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打发走了乞丐兄妹,蹲在圆一的身侧,埋着脖子刚好挤压了一下伤口,让她疼得轻嘶了一口气。
圆一闭眼哼了一声,不过小丫头心性志坚,那伤口翻皮带肉,便是成年男子,也得疼得哭爹喊娘。他思绪飞转,闭眼起身,懒懒靠在神武大帝的脚上:“问吧。”
“您……为什么说他是驴脑子啊?!”
圆一扯了扯嘴角,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就问这?”
柳枝比了比手指,嘿嘿一笑:“第一个问题。”
“没有比这更蠢的问题,也没有比薛景亭更倔的脾气!”圆一叹了一口气:“从一而终的认死理,好杀戮,怨憎苦起惑造业啊……”
“你直呼其名呢……”
“第二个问题?!”圆一笑道:“你是怎么惹上他了?”
“我……”柳枝尴尬的一摸脑袋:“我犯了他的忌讳……”
“那我直呼其名有何稀奇?”圆一更觉有趣了:“你叫他八指王爷啦?!直呼其名可犯不着他的忌讳~”
柳枝一听那四个字便警铃大作,四下小心的警惕一番,紧张得直吐舌头:“说不得!说不得!”
“哼!”圆一心头郁结了多年的心病,果然一提起这混小子自己便会敛不住脾气。“我便叫了!他小子反正不敬天地不信鬼神,也不怕天打雷劈——”
“关系匪浅啊老头儿……”柳枝觉得自己态度得端正一点,这老头儿大有来头吧?
圆一看她一脸探听皇室秘辛的暧昧,有点想撬开这丫头的脑壳子:小小年纪都想的什么事儿?!那用肾气大补江湖药来羞辱他的火气又腾上来了!
柳枝见胖和尚说翻脸就翻脸,躲出三步远:“果然是个假和尚,贪怒嗔痴爱恶欲毫无收敛,七戒犯了个干净,还长得这么胖,沾了不少荤腥酒香吧?!”
圆一一想却有很久没有尝过肉味儿了,颇为遗憾的砸吧了一下嘴。见那丫头笑得有牙没眼,大方的抚了抚肚皮:“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五年前普陀寺出家,游历三载,谁人不识我圆一。”
“还是个贪名慕利的和尚,”柳枝撇了撇嘴:“游僧是不是不受清规戒律所约束啊?”
“修行者,庙宇修得,市井修得,持戒守六根不过是心浮气躁者的法门,和尚我佛心纯正,吃酒修得,吃肉修得,敢把六识扔红尘俗世里清修,便是最高的法门。四大皆空,空空空,便是酒肉穿肠烂肚,佛祖在我心中,在我识海,酒肉不过是些筑这凡胎肉身的俗物,和清水白粥无甚二致。”圆一念得柳枝眼晕,仿佛那些禅经道义变成了一部繁冗复杂的天书。好在那和尚卖弄半晌终于开始说人话了:“修佛时我佛心纯,为人时我人心正,便无愧于心。”
“合着您这意思是庙宇里打坐念经的不过是普通修为,难为您游历四方浸淫享乐苦海是在渡劫难修功德咯!”柳枝被圆一的脸皮震惊:“您这无愧于心果然很本我啊!”
“一点就透,很有佛缘嘛,你看,你就修得!无愧于心四字千钧,俗人守心,也是修行。”圆一不觉柳枝的嘲讽,竟觉得她小小年纪通透乖巧,想着自己心里唯一的业障,遂长叹了一声:“六根生六识,清规戒律,戒以修身,由戒生定,由定生慧,方能修行解脱。”
“人活一世,由心由我,才叫本我吧?”柳枝完全参悟不了这么高深的东西,只得翻着白眼道:“市井条框,庙宇戒律,不过是在给精神加码,持重而行,心不由我,重重束缚,真能念几本经书修几条戒律便能得解?我年纪轻,只觉得心不由我便能生怨恨怒了,哪能真的解脱?!”
圆一瞠目结舌:这小丫头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为什么自己觉得好有道理而无言以对?!
柳枝这个现代思想古代壳的‘小丫头’哪里知道给圆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尤未觉的自说自话道:“真正的佛心纯正,若是如您所讲的哪里都能参禅悟道,便是心由我,我心由我才有脸说自己心正吧?”
圆一怔住,喃喃道:“我心由我……我心由我……”脑中却愈发清明:我圆一背负世俗,心怀业障。佛海无边,我竟双脚未湿,哪怕断尘缘,着僧衣,自诩心装庙堂,却总奢望四方游习佛法来寻求解脱。他立身合掌,痛心疾首道:“佛祖在上,弟子大错啊!”
