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的心情糟透了,他好像忽然间害怕自己落单。精神上的排挤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如果肉体上的排挤同时到来,那会把他压垮的。他十分留意地注视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想通过他们的神情举止来判断这些人是否已经在不经意间决定孤立他。他平时是没有这么多话的,此刻却说个不停,就好像话一停就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支配,遭受冷酷的对待。但这样做适得其反,其他人都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他们的心理活动虽不能简单地用“幸灾乐祸”这几个字来概括,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们早就希望这对组合被拆散了,可一直做不到;如今做到了,还是祸起萧墙,无需任何人去破坏便瓦解烟消,他们内心的舒适程度可想而知。李义山想不通的是,这些人恨透了令子直,此时他做出这样亲痛仇快的愚行,他们难道不该耻笑他吗?可事实却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表现得比先前更加恭敬,包括刚刚受到不点名批评的卢泾。
这些人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李义山心想。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但却是他头一次因为受到排挤而产生这样的想法。他是很难受的,那种感觉跟失恋差不多。就好比一只失去了猴王宠信的猴子,被孤立在其所处社群之外一样。他希望自己能够不去在意,便想,人类社会终究还是比动物世界强不少,即使被孤立了,他至少不存在死亡风险,而猴子很有可能就活不下去了。而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着实无需为这点小事而伤神费力,因为不值得。作为这个集体当中出类拔萃的精英,他不应该让自己的情绪被庸俗的群众所左右。正如德国人所说,人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恶蛇,他们很少能相安无事。即使施加影响,也应该是精英把影响施加给群众,而不是反过来。一个把群众看得太重要的精英不是一个真正的精英。真正的精英从来不把群众当回事,更不可能被群众牵着鼻子走。狮子领导的羊群,总是能战胜羊领导的狮子群。群众怎样看待精英,精英是不会在乎的。试问,殖民者可曾在意土著人是怎么评价他们的吗?不,他们一点也不在意。那个他方才想到过的德国人还曾说过,狮子丝毫也不仇恨羔羊,天下再也没有比羔羊肉更鲜美可口的了。他不该把虫豸放在心上,他想。也正因为这么想,他感到释然了。人间的浮沉荣辱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倒是九百六十亿年前的那次爆炸,成了唯一有意义的思考对象。不发育的维度,三维空间当中表现为粒子的弦,平行宇宙,拓扑空间,黎曼猜想,哥德尔不完全定理,还有可观测宇宙之外的神秘事物……只有这些才是值得去关心的东西。也就是说,只有爱利亚学派的思想家关于无中如何能够生有的思考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思考;而那些指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思考,则全都是粪土一样的思考。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李义山这样开导自己,效果十分显著。
投票结束后当场计票,结果显而易见,牛表龄高票当选。不是全票当选,这个结果似乎也并不十分离奇,毕竟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人向来不服从管教,铁了心和领导集体对着干到底。可是这部分人太边缘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并不露脸。正相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李义山因为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脸红心跳。他不能败坏父辈的名声,也不能玷污了自己的姓氏,更不能有辱于先人的血统。怎么办,说一千道一万,自己是个要脸的人,干不出不要脸的事,进不了不要脸的集体,处在当下这种处境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决定了,他要妥协,他要屈服,他要向令子直低头认错,求得他的原谅,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样。
