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继光回到家里,见王夫人坐在房中,戚继光欲进门,王夫人把门从里面锁死了。
戚继光小声叫门:夫人……
里面无回应。戚继光说,你不开门,把我晾在外面,多叫人家笑话呀?
王夫人怎能咽下这口气,在全军面前,你把我晾在那儿,你怎么不怕人家笑话呀?
戚继光说,还提那个干嘛,当时不是在气头上吗?你现在不都知道了吗?金印最终改判戴罪立功了,还是给了你面子呀。
王夫人仍是不依不饶,你是给我面子吗?你是给你的上司谭巡抚的面子!
戚继光又敲门,王夫人就是不开。戚继光在门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一回头,见窗外站了好几个家人在听声,他一回头,家人全散了。
戚继光来到书房,觉得肚子有点饿,又不想再惊动别人,在屋子里翻了半天,甭说点心,连话梅都没有,后来总算从甲衣里翻出半块光饼,一敲当当响,他咬了一口,直掉碎末。
沈四维和戚芳菲进来。戚芳菲说,好可怜,是不是连饭都不给你吃了?
戚继光不理她。
沈四维讥讽得更妙,原来听西楚霸王的故事,始终没明白。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四面楚歌呀!
戚继光看了她俩一眼,你们也来气我!
沈四维夺下那小块硬饼扔到窗外。
戚芳菲说,今天好险啊,你成杀人魔王了,若不是我搬来救兵,还治不了你呀。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是你把谭纶搬来的呀?
戚芳菲嘻嘻一笑,你忘了?我说我上厕所?
戚继光叹口气,你们都当好人,就我一个人当恶人!
沈四维一点不可怜他,也许你本来就是恶人。
戚继光对沈四维说,我永远记恨你,你那句话伤人太狠了!
沈四维问他,我忘了,哪一句?
戚继光说,你说我沽名钓誉呀。
沈四维承认这句话是够狠的了,我那时恨不得打你一顿出气!当然挑解恨的说了。
到现在,戚继光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从校场出来,他一直在想,我到底有没有沽名钓誉的念头呢?
沈四维说,我可是说者无心,你一定要听者有意,我也没办法了。
戚继光现在冷静多了,他让沈四维不必考虑他能否承受,你也不必不承认,你也是说者有心的。
沈四维笑了,是吗?
这时王升和带一个火兵提了大食盒进来,取出四菜一汤摆上,快趁热吃吧。现烧的菜。
戚继光问,舅舅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到家?
王升和一指戚芳菲,这不有耳报神吗?
戚继光说了句“真饿了”,就大口吃起来,吃了几口才想起问别人,你们吃了吗?
王升和说早都吃了。他看着戚继光的脸色,小心地问,我听说,你今儿个差点演一出辕门斩子?
戚继光不出声。
王升和咧咧嘴说,这可比打我二十军棍凶了,棒疮几天就好了,若是砍了头,脖子上的那个疤瘌可就长不上喽。幸亏谭大人救了急,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戚芳菲捂嘴一乐,快忙你的去吧,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王升和才笑着走了。
吃着饭,戚继光问戚金印在哪里,他想跟他谈淡。
有什么好谈的?怎么?是想接着教训哪,还是向他赔个不是?差点叫你砍了头,我看他不会再跟你亲了。戚芳菲故意气他。
戚继光承认,戚金印是个志存高远的人,从前并不真正了解他,说“知子莫若父”,那是夸口了。
戚芳菲弄不明白,戚继光好像又在夸他了?
戚继光问她俩,你们知道最后是什么力量让我收回成命吗?
戚芳菲说,不是谭巡抚官大一级压住你了吗?连舅爷都懂这个理。
戚继光说,我这人的性情你们还不知道?我可是不唯书、不唯上啊。
沈四维讥讽地说,不唯书,我信,不唯上,就不可信了,胡宗宪说话,你不唯命是从吗?皇上罢你官,你再不服,不也得承受吗?
戚继光说,你是专揭我短哪!
沈四维说,最后只有你们三个人在场时,你们好像做了一笔交易。
戚继光说,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戚芳菲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戚继光说戚金印要求我给他一个好好死的机会。
戚芳菲不明白,什么叫好好死呀?
戚继光是这样解释的,被我正法、杀头,这当然不光彩,不能叫好好死。他想轰轰烈烈地死在杀敌战场上,他说,那也是给我增光。
戚芳菲说,这就是你说的戴罪立功啊?那不早晚是死吗?只是换个死法就是了。
不知为什么,戚继光长叹了一声。
沈四维说他从法场出来,根本没进家门。戚继光有点不自在了,莫非他记仇了?
沈四维说,估计他现在去“哭坟”了。
哭坟?戚继光不明白。难道去哭吴春柳的坟了吗?
他猜得不错。
戚金印此时一个人坐在吴春柳的衣冠冢前,又把那个同心结挂在墓碑上。
他在对死者倾诉,春柳,我今天差一点就来找你了。我临死前求他,把我和你葬到一起,你地下有知,一定知道了吧?
扑在岩石上的浪花在飞腾,头顶的海鸥在盘桓鸣叫。
他的心声继续,我仍然是个戴罪之人,我唯一想要的,是不想当一个犯军规被处决的人,我想体面地死。快了,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春柳,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的……
临风洒泪,戚金印无比伤怀。
二
陈子平跟踪戚娴进了厨房,见戚娴正把饭菜装进一个漆制食盒。
回身看见陈子平,戚娴淡然地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陈子平问,听说肖隆自己走了?
