。
“我跟他说我找你有急事,他就放我进来了。”李昭阳说的很无辜,俯身把笔记本放到高暄桌子上,“这是你前两天布置的作文,我写好了。”
“这就是你说的急事?”高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是。”丝毫不脸红。
高暄不想废话了,转回身,把笔记本推到一旁的桌子上,继续看节目。
李昭阳也不慌,掏出手机来打发时间。为了不影响高暄,他把手机关成了静音。
一会儿,高兴来电,李昭阳看了看前面正专心看节目写稿子的女生,果断挂掉。
数独游戏并没有什么意思,赢得太容易,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他干脆放下手机,一脸认真地看起高暄的后脑勺。她今天依旧是高高的丸子头,碎发毛茸茸的,被她用浅色发夹固定住。三只发夹,一只白色,两只浅蓝色。对了,她还有一件同样颜色的毛衣,一件外套,帆布鞋也大多是这个颜色的。李昭阳在记忆里寻找高暄的色彩,每想到一个点,心情就又好了几分。正陶醉着,谢耳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学长!”听语气就知道,这是个欢脱的小迷弟。认真工作的高暄又被吓了一跳,李昭阳见状立刻剜了谢耳一眼,示意他小声。
“对不起啊高暄学姐,我太激动了!”谢耳连声道歉。
“没事,”同样的话高暄又说了一遍,看谢耳这反应,猜测道:“你们认识?”
“昭阳学长有谁会不认识啊?他是我努力的榜样!我谢耳也要做全市前三!”
哦,果真是迷弟,怪不得会放他进来。
谢耳今年才高一,既是学生会主席又是国旗部副部长,做事认真负责,待人热情,成绩也在年级名列前茅,说实话,高暄认为,综合来看谢耳是强于李昭阳的。
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默默下了结论。
李昭阳觉得高暄怪怪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就得出了继“高暄生气”后的第二个错误推论:她会不会看上谢耳这家伙了!
“你已经是你们年级的巅峰了吧?市三好学生和市优秀干部不都被你拿了?”高暄在陈述事实,但话到了某人耳边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她觉得他比我厉害吗?
“学姐过奖了,我就是做什么都还行,但都做不好。哪能和你们比啊!”谢耳不好意思地摸脖子。
“嗯,马屁拍的不错,我就是被你这张嘴骗来的!期末考还让我做兼职!回头得给我发红包啊!”谢耳的性格很好,和他相处,高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李昭阳看看高暄,又看看谢耳,心中警铃大作。
“高暄,你去那边……”李昭阳还未说出口的话在嘴里转了转“不,这儿位置好,我们去那边聊,不影响你写稿。”一把拉起谢耳,直接拖着走。
谢耳一边揉着自己被椅子碰得不轻的膝盖,一边八卦自己偶像:“学长,你们真的?恩?真的是一对吗?”
李昭阳很高兴他这么有眼光,但也很遗憾自己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只好避重就轻:“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话问的就很有歧义了。谢耳以为自己猜对了,兴奋的紧:“这咱高中部谁不知道啊!哎,学长,你是怎么把高暄学姐追到手的呀?”
“她难不难追你知道?”李昭阳皱眉。
“学姐对谁都很和善,但我总觉得她不是好说话的,就拿今天做主持这事儿,我求了她一早晨呢!”
“是吗?”
“对啊!而且高暄学姐不是有个龙凤胎哥哥吗?出了名的护妹!”李昭阳挑眉,心说这倒是真的。
李昭阳余光扫了眼高暄的方向,发现她还在聚精会神地看节目。报告厅暖气坏了,她整个人缩在羽绒服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几根纤细的手指。
“学长!学长!”李昭阳回神,看谢耳笑得一脸猥琐。心中挣扎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我还没和你们学姐在一起。”
谢耳一愣,看李昭阳一副惆怅的表情才恍然大悟,拍了拍他的肩膀,“昭阳学长,加油!放眼整个华兴中学,除了你,没人配得上高暄学姐!我相信你!”
李昭阳被他突如其来的热血弄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闪烁:“主持人,还有谁?”
“一共三组主持人,一男一女搭配。”谢耳瞄了眼李昭阳,继续说:“和学姐搭档的是高三的学长冷凌,学播音的。”
李昭阳发愁了,怎么最近高暄身边的男生比以前更多了,而且好像还都很优秀的样子。
正难受,高兴发微信来了。
“我在厕所,忘带纸,速来!”
李昭阳看到消息小小挣扎了下,决定装死。
“那他们怎么都没来,只有高暄一个。”
“哦,高暄学姐要负责写稿子的呀!说实话,除了高暄学姐,剩下几个文笔都不太能看,为了保证晚会效果,只好辛苦学姐了,他们只要参与最后的彩排并且把词背好就行。”谢耳有点忐忑,拉学姐做这么辛苦的事,学长肯定心疼了,会不会发火啊?
