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校长秘书
红在电话里说,民,结婚吧。
跟谁?
反正不是跟我,眼下刚过新春,一年的时间,来得及,我不忍心你孤零零一个人走进二十一世纪。
那你就忍心我随随便便把一个大活人领进我的生活?
谁说随随便便了,一年的时间,有选择的余地。
民不管她的话,继续说,这个人将影子一样跟随我的后半生,跟我面对面坐着吃饭,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挨过漫漫长夜,半夜里被尿憋醒了,说不定还要趿拉着我的鞋子去卫生间,好在我只是个平民,用不着多长个心眼提防啥,如果我是帝王,还得冒引狼入室的危险。
红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嗞嗞啦啦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红,你在听吗?
在听,民,早知道你这么固执,师院毕业那阵,我跟你回锦屏算了。
现在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哪,孩子都这么大了。
民的语气发生了变化,看来你还是舍不得青岛啊,也真是,青岛多好啊,现代化都市,空气清新,地理位置优越,锦屏算啥,土眉鼠眼的,整个一个乡下老太婆。
民,别挖苦我了,你知道我不是冲着青岛来的,我父母都在这里,我不回来怎么办,其实在哪里不能活人,只要活出滋味来就行。
那么说,你在青岛活得有滋有味了?
也算是吧,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
有点,看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越来越轻了。
红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民,事到如今我总不能昧着良心继续把你往绝路上推吧。
绝路,够悲壮的,我咋觉不出,相反,我倒觉得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哪。
红的语气软下来,多少带着几丝哭音,民,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多少替我着想点吧,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能安下心来。民不为红的语气所动,就是因为我太替你着想了,才眼巴巴看着你离开了我,劝你到了青岛买张山东地图贴在卧室里,还说青岛和锦屏虽然远隔千里,在地图上不过咫尺之间哪。
红说她现在都不敢看那张地图了,一看见锦屏两个字,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刺到心坎上,让她心疼得受不了。
民说,有这么严重啊,刚才你不是还说只是有点放心不下我,十年了,我倒没有戒掉看地图的毛病,你们青岛不是临海啊,好几次我梦见外国鬼子向咱中国挑衅,把咱中国惹烦了,准备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你们一家到我这里来避避,别说,那男的倒挺开通,说等教训完外国鬼子,他一个人回去,把你留给我,当时我都有些难为情了,你知道,我这人虽然算不上完人,心还是挺善的,若是十年前刚毕业那阵,说不定我会一拍胸脯慷慨解囊,忍痛割爱了,可现在不行,我犹豫来犹豫去,咬咬牙干脆做了回小人,把你留下了,可惜那只是个梦。
电话那边传来红的抽泣声。民心里一慌,想安慰她几句,但红呜咽着把电话挂了。
民扣落电话的瞬间,洼峪镇中学校长吴有为推门进来,两个人的目光相互抵触了一下,彼此匆忙撤了回去。
为民,刚才给谁来的电话?
你的。
哪里来的?
没说。
啥事啊?
不好说。
吴有为有些没好气了,说这个有啥不好说的,不就是一个电话啊,我又没干啥背人的事!
范为民挠挠头皮,脸上泛滥起不够真实的恭敬,说吴校长,那人打电话劝你辞职不要再干洼峪镇中学校长,说好几年了,这么大学校连个高中生都考不上,不知这些年你干啥吃唻,还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叫你到西山寻个小学校隐居下来,工资不少挣,气还不多生,虽然也有误人子弟之嫌,但对洼峪镇人民的损失毕竟小些。吴有为的脸像抹了一把鲜牛屎一样难看得吓人。
范为民替他开脱,吴校长,我看你也别生气,凡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你不常说多听反面意见对学校工作有好处啊,在咱洼峪镇中学里,你是一校之长,别人不好说啥,因此对于外面的意见就有参考的必要了。
啥参考必要,你看他在电话里说了些啥,我干不干洼峪镇中学校长关他啥事,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二百五。
范为民一本正经起来,吴校长,听说话,打电话的人不像是个二百五,说得有板有眼的,虽然话不大好听,口气还是挺诚恳的,有可能他对咱学校的情况挺熟悉。
吴有为两手伸进毛衣下面,烦乱地摩挲着肚皮,干咳一声,拿眼在范为民身上乱扫。
范为民,这么说,你也同意电话里的意见了?
范为民一咧嘴,吴校长,你这是啥意思,你干不干校长关我啥事,我一个小打杂的,就是有这个闲心也没资格跟你谈这些国家大事啊。
那你刚才说那人的电话有参考必要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觉着只要有意见提到学校里来,就有参考的必要。
吴有为气呼呼地把两手从毛衣下面抽出来,端正身子,字正腔圆地叮嘱范为民说,范为民,以后你别接我的电话!
不接咋知道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接也不要紧,问问找谁,若是找我的话,就把电话扣下,有啥事让他跟我本人说。
范为民气鼓鼓地笑了,吴校长,我真不是有意听你的电话,本来我正在里屋看书,看得挺入迷,电话在外面一个劲地叫唤,你又不在,我不接咋治,谁知一拿起电话那人就不分青红皂白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些,我知道你听了受不了,本来打算当作耳旁风算了,可是你逼我说出来的啊。
吴有为脸上的鲜牛屎扑打脱落一层,难看的程度明显减轻了。
为民,我有啥受不了的,俗话说,当官当官,经得住唾沫淹,别说我一个镇中学校长,就是国家主席也难保没人说三道四,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哪,我为啥辞职,我这镇中学校长又不是爹娘买下的,是人家镇上叫我干的,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噢,人家镇上还不如你啊,这几年这里没考出学生是不假,可咋能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全校连老师带学生一千五百多人,依我看都有责任,再说谁不知道咱这里地理位置偏僻,各方面条件都落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是具备全县一流的办学条件,谁不会弄出点声色来。
范为民截断吴有为的话,说其实咱这里也说得过去,有教学楼,教师的实力也不弱。
吴有为一耸肩,小范,你这就不懂了,咱这里一没电脑,二没阶梯教室,老师里只有两个本科生,连个研究生都没有,还实力不弱哪,人家县一中的老师全在本科以上。
吴校长,人家那是高中,咱是初中,根本不一回事,要按你说的比起来,我看洼峪镇中学第一个不称职的就得是你唻,听说咱锦屏县一中的校长是从北京大学毕业的,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师范生啊,哎,吴校长,你是长清师范还是历城师范毕业的?
吴有为脸上刚刚晾干的鲜牛屎腾地燃着了,满面红光中一双山雀卵眼睛尴尬地照向范为民。范为民看也不看他,弯腰提起暖瓶往喝了一半的杯里蓄满水,端起杯小心翼翼地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