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感觉自己浑身都要躁动起来了。他好久没有这样深入地思考过了，机缘巧合，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促成了他的沉思，而他感到舒爽，同时还有愤懑和悲怆。他觉得自己把世事洞明了，人情也练达了，可并不因此有什么快慰的感受出现，正相反，他觉得还不如浑浑噩噩的时候自在，那时至少没有现在这么不痛快，充满了悲观绝望的沉沉死气。这没什么新鲜的，一个人想得太多就会这样，觉得了无生趣，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他为刘去华感到绝望，更为自己感到绝望。但同时他又想，杰出的人物不是说过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糟啊。论处境，他自己艰难，但也难不过刘去华。刘去华此时的心绪，恐怕差得不能再差了。毫无疑问，那些向他发难的学生，是事先安排好的，做了充分的准备，目的就是要让他下不来台。来自大学的邀请本身就很可疑，如果他心明眼亮，应该察觉到危险的一步步靠近。可是连洗浴中心的邀请都不肯放过的他又哪有辨妍媸的能耐呢？他早就被荣华富贵的糖衣炮弹轰得找不见北了，早已不是那个写作小说时的刘去华了。工作容易为安逸的生活所累？别推卸责任了，连累工作的并不是安逸的生活，而是那颗不安分的心。他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除了现身活动现场，他似乎什么也不干了。那个钱挣得太容易了，只要往那一站，信口开河地说几句貌似有水平的话，好处费就赚到了，比喘气难不了多少。四年的工人生涯已经成为过去，他几乎不会再想起。尽管他一直记得“提旧事者失一目，忘旧事者失双目”的训诫，但失双目对他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金钱能弥补一切损失。
就在李义山走神的时候，李潘又言之凿凿地说：“不止这些。我还听说，这书压根就不是他写的，这书是他爸写的，以他的名义出版的。”
李南纪补充道：“他爸是市书法家协会的会员，那些向他爸行贿的老板，花大价钱买他爸的字画，以掩人耳目。据说他这次得奖，也是某有求于他爸的老板用人民币给他买来的。”
“怪不得，”卢泾恍然大悟似地说道，“这就说得通了。小说写成这样都能得奖，我还以为是时代变了，读者的口味变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谁也没变。”令子直斩钉截铁地说。“他那个人首先就不行。你指望一个不行的作家写出很行的作品？再者说，评审委员会主席是谁？李文饶。不行的作者碰上不行的评委，臭味相投，可不就得奖了吗？但是光臭还不行，还得给钱，要不然也得不了奖。”
令子直痛恨刘去华，是因为刘去华坏了他们的好事；其他人痛恨刘去华，是因为他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几乎得罪了他们每一个人，也包括李义山在内。几乎和令子直的婚礼同时，刘去华在当地文学圈子里的地位提升了；又因为在文学圈子里的地位提升了，他成了备受瞩目的新星。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地的文艺事业实在贫乏得可以，不然的话，他这样的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老少皆知。正是因为变得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他膨胀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了。又因为他对待他人原本就颐指气使，这么一来，简直变本加厉，惹得天怒人怨，谁也接受不了。在为数不多的在办公室的时间，他甚至都不正眼瞧别人，跟别人说话用的也是教训的口吻，试问谁不会在这种人危难的时候踹他一脚呢？他们巴不得他霉运缠身。卢鄯管他要烟抽，他明明有一包售价高昂的摆在桌子上，偏说没有，摆明了是在侮辱他；卢泾跟他分摊采访任务，两个人都不想要繁重的，便推诿扯皮，他就出言不逊，对人家冷嘲热讽；赵皙给自己倒水没给他倒，他就用命令的口气要求人家为他服务……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这群人的主人似的。不是主任，而是主人。他把他们当佣人使唤，而字里行间都表现出对他们的不屑，例如对李潘说你懂什么，对李南纪说你能不能把嘴闭上，等等。这些人如今如此对待他，可以说是他自作自受，他活该。但不知为什么，李义山依然觉得，即使这个人有着如此多的缺点，甚至是十分无法容忍的缺点，他依然是一个应该被正面描写的人物。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是因为地上的人不是天国的人。地上的人就是地上的人，有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毛病，但那些做出了别人没有做出的成绩的人依然是非比寻常的，并不因其地上之人的底色而有所削弱。薛茂卿的血腥发家史是当地人最为喜闻乐见的街谈巷议之一，可对此进行揭发的却寥寥无几，而真正引起反响的更是屈指可数。虽然读者并不能直观地领会到刘去华的小说是在从事这样一件以卵击石的事业，但他毕竟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现在，他的令名被别人任意地污蔑着，李义山不给予维护已经让自己感到汗颜了。他忽然觉得很想见到他，见到那个一张嘴就要说出惹人生气的话的人，见到那个情商低得能把粉丝活生生气跑的人，见到那个可能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已经有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罟将他从头到脚笼罩住的人，问问他，你好吗？被人家骂了一顿，你准备好好说话了吗？
