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途经酒店、便利店、饭店、洗浴中心、网吧、台球厅、卖场、学校……沿着民族东路,一直向南走着。他应该感谢过去四年的劳动生活,要是没有那一段经历,走这么远的路会把他累坏的。他从路边摆摊的小贩那里买了一个菠萝,由卖家切成薄片,穿在竹签上,他拿在手里举着吃。风和日丽,人来人往,暌违已久的民族东路相比四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藏污纳垢的场所大门紧闭,但看起来又不像是被取缔了的样子;无所事事的青年坐在路边,全情投入地玩着热门的手机游戏;环卫工人一边捡起地上尚未熄灭的烟蒂,一边小声地咒骂着;照料小孩的老人拎着刚从市场里买来的菜,跟在儿童身后,寸步不离。多好啊,再也听不见印刷机那让人抓狂的噪音了,折损寿命的工人生涯终于结束了。他囫囵吞下最后一片菠萝,把竹签扔进了树坑,抬起胳膊看了看表。快十点了,现在往回走正是时候。
一切顺利,沿途并没有遇到任何令他不得不停下来打招呼的人。报社的保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刘去华说明了来意,但对方还是执意要求他登记。人力门换成了电动门,入口处摆放着两盆鲜花,他特地留意了一下,不是假花。西墙下面建起了一个鱼池,红色的鲤鱼在狭长的池子里游弋。大概是出于风水上的考虑吧,他想。乘电梯来到五楼,走廊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在左边还是右边来着?他努力地回忆着人事科的方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蹑手蹑脚地朝左手的方向走去,用力地辨认着门上贴着的标签。没走错,就是这边。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里面一个男性声音说进来,他于是推开了那扇门。
人事科长李子训正伏案工作,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来人,用了三秒才想起来这是谁,立即摘下眼镜,热情洋溢地说:“小刘来了,请坐。喝茶还是白开水?”
刘去华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款待,因为如斯礼遇在印刷厂是难以想象的,便忙不迭地推辞:“不了,领导,我什么都不喝。”
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李子训对刘去华的心理活动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不再询问对方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了刘去华就座沙发的扶手上。“天气热,别上火了。”说完,李子训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善意的目光打量了这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两眼。这人戴着一块手表,金灿灿的,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便宜货;头发梳得很整齐,给人一种水光潋滟的感觉,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白色的半袖使他看起来很胖,胸前的图案又让人觉得此人不那么正经。
“小刘瘦了,可多瘦了。”李子训擅长打破任何沉默,无论这沉默令人尴尬与否。
刘去华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像个旧社会待字闺中的娘们,轻轻地说:“好像是,比原来瘦了点。”他不擅长就这些内容空洞的谈话发表意见,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说。又因为害怕说得多错得多,便干脆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因而给人造成一种冷淡而又清高的错觉。
“你的事领导已经通知我了。”李子训见他没有闲聊的意思,便也不再抛砖引玉,直截了当地说:“作为人事科长,我也咨询了印刷厂领导的意见。他说,你在印刷厂工作期间表现良好,能够团结带领干部群众保质保量地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乐于助人,有集体荣誉感,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具备胜任新岗位的能力。”
这一席话出乎刘去华的意料。要么李子训根本没有打电话了解他的情况,要么李子训在拣好听的说。别的不说,“团结”两个字就压根跟他不沾边,更别说“带领”了。但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轮他说话;即使轮,也不能说心里话。于是他面露笑容,一边笑一边点头。
“听到这些,我感到很高兴。”李子训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年轻人嘛,就应该深入基层一线。只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担负起重要的责任使命。老古人不是说了吗,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前面那一番说教姑且听得,后面拽的这两句文让刘去华瞬间不乐意了。“把我发落到印刷厂是出于千锤百炼的目的吗?冠冕堂皇到这个份上真的没什么意思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还是在不停地微笑点头,点头微笑,好像除了这两样就再也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李子训又说:“就拿你得奖这件事来说吧。要不是在基层一线获得了大量的素材,你能写出那么生动感人的作品吗?”
刘去华以为他说的是个反问句,但三秒之后李子训还是不说话,而是盯着刘去华看,刘去华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个疑问句。“不能,您说得很对。”刘去华说,当然他心里完全不是这样认为的。
“你要是能明白上级对你的一番苦心,这四年的收获就真的不小。”说着,李子训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就预备好的文件,递到刘去华面前,说:“这是调令。你到六楼,到社长办公室去,请牛社长签字,再回来找我。”
刘去华毕恭毕敬地接过调令,说了声谢谢,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丝毫不敢耽搁,连腹诽李子训的工夫也没有,又乘电梯上了楼。这一层比上一层还要阒寂,一点动静都听不见。这无声之地让刘去华莫名地紧张,他仿佛感受到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从头到脚罩了起来,这种感觉令他肃然起敬,但又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立刻离开。右边还是左边?像上一次一样,他猜得是对的。只不过这扇门上没有标签,令他意识到自己猜对了的依据是这扇门的尺寸——足有普通门两个那么大。
他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应,旁边那一扇正常尺寸的门反而开了。出来一个人,问:“是谁呀?”走廊里黑黢黢的,刘去华看不见问话的人长什么样,只好往前踱了两步。这么一来他看清了,问话的是办公室主任郑注。
郑注显然也认出了他,便说道:“是你呀,有什么事?”
刘去华满脸堆笑地说:“想请牛社长签个字。”
郑注一脸不高兴地说:“签什么字?”
“调令。”刘去华努力想让笑容停留的时间长一点,可他失败了。
郑注接过刘去华递给他的那张纸,借着昏暗的光线瞅了瞅,见其中没有诈,这才不情愿地将那扇尺寸大得出奇的门打开,说:“进去吧。”
刘去华感觉自己就像即将步入仙境的爱丽丝,无限钦敬地踏入了那个神圣的房间。牛思黯显然对外边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正在静候刘去华的到来。只不过,他不像李子训那么热情,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并没有一句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
刘去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道:“牛社长您好,我是刘去华。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了,想请您签个字。”
牛思黯嗯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接过刘去华递来的调令,一边签字,一边声色俱厉地说:“现在不比从前,各方面要求得都很严格。”说完,他拿起玳瑁的笔帽,扣在了那支钢笔上。接着,他抬起头望着刘去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去华连忙说:“谢谢领导。”高兴得什么似的。
牛思黯还是同样的神气,淡淡地说了句:“不用。”
刘去华明白他该走了,便礼貌地道了个别,转身出了那间屋子。走廊里已不见了郑注的身影,想必他不会胆大妄为到潜伏在门口偷听里面的谈话。刘去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人事科,将调令放在了李子训的桌上。
“好了。”李子训再次摘掉他的眼镜,对刘去华说:“手续齐全,欢迎你回到这个大家庭。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新的成绩。”停顿片刻,李子训又补充道:“我忘了,你以前在这个岗位上工作过。没难度,对你这样的老手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
刘去华则谦虚地表示,行业发展日新月异,他离开这里已经四年时间,肯定发生了许多变化,需要他抖擞精神,抱着端正的态度向别人请教。
“这样很好嘛。”李子训心满意足地说:“凡事都讲究个态度。只要态度端正,就没有干不好的。”
刘去华不知道还要怎样表态,李子训才能放他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说些有的没的,完全违背了他少说少错的原则。也许是因为李子训认为他的谆谆教诲足够拔高刘去华的觉悟了,也许是因为他也实在讲不出更多,终究还是放刘去华走了。刘去华犹如一只飞出牢笼的金丝雀,脑海当中响彻欢快的啼鸣,乘着电梯来到了二楼,也就是编辑部所在的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