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母从来也没有跟自己的儿子抱怨过令壳士一家,一次都没有过。对那一家人,她从来都是心怀感激的,这种心情自李嗣死后就非常牢固地主宰着她。可是,身为儿子,又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即使李母出气的频率稍有些不均匀,他都是听得出来的,不然的话还叫什么相依为命?虽然并不曾使用任何否定性的语言描述过令母,但李义山很清楚,其母对她的感受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要讨好、巴结甚至是乞怜于令母;而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凭着一股傲气而不肯在丧偶之后委身于人让儿子受一丁点桎梏的女人,她有着强烈的自尊,远远超过正常阈值。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在她的身上不停地冲突,终究使她变成了未老先衰的模样。按照李义山的推测,在生活那逼仄的夹缝中间,她的母亲是很想找到一条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可以仰仗的信条的,荣辱皆然,浮沉不变。怀揣这种想法的人,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成功过。拿李母来说,她虽然不具备让别人高看一眼的条件,但也绝不允许别人下看于她,故而会表现出性格当中执拗的一面;在令家人面前,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好让他们从老到小不至于对她母子二人失去了同情心。就这样过了二十年,如果有一天李母突然对儿子说,她一生当中最痛恨的人就是令母,他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心灵也能考古的话,当研究者一层一层地剥落覆盖着她那颗心的泥土与灰尘,也许会惊奇地发现,每一层沉淀着的都是附着着令母语言暴力的沉积岩。她就这样把这些污垢深深地掩埋在自己内心深处,任由其腐烂变质,咬噬着她的魂魄。而这一次,在相干的与不相干的旁人面前,李母又一次被令母侮慢了。她的儿子,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告诉她的,那就是他真的愿意为她挺身而出。他当然没有那样做,他想,但是并未落实行动。在他眼中,令母虽然是以干部的身份退休的,但她只能被归类到最愚蠢的那一类人当中——她几乎什么都不懂,但又特别喜欢发表见解,以及发号施令。因为在她的一生当中,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她这样做了一辈子,如今也从来不曾因此而做过什么反躬自省,因而还将继续这样做下去。令子直和柳里娘,不就是她拆散的吗,不就是因为她瞧不起那个家庭普通、出身平凡的姑娘而坚决反对才导致他们分开的吗?以她的文化程度,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在文学作品里边有一个叫七巧的女人的。如果知道的话,也许会觉得自己和那个形象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吧?如果产生了这样的意识,即使愚蠢冷酷如她,终究也还是会反躬自省的吧?也许不会。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这或许就是人类社会一切问题的根源。
头天晚上,包括伴郎在内,赴宵夜酒酣饮的年轻人们吃过饭之后就在令子直的邀请下到夜总会玩耍去了。西方有举办单身派对的传统,婚礼举行之前,新郎或者新娘邀集一众好友疯狂寻欢,作为告别单身生活的一个见证。这种风俗来到东方,形式内容没怎么变,参与者也趋之若鹜,因为这种派对路子野,平时没胆量玩的,这个时候也无需继续保留下去了,以无憾的名义尝试一下完全无伤大雅。十七八个年轻人到了夜总会,什么贵点什么,什么稀罕要什么,反正都是腰缠万贯的令子直付账,用不着给他节省。卢泾对于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最有发言权,故而点单的重任就交托给了他。喝不出真假的洋酒、看不出年纪的妹妹、跟不上节奏的旋律以及辨不出虚实的吐槽一波接着一波,参与者的热情也一浪高过一浪。他们觉得,青春就该是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的青春是不值得怀念的青春,正如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人生。所有人都不是正常的头脸,他们前所未有的高亢激昂,就好像喝的不是酒精而是鸡血。刘去华此前没出入过这样的声色场所,这是他头一次来,样样都觉得很新鲜。他跟着他们舞动身躯,但又落了邯郸学步的俗套;跟着他们玩骰子斗酒,一晚上不知被灌了多少杯;跟他们称兄道弟互诉衷肠,又惊觉逢场作戏没什么意思。他的“让他们刮目相看”的计划尚未破产,他还在路径依赖的轨迹上蠕动着筚路蓝缕的身躯。所有人都这样,趁这个机会消弭过去有意或无意与他人产生的龃龉,这一招屡试不爽。卢泾主动向刘去华赔不是,希望能冰释前嫌,刘去华岂有不同意之理?两人连干三个,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又搂又抱,仿佛谁都离不开谁;受到感染的刘去华主动跟李义山套近乎,表白自己的心迹,和盘托出自己的缺点,敞亮得就像三伏天里的操场。李义山也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跟刘去华说了一席推心置腹的话,加深了相互之间的理解和互信,效果相当理想。那一夜就好像是人类的和解之夜。不管有什么矛盾,曾多么不睦,牵涉到多少宣称从今往后不共戴天的人,在那一夜,在那个酒水共泪水齐飞的夜晚,都不是事。可是,当夜晚结束,当初的誓言还算数吗?谁知道呢,没人关心这个。
