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直作为主妇十年的现代女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有玉枝十余载的富贵浸淫,她抓人口味几乎一抓一个准。东市摆摊月余,他们一行人便从破庙搬进了北大街西五巷一处赁来的一进院子。
主屋一间,厢房三间,小院居中是一株月桂,左右两棵石榴,石榴枝繁叶茂,挂着满树青果,月桂花虽不茂,却满院飘香。柳枝趴在茅草廊芜下的阑干上,形神慵懒,心里却斗志昂扬。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茅屋三两间,桃李罗堂前,再买上一只雪白的猫儿逗趣,想想都能美出鼻涕泡。
“枝丫头,北屋我就笑纳了呐——”
当然,这把她鼻涕泡揩干净的胖和尚不在自己的梦境里,甚至有点不美:好吃好喝供一尊活菩萨,还要抢她最宽敞的屋子,偏偏自己还不信佛,硬把自己塞进柳枝的信仰里。
“他逼恼也是苦厄——”柳枝冲着北屋龇牙咧嘴,却看见圆一已经在北屋的门梁上苍劲有力的手书。
逸游屋。
“什么意思啊师祖?”蜜蜜替柳枝收拾好了东次间,还将一套新缝的褥子铺在阑干上晾晒,她手脚麻利又勤快,胳肢窝下还夹带了一双青布鞋面,晒完被子又纳鞋子,纳着鞋子还不忘嘴甜好学,一声师祖让圆一飘飘欲仙。
他愉悦得抖着胡须,乐呵呵道:“这三个字呢,叫逸游屋,师祖俗名子游,字逸之,取这两个字呢,是说这屋子不需约束,是安逸徜徉的歇息之所。”
“这么仙气飘飘,师父您还游得动么?”柳枝捏了捏趴得太久而有些发麻的胳膊,嗤笑一声道:“还是叫游不动好听,好吃懒做的形象跃然纸上!”
圆一哼哼两声,因为得了大居室而不和柳枝计较,何况这丫头在做吃的上面天赋异禀,圆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气反笑:“枝丫头,咱们今晚吃什么?”
“过午不食,您该减减肥了,这个月看您又胖了两圈,怎么农青还一副猴相啊,看着可真愁人……”柳枝看着蜜蜜一个月来白了胖了一双眼睛愈发明媚可爱,农青还一脸尖嘴猴腮样,觉得自己一颗老母亲的心中天平快坍塌了。
“男孩子这个年岁是长不过女孩子的,”圆一本想替自己的晚膳争辩几句,却因为卖弄学识而忘了这一茬:“你看你,不过比农青大一岁,个头却比他高半头,再过两年,农青个子就窜的飞快,若是再不长肉,怕就是一只窜天猴了。”
柳枝自打带着这两个忽悠来的小徒弟起,便没隐藏自己的女儿身,只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两个小徒弟还是将她当大哥看,除了圆一枝丫头枝丫头的喊,农青蜜蜜还是叫她师父。偶尔男装劲身,蜜蜜还傻呵呵的叫自己哥哥。
真是不喜欢都不行的软萌小徒儿啊。
柳枝还是柳直时,婚姻将自己戳的千疮百孔丢了性命,小玉枝又死于后院算计,死了两母女还要被戳脊梁骨。唯现在的柳枝,除了安王偶尔来梦里恐吓一番,在这里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柳枝热爱这样的自己,积极生存,遵从本心,她打心底喜欢圆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父,也真心疼爱缘分拾来的两个徒儿。他们便是这小院的一家人,没有血缘,却越来越亲密帮持。
“农青!”柳枝掸掸衣摆挽起袖子便往厨房走,“别劈柴了,来来来,师父今天给你开小灶吃顿好的,我就不信,还有贴不上的膘!”
蜜蜜乖乖的要来烧火打下手,被柳枝心疼的哄了出去,那腻白小肉手,缝缝补补戳个针眼子都可惜。柳枝唤着上窜下跳就没闲下来过的农青架祡烧火,坐锅下水便炖起了一块肥瘦分明的臀尖。
圆一过来扒了扒窗檐,被擀面的柳枝抡杖轰走,炖的软而不烂的肉切片回油锅加豆豉炝炒,那切好的面条也在汤锅里面沸腾了。
回锅肉臊干拌面,柳枝曾经的拿手宵夜,把前夫养成了一头猪。
丑还不安分,想起来又恨得牙痒,再给农青划拉了一勺肉片,气得圆一哐哐砸窗:“农青那么小的个子,撑死也吃不了,蜜蜜刚刚还说饿了呢。”
柳枝听得蜜蜜老老实实的小声道:“师祖,您肚子在叫,蜜蜜不饿。”
“师祖说你饿你就是饿了,走,咱们也去盛一碗!”圆一理直气壮的拽着蜜蜜进来,看着锅子里富余的面条和肉片,知道自己又给柳枝骗了,乐呵呵道:“还是徒儿心疼为师。”
“自然,”柳枝端出藏在身后的一碗素面,青菜铺了慢慢一碗,上面零星几根面,遮不住碗底的绿意盎然。
圆一胖白的脸瞬间和青菜同色。
蜜蜜在身后噗哧一笑破了功,她看着柳枝灶台边用笊篱沥出的两碗三碗面条,努力的跟圆一眨巴着她那一双大眼睛。
柳枝翻了个白眼,嗤道:“小白眼儿狼,这胖老头连你的那份都吃得下去,你自己饿肚子吧——”嘴上傲娇手却没停,三碗让人食指大动的回锅肉干拌面裹着浓油赤酱,任由蜜蜜和农青张罗上了院子的石桌:“今天是咱们在这小院里的第一餐,和尚你不是自诩书法造诣颇深,咱们这小院儿都还没落笔呢,倒是给自己的屋子开了光——”
“既来之,则安之。”圆一给农青支使了一个得意的眼色。
农青小凤眼一眯,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师父,刚刚您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师祖已经让徒儿将匾牌挂上去了,徒儿这几日不是进了好几次山么,寻了好大一棵香松,师祖厉害着呢,字写得好看,还会镂花呢。”
柳枝满脸不信:“你大字不识几个,知道什么字好看什么不好看?!”心里却美滋滋的往院外走:张丞相当年一手遒美健秀的行书可是得了先帝一句‘丞相妙笔,堪得大齐书圣之衔,和前朝会稽右军相媲’。
“徒儿知道啊,咱们在东市摆摊,那几家大酒楼的匾额也没这好看的字呀……”农青怕她不信自己,搁下面碗跟在柳枝身后絮叨:“便是那东市旁边的那个什么司,也比不得……”
“农青!慎言!”柳枝和圆一几乎同时厉喝。
柳枝回头给这个大嘴巴一记爆栗,压低声音警告:“笨蛋,那刑狱司是当今圣上亲笔,你有几个脑袋敢说这样的话?!”