但李昭阳其实还挺开心的,挺好,减少不必要的接触。突然,他灵光一闪,不要脸地开口:“帮我安排个工作,要清闲点的。”
“啊?”谢耳被这把操作震惊到了,“学长,你想来看学姐我不会拦你的,用不着做事的。”
李昭阳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然不会拦着,但你们学姐就未必。”
谢耳再次恍然大悟:“懂了!懂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学长,你帮我们录视频吧,演员这样好根据视频及时调整。”
李昭阳没犹豫,点头说好。
舞台上一个小男生唱着“明天你好”,第一次拿话筒,手抖,腿抖,调也跑没了。谢耳“哎呦”一声,直接蹬一脚座位跳到舞台前,给舞台小白做心理建设去了。
李昭阳低头看手机,已经过去十分钟了,高兴应该已经得救了吧?
高暄趁着紧张的小男生调整心态,把右手放回袖子里,脑袋往下缩了缩,从李昭阳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大团白色和一个小丸子头。
李昭阳心想,她是真的很怕冷啊!
犹豫片刻,开始编辑微信:“怕冷就穿厚点,毛衣多穿两条,也不要不穿秋裤。”打完字又怕一次性啰嗦那么多高暄会不适,最后只发了第一句出去。
高暄接到微信提醒,打开,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冷的感觉表现的太明显了吧。回头看李昭阳,李昭阳指指手机,高暄低头,又是一条微信:“你哥找我有急事,我走了。”
高暄没多问,发了个OK的手势。
李昭阳又问:“他知道你在报告厅吗?”
“应该还不知道,他只知道我要做晚会主持。”
“知道了,我回头告诉他,让他来这儿找你。明天见。”
高暄没回,笑着转头冲他摆了摆手。李昭阳差点就不想回去了。
但毕竟大舅哥,该救还得救。只是,谈恋爱误事,李昭阳晚了一步。
学校让带手机,但上课必须静音。除了李昭阳这个旷课大户,和谁求助都只有两种结果。一,那个人关了静音,看不到消息。二,那个人没关静音,看到消息,但也会被老师发现。
可怜高兴,蹲到腿都麻了,兄弟还没来。实在撑不住,心一横,和几个同学还有徐赟发了微信。又等了五分钟,一个都没回。高兴急了,直接打电话。
打到徐赟时,铃声响了两下,接了!他接了!这小子不会也逃课了吧?“徐赟!你跑哪儿玩儿去了,速来救命!”
“喂?高兴?”啊,这个粗糙的男声,是大山!
“哈,老,老师好。那个,您看,方便让徐赟给我送点纸吗?”此刻高兴恨不能把自己冲进下水道,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徐赟没旷课,但是他睡着了,且手机没静音。高兴发微信的时候徐赟的书包里一直“叮隆咚叮隆咚”响个不停,成功引起了大山的注意,然后徐赟就被提溜到走廊罚站去了。所以高兴再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是张断峰。
李昭阳在厕所门口看到高兴,高兴也看到他了,差点就要爆粗口:“混球你死哪儿去了?”只是面前站着张断峰和张残海,不好发作,一腔怒火只得生生憋了回去。
李昭阳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立刻转身开溜,在二位班主任发现自己之前。
出了教学楼,李昭阳径直去了医务室,他记得冬天医务室都会有暖贴。
“同学,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医务室阿姨很和蔼。
“医生,我要暖贴。”李昭阳开门见山。
“同学我看你挺壮实的,冷到这种程度了不会是发烧吧?来阿姨给你量个体温。”校医往前凑,李昭阳往后退,“阿姨我很好,暖贴是帮朋友买的。”
校医拿着体温计的手停在半空,眼珠转了转,“哦~我懂。女孩子确实冬天要注意保暖啊!那同学你要多少?”
李昭阳思忖两秒,开口问:“医务室有多少?”
校医当然不会全给他,李昭阳买了五片暖贴放到口袋里,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回到教学楼大厅等高兴。
可怜的高兴,四十五分钟的自习,一半时间蹲坑蹲到腿麻,一半时间挨训挨到头痛。看到李昭阳就是一脚飞踹,李昭阳结结实实受下,毕竟一半原因在自己,重色轻友,把兄弟给暴露了。
“消消气,高暄在报告厅看节目写稿,应该还要耽搁一会儿,去找她吧!”李昭阳安抚似的拍拍高兴的肩。
高兴突然明白,既而愤怒:“重色轻友!你是不是去找我妹了?故意不理我?”
“但我最后还是来了啊,虽然有点晚,不过我觉得态度最重要。”哄三句已经是李昭阳的极限了,这还是看在高暄的份上。
拿出暖贴,递给高兴,“让高暄贴上,我看她在报告厅就冻的不行了,回去时更冷。她身体太差。”
看在他这么关心宝妹的份上,高兴暂时原谅他了,不过,“你怎么不自己给?”
“我怕逼得太紧,她有压力。你就和她说这是你买的就行。”
好吧,做兄弟,还有瑕疵,但做妹夫,李昭阳应该挺合格的。
高暄接过暖贴,没说什么。
但第二天,她换上了最厚的毛衣,加了一条秋裤,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