戚娴斜了他一眼,你高兴了,是吗?
陈子平很尴尬,就对她说了实话,让她别怪自己。我与他也没仇。我也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怕他把你抢去。
戚娴语带讥刺地说,他一个倭寇,你还在乎他吗?
陈子平说,这回好了,他总算识趣,自己走了。
戚娴的心早冷了,她没想到陈子平是这样一个心地褊狭的人,她告诉陈子平,我跟不跟你好,与肖隆走不走没关系。
陈子平目瞪口呆,这不等于说,没有肖隆在,她也不可能嫁他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见戚娴提起饭盒要走,陈子平忽然起了疑心,就问这是给谁送饭哪?
戚娴说,这还用问?当然是给肖隆啊!
陈子平笑了,不可能,你故意气我。
戚娴不理他,提着漆盒走了,陈子平又讪讪地跟了出来。
大街上,戚娴在前面走,陈子平远远地跟在戚娴身后,见戚娴一直走进日新客栈,陈子平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很失落。
进了日新客栈,戚娴摆出饭菜,肖隆吃着,说她家厨师手艺好,饭菜真香。
陈子平就在走廊里听着。
戚娴说,那你还不跟我回去!
肖隆说他怕给戚娴抹黑。
戚娴说他好傻,那天在平水王庙,若不是她进去避雨赶上,他真就上吊了,你就不想想我会怎么样?你好狠心哪。
肖隆还是那句话,有我在,陈子平都不舒服。我碍人眼啊,我死了,你就能一心对他好了。
戚娴更笑他傻了!我是一件东西呀?你不要了就给他?
肖隆说,你也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从前好过。
戚娴叹口气,并不否认,是呀,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肖隆出现了,她的心就乱了方寸,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陈子平听到这里,心凉透了,悄悄地走了。
三
从坟上回来,戚金印来看王夫人,他无形中把王夫人当成亲娘了,她敢豁出尊严和脸面为他死谏,那种感情,那种不计后果、不惜与丈夫决裂的劲头,除了亲生骨肉,谁能做到?
戚金印说,方才看父亲到关帝庙公事房去睡了。
王夫人说他爱上哪上哪。
戚金印还是顾全舆论的,知道是娘不容他,赶他走,就劝王夫人,这若传出去,多不好听,对他的脸面不好啊。
王夫人说,你还顾他的脸面?他可不管别人的脸面。我在几千将士前哭着喊着为你求情,他给我脸面了吗?
戚金印此时只能为父亲打圆场,他毕竟是戚家军主帅呀,换成我,也得像他那么做呀。
王夫人说,我是替你出气,你这会儿跑来为他说话!你不恨他?
戚金印坦诚地说,若说一点都不恨他,也不是真心话。我明白,他是怕别人说他徇私废法,今后无法带兵,才不得不忍痛杀我,就他本心,他能不心疼我吗?
王夫人叹口气,你倒厚道。
戚金印又说,再说,后来不是没杀我吗?
王夫人说,那得感谢人家谭巡抚。
戚金印觉得也不完全是。就是谭巡抚求情,他照样可以铁石心肠到底呀!他正好找个台阶下,说明他本意是不想杀我呀!
王夫人还是耿耿于怀,那这个台阶他怎么不给她呀?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面,弄不好成了个泼妇形象。
戚金印说,他不能把台阶给你呀!你想,儿子犯过,娘一求情,他就网开一面,那将士们会怎么说?戚家军不成“家天下”了吗?
王夫人说,我不是心疼你吗?
戚金印说,是呀。其实,娘当时是心疼我,心疼蒙了,没想周全,最不该出面的就是你了。
王夫人说,娘倒有不是了?
戚金印说她一出面,叫父亲难堪,她也没面子,过后陈大成他们都说,王夫人是将门之后,不该这样不自重。
王夫人显然听进去了,长叹了口气。
戚金印又说,沈四维方才跟他说,要去劝戚继光回来睡呢,让他来给你赔个不是。
王夫人有点不信,沈四维会劝他?
戚金印说,若我说,娘应当先去请父亲,去赔礼道歉。
王夫人怎么肯?向他赔什么礼?
戚金印说,至少,公私不分,搅闹校场,这是你的不对呀!
王夫人问他,你说沈四维劝他给我赔礼道歉?
戚金印说,是呀。
王夫人觉得这很怪,她应当恨不得他休了我呀,她好鸠占鹊巢!
戚金印告诉王夫人,他暗中替娘品了很久,沈四维还真不是那样人。她心气高傲,可又心地善良,如果她存心想把王夫人挤走,凭她的才干、智慧和魅力,略施小手段,王夫人早就没有今天的逍遥日子了。
这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王夫人听得进去。王夫人不懂,芳菲说她好,这正常,可连继美、戚娴、小福、舅舅都说沈四维好,她真的很纳闷了。
戚金印原来看她与父亲亲近,他也天生怀有敌意,后来,连他都对沈四维折服了,你挑不出她毛病来,更何况,连父亲的命她都救过呀。
这公然是众口一词呀,王夫人想不承认这个存在也难。她让戚金印告诉她,他们好上了吗?
戚金印点点头,他一直不敢告诉王夫人,我想是这样。你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