他们当然会闹别扭,再好的朋友也会闹别扭。但其实李义山心里很清楚,他们之所以会象这次这样闹别扭,是因为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朋友关系,而令子直想建立并巩固的并不是这种关系。好比现任美国政府,不是不要全球化,而是要对美国最有利的全球化。对等的关系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再次建立的了,唯有不对等的关系才具有建立起来的可能性。今非昔比,令子直已经先人一步做到了飞黄腾达,他对自己的定位完全不同于从前了。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来说,李义山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虽然是不自觉的,但他还是想要平等,想要和主人平起平坐,想要对主人的东西动手动脚。如果不是真的受到了威胁,令子直也不至于跟他翻脸。说到这,那个贱女人的形象重又复活在他的脑海当中。他在将李文饶的文章发给令子直那天跟她联系过一次,她没有回话,他一宿辗转难眠;第二天傍晚,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又给她发了一次,发的是另外一首诗——那是他新写的,专门为她写的,专门就他的处境写的,他觉得写得太优美了。“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可不是吗,来是空言去绝踪,来的时候温言软语,让人心里升起莫大的希望;一去就杳然不知去向了,风尘荏苒音书绝,外加无处问萍踪。因为这种落差比瀑布还大的前后对比实在太摧残人,翻来覆去到了五更的时候还无法合眼,可见诗人用情之专。工部也有一句诗描述了相似的心境: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只不过工部不是因为爱情而颠倒,是因为江山社稷而辗转反侧。李义山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讲,工部写的诗,确实高人一筹。就好比《生死场》的作者说,《坟》的作者确实有过人之处。书归正传,这首诗发给了柳里娘,倒是没有如前述之命运那样石沉大海,她发来了一条信息,是这样写的。“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不喜欢诗,你能不能别再给我发这些奇怪的东西了?”
《金锁记》的作者说,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这话过去让李义山不以为然,如今却感觉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但他又觉得高估自己了:《金锁记》作者说的,好歹是恋爱,好歹是两情相悦的事情;而他和柳里娘并不是恋爱,现在他看清楚了,他们之间充其量只能称为单相思,那个女人对他没有爱。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看自己新写的那首诗,也有两句似乎是专门为这个处境而写的。“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可不是吗,仿佛如同一场梦,他们如此短暂的相逢。在梦里他大声地呼唤她,可是她早已不知所踪,喊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呢?他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表达的欲望是如此丰盈,七律一气呵成没有滞障,以至于通篇写完连墨迹都还未干透。
她是个贱女人,可是他爱她。再怎么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他都没办法告诉自己他不爱她。有三种东西没办法作假:咳嗽、贫穷和爱。除了咳嗽,李义山在另外两个方面活得很真实,但这很难被他视作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思量半晌,李义山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想办法挽回令子直的信任。那件使他们二人产生隔阂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令子直看似生气,实则一哄就好,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抛弃一个有着二十年交情的朋友。更何况,失去了他的辅佐,令子直靠谁来保持日报一贯的高质量报道的水准呢,赵皙吗?他不行。别看他作人谨小慎微的,真才实学并没有一星半点。而且,李义山相信,令子直会原谅他的,他只是一时半会下不来台罢了。所以,他必须主动出击,以求获得他的谅解。以他对令子直的了解,他倒是用不着道歉,只需向他表示自己的忠心就可以了。打定了主意,他走到他身边攀谈起来。那时投票活动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回到了二楼办公室。他们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神情颇为沮丧,似乎把刚才做的这件事看成一种耻辱。李义山哪里顾得上留意那些,他径直走到令子直身边,说道:“这趟出去玩得怎么样呀,给你发信息你也不回,肯定玩好了吧?”
“还行吧。”令子直看了他一眼,没有让对话延续下去的意思,冷淡地说。
李义山当然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挫折而气馁。他表现得好像很宽厚,又继续热情地说:“都去哪了,有没有照片,拿来给我看看呗?”
令子直冷落李义山,他想要什么?他想要的,也许仅仅是对方的屈服。现在,他屈服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似乎没理由再冷酷下去了。李义山打柳里娘的主意,他是很生气的,并下定决心给他点颜色看看。但到底让他看颜色到什么时候,他心里也没底。毕竟是多年的老相识,交情在那摆着,总不能做得太绝。更何况,他表面上装得冷若寒霜,实际上早就想笑了,一直在憋着——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和他一刀两断,他曾经珍视他们之间的友情。他于是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拿照片给他看,一边看一边说,这是在土耳其,这是在意大利,这是在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