柳枝唬了一跳,自觉自己没有让圆一自惭形秽的本事,又觉老和尚快要哭了,自己便乖乖闭上了嘴。
“徒增年岁,徒增年岁啊!”圆一泪眼婆娑的看着柳枝,叹息后生可畏,又可惜柳枝错生女儿身,再曰自己还是不能免俗,自是一个小女儿,也比自己上下求索几十载看得明白通透。“你这丫头与佛有缘,极有慧根,可要随我修行佛法?”
“咦~”柳枝遮不住嫌恶,“你这和尚当得糊里糊涂,还要做我的老师,我既有慧根,又缘分不浅,市井可修,红尘可修,自可修!”
“呵!好大的口气,你可知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学生,你一个身世不明行迹可疑的小女儿,我不问你来处,不问你去处,给你做老师,你还挑三拣四?!”圆一吹胡子瞪眼,好胜心暴涨,嘴更是毒道:“你还惹了咱们大齐最不能惹的人,性命堪忧。明日太阳能不能看见还未可知,逞口舌之快可要计较一下后果!”
“什么性命堪忧——”柳枝哆哆嗦嗦的反击:“你这和尚,坏得很!我不做你的学生,你便言语威胁恐吓,不仅是个假和尚,还是个邪魔外道!”
“那小子可从没有心慈手软一说,串的人头可以码一周安王府!”圆一咬牙切齿,说起狠话来自己的肺管子也戳:“小兔崽子,业障随身,苦海无涯——”这两个小东西怎么都能让自己痛心疾首。
“所以安王殿下是你的……”柳枝因为要听到了不得的秘辛而紧张搓手,圆一这恨铁不成钢的教子语气,简直让人想歪。
“你可知张子游其人?”圆一斜睨了柳枝一眼,整了整衣襟,捻了捻胡须,端出一份德高望重的派头来,准备闪亮登场。
“唔……”柳枝捏了捏下巴,在玉枝的记忆里翻捡了一圈,眼睛一亮:“美髯公张相张子游?!我年纪太小未曾亲见,听我祖父……呃,祖父说起过,两代为相,勤政恤民,是个很有声望的大老爷……”
“你的祖父?!”
圆一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个小丫头的身世碎片,却被那丫头咋咋呼呼的打断:“一个小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主要是张丞相在老百姓间讨论度很高,小女得有耳闻,得有耳闻。”
“老夫不才,俗名张子游,退隐十余载,难得大家还挂念,惭愧啊惭愧……”圆一装模做样,细细品读着小丫头的反应。
柳枝脖颈转得咯咯作响,错愕了半晌哈哈大笑:“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子又假又毒,美髯公张相?逸之老人?名震阳安的帅老头,是你这胖秃……胖和尚?!”
时间是把杀猪刀,催人老,折人骨,鹤发鸡皮,眼昏耳浊,独独没说清苦使人肥。
圆一便是这个佛祖拎出来的例外:愈老愈回去,眼睛不花,耳朵不聋,牙口还好,吃啥都香,偶尔背着佛祖开点荤腥,还尽数长在了自己的身上。
圆一脸白了红,红了黑,却是被这丫头气得无言,只得调转了圆滚滚的身子,对着那断手缺脚的神武大帝大眼瞪小眼。
柳枝笑得打嗝,缓了许久才安慰道:“我信,我信,您便是那铁齿铜牙玉树临风的张丞相,您现在得有两个张子游那么宽了吧?!美髯公不像了,呶,看那右上角,那尊笑脸弥勒,才是我们的圆一法师嘛~”
“所以,张丞相,您的学生,说的是当今圣上和安王殿下?”柳枝的幽默没能打动圆一,静默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一事实,毕竟,说起安王,他那一副‘教不严师之惰’的痛心疾首绝不作伪。
“怎么,想通了,要做我的学生了?!”圆一听这柳枝软下来的口气,总算得了点熨贴,美滋滋的回头。
“做你的学生,可以保命么?”柳枝笑比哭难看:“安王殿下体恤则个,说待我及笄了便来取我脑袋……”
“猖狂!他敢!”圆一胡子都竖起来了,难得看柳枝可怜兮兮,又忍不住戏弄一翻:“不过触他逆鳞的人都死了这是事实,我也做不了他的主,要不,你像我这样,伪装易容,隐姓埋名哇~”
“你易容了?”柳枝瞪得两眼兔儿圆。
圆一嘿嘿一笑:“我是说,你剃发去做姑子,吃成我这样的大胖子,他薛景亭就算把这阳安翻个个儿,也认不出你来……”
剃头保命?!糟老头子!我信你个鬼!
安王府里,正在拭剑的薛景亭鼻子一痒,连着两个喷嚏不慎错手,锋刃在掌心一滚,血珠连线而下,薛景亭蹙眉看了看:“这剑有些日子没见血了,竟连主子的血都敢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