夜里两点,时候差不多了,众人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夜总会,各自打车去了。伴郎们一群人挤在一辆车里,回到了新郎家。因明天还有正事要办,令子直并没有喝多少。他本人是想喝的,但因众人纷纷阻止,才使得理智的头脑保存了下来。刘去华是第一个撑不住的,在车上就干呕了一路,好在忍住了,吐在了令壳士家里。其余几人有的不停地给前女友打电话,有的坐在沙发上一边哭一边倾诉,还有的倒头便睡,完全不省人事。舍不得第二天把儿子交托给其他女人的令母本就辗转难眠,听见外屋的动静就出来查看情由。眼前的一幕自然使她怒不可遏,但也没有什么招数可使,只得一边骂一边把儿子和一众伴郎都安顿得睡下,又去卫生间把呕吐物清理干净。再一看表,已是清晨四点钟了。
李义山知道令母一宿没睡,也知道她的粗鲁行为可能和缺乏睡眠有关,但却并不愿意因此而宽恕她横喊自己母亲的暴行。他在客厅里收拾鞭炮和喜字,因为一会儿就要去履行伴郎的职责,也就是干放炮和贴字这两件事。刚才母亲进门的时候他就瞧见她了,她因为急着到令母那露脸,加之客厅里摩肩接踵,并没有看见他。他注视着她走进餐厅,心里竟不知怎的感动了。当听见母亲被呵斥,他匆忙地把脸转了过去,不再朝着餐厅的方向——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和母亲发生目光接触。
卢鄯没有去夜总会参加单身派对,吃过宵夜酒就回家去了。他来得颇早,天刚蒙蒙亮就来了。是他叫醒了喝得东倒西歪的这一群人,包括令子直在内。众人醒悟了半晌,便纷纷投入了各自的营生之中。李氏兄弟掌管烟酒,重头戏在酒店里,目下只是做着准备工作;李义山负责给“拦路虎”发红包,作为首席伴郎还要把戒指贴身放好,放炮贴字也少不了他;卢泾要协调司机、司仪和摄像摄影,一起来就在接打电话;卢鄯的身份不是伴郎,这些事情不参与,只和其他来帮忙的人笑谈当年自己娶媳妇的经过;赵皙保管新郎的几套礼服及化妆用品,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地搬运东西到车上;刘去华和令子直的交情最浅,是碍于情面才在最后时刻增补进这个集体的,并不需要特别关照什么,只要在迎亲的过程中出力就可以了。众人忙活得差不多,汤熬好了,糕也炸好了,马姐兴高采烈地招呼客厅里的人进里边吃早点。地方有限,碗筷也有限,只能分批吃,关键人物先吃。新郎及伴郎当仁不让地坐下就举箸而食,另外一些没那么讲究的宾朋则站在当地吃了起来。宿醉未醒,刘去华看着眼前这碗漂浮着海带和葱花的油汤,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过。悔不当初啊,他举着筷子,秀气地触碰着冒着热气的食物,心里在想。还是得少喝点,喝多了太难受,还让别人笑话。不一定哪天,自己昨晚出丑的样子就会被某个目击者当笑话讲给别人听。至于昨夜说过的那些誓言,此刻他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虽然他不能肯定,但很坚定地认为,想不起来的不仅他一个人,昨夜信誓旦旦的所有人,今天不会有一个还想得起来。
车辆都已就位,人员也到得差不多了,凡是吩咐了差事的都按时来了。来得早的吃得悠闲些,来得晚的吃得狼狈些,差别仅在于此。宴席上有代东,迎亲路上也有代东。这位代东,不是别人,乃是令子直表姐的丈夫,亦即他的姐夫。不管做什么事,不管参与的人有多少,不管需要为多少人的下场负责,任何集体都需要有个拿总主意的人,这也许是人类社会历史最悠久的传统。而今,在这个情境当中,姐夫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拿总主意的角色。关于他,人们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他在某实权部门为某实权人物效力,社会地位是不低的,据说有振臂一呼和者四应的本事。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脸型也是圆的,十分接近正圆;眼睛小极了,加之时刻都保持着微笑的神情,看起来就更加小。他声音洪亮,在伴郎们做准备的时候就听见从厨房里传来他和令母之间对话的声音。在这样有头有脸的人面前,令母的锋芒一下子就收敛起多半,总是用干笑来回应他讲的并不好笑的话。只用了一分钟工夫,他就喝完了汤,并吞下了两个炸糕,然后抹了抹嘴,通知其他人等准备开拔,就好像今天这场盛大婚礼的主角是他似的。令子直跟姐夫关系融洽,也很尊敬他。他不问他是不是可以出发了就自作主张下达命令,令子直也并不恼火。谁都有自己要刻意讨好的人,好比令子直之于李义山,王晏媄之于姑爷,姐夫之于令子直。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的重要程度明显高于和其他人之间的。在其他人面前可以有个性、使小性、没人性,但在这些人面前,则必须表现得温文尔雅,完全遵循克己复礼的古训,把这些人的感受凌驾于自身的之上。这好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教就能无师自通。就拿李义山来说,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但也有顶撞的时候;对师长彬彬有礼,但也有叛逆的时候;对长官言听计从,但也有阳奉阴违的时候。唯独在令子直名下,他从来也不曾表现出一丁点违拗,也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很融洽,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有的时候会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认为这种关系的实质是主仆,但他依然将之置于母子、师徒、君臣等其他所有关系之上,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对于自己的姐夫,令子直也怀着和李义山同样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