农青吓得缩了回去,坐在石凳上默默扒饭,蜜蜜不忍道:“哥哥,这凳子,不烫吗?”
盛夏傍晚,烈火烹油一般炙烤了一个下午,那石凳热气半分没有散去,农青后知后觉的摸了摸屁股,摇了摇头,低声嗫嚅道:“师祖,农青刚刚闯大祸了……”
“这里是国都,万物都在天子脚下,万事都在天子眼中,便是你刚刚揶揄的刑狱司,也有无数线人在大齐各处,他们是圣上的眼鼻耳目,”圆一叹了口气,摸了摸农青的耷拉的脑袋:“只此一次,你和蜜蜜都要谨言慎行,年幼和无知不能成为犯错的理由,多问师祖,多学你们师父,她看着年幼,实则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懂生存之道!”
“咦,你这老和尚夸的我好不自在!”柳枝赏完心满意足的回来:“礼尚往来,我们圆一法师还是很有修为的,那‘既安居’确实是一手漂亮的正楷,可是张丞相不是最擅行书么?大家名笔怎么不卖弄出来?”
“惹人耳目,既安居得变成自扰居……”圆一无奈揉了揉眉头,第一次觉得肉有些腻口了。
“说你上了年纪得控制口欲了吧……”柳枝白了他一眼,看农青和蜜蜜也有些战战兢兢食不知味,便笑着吩咐道:“蜜蜜去把厨房那罐酒酿取来,咱们今天似乎不适合吃肉,得吃点甜甜爽口的东西,农青去帮忙——”
“虽然他们是孩子,但这样的错处仅此一次!”柳枝揉开圆一惆怅的眉头:“呐,人家叫您一声师祖,以后你得带他们读书习字,熟悉都城的规矩和禁忌,放心啦,他们那么聪明,一点就透!”
圆一讥道:“那你呢,一个破落的小乞丐?谁点化了你,你这么通透?!”言罢又愤愤道:“我们三都给你交了个底儿掉,你还是狡猾的没跟我们说实话!”
“哼!我那是天赋异禀,多去茶楼听听话本就能习到市井庙堂,江湖红尘~”看圆一还尤自愤愤然,便压低声音道:“两个小徒弟吓得不轻,待会儿我单独再说与你听。”
“这还差不多~”圆一扒了一口面,蜜蜜又恰到好处的递上一杯酸甜口的酒酿,满足的眯了眯眼:“生活如此多娇,令饕餮和尚尽折腰。”
一番自嘲逗趣,总算让这既安居首餐氛围轻松了下来。
酒足饭饱,农青和蜜蜜收拾,柳枝跟着圆一去了主屋,老老实实的将庄子上的事挑挑拣拣的说了出来。
“难怪你说起你祖父,竟是柳得意那莽夫的孙女。”圆一皱了皱眉,“你祖父还得唤我一声老哥哥,你现在成了我的徒儿,我岂不吃亏?!”
“祖父都已经过世,父亲无能无德,主母戕害,我已断发易名,与柳府再无瓜葛。”柳枝捏着下巴想了想,睨了圆一一眼:“何况,不是你自己强行为师的么?我又没有强迫你。”
“那你打算怎么做?景庭小儿不饶你,柳府还有你的胞弟。”圆一不计较孽徒大不敬,反正自己已经习惯了。虽然天天斗嘴拿乔,可一席听完却心疼起了这个小丫头。
朝起候门女,夕落乞丐窝。一夕间身份巨变一无所有还能积极乐观的活着,还有魄力手刃仇敌接下那混小子的四年之约。
“所以我哪里都不去,阳安富庶,便利,还有玉锦。每一天都值得珍惜而不是拿去亡命!何况……”柳枝不满的嘟囔:“凭王爷的本事,躲哪里找不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景庭小儿他敢!”圆一吹胡子瞪眼。
“所以啊,”柳枝委屈巴巴:“你要多活几年,到时候你得帮我度化那个杀人魔,度化不了,你这么胖就替我挡刀子吧……”
柳枝在圆一回过味儿来赶紧溜之大吉,听着他有些宠溺的责备,柳枝笑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