晚了。这个岁数学说话，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更何况刘去华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在床上躺着，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心情难以平静。学生们的反应令他始料不及，在出席的这么多活动当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是如此开场的，更没有一个是如此收场的。在读者眼中他一直都是神一样的人物。尽管他本人对造神运动反感得无以复加，但当主体是自己的时候，情况又另当别论。被别人供在神龛里的滋味好得不得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了。他的文字号召读者都去动用他们的理性，可他本人却走到了自己主张的对立面。但这些并不是他在想的事情。他想的是那个女学生所说的，也就是女主角之死。她该死吗，她不该死吗？作为一个自认为不传统但又明显带有道统色彩的人，他知道自己容易被女权主义者贴上“直男”的标签。某种意义上讲，这个标签并不错得太离谱。他承认自己具有直男的特征，若非如此，他笔下的那个女主角也不会死。正是因为嫉恶如仇铁面无私，那个香艳的角色才被他写死了。辣手摧花这种事，在武侠小说当中，通常都是那种世外高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所谓世外高人，无非遵循“无欲则刚”这几个字的教诲，故而行事往往令红尘中人看着来气。刘去华，可以肯定地讲，不在世外，也不是高人，但让人来气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他和世外高人，就这点相同。这是外在的表现。从内在来讲，他和世外高人的理想信念一样，那就是“清白”。为了实现清白，用点血腥手段，是无可厚非的义举。于是，那个虽可恶但罪不至死的角色便香消玉殒了，刘去华得到了他所渴望的正义，虽然只是在想象力的世界。他一直都不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直到这次校园之行不欢而散，学生们向他骂脏话，他才意识到这里面有名堂，而且他不如“别人”看得深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直都是最高瞻远瞩的那一个，从来都一语中的，怎么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出现如此重大的差错呢？他十分不解，但学生们的意思他明白了，那个角色不该死掉，她的死不仅削弱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而且也没有提升它的戏剧性，反而增加了其狗血性，变得跟肥皂剧一样了。一个严肃的作家不会如此处理自己笔下的人物，除非他存心自毁长城。刘去华并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没想到。但他不可能承认自己没想到，因为那样会损害他在读者心目中神一样的形象。文坛被老作家垄断的时间太久了，读者早就期盼着新锐人物的涌现。而当他真的出现了，他们便把所有的期待都赋予他，不管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材料——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作者，而是一个偶像。这个偶像的好处就在于，想见他本人的时候不用去黄牛手里买他的航班信息，只要打听一下他将要出现在哪个新开业的商铺就可以了。他们以为他是完人，其实他不过是个凡人。
但凡人和凡人也不一样。比如说，如果换成卢鄯，那么，令群众失望的将是他貌似忠于爱情实则眠花宿柳的恶习；如果换成卢泾，那么，令群众失望的将是他貌似挥金如土实则举债度日的恶习；如果换成李氏兄弟，那么，令群众失望的将是他们貌似与世无争实则兴风作浪的恶习；如果换成赵皙，那么，令群众失望的将是他貌似谨小慎微实则扮猪吃虎的恶习；如果换成令子直，那么，令群众失望的将是他貌似宽宏大量实则睚眦必报的恶习。有谁是没有恶习的吗？没有，全都有，毕竟他们只是地国的子民。相比之下，刘去华的恶习就不那么“耀眼”了。毕竟传闻当中那些捕风捉影的是非都是捏造的，他爸不是权钱交易的主角，他本人也不曾玩弄女性，而作品也不是别人代笔。
刘去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懂，一动就浑身难受。他又胖了，每天接受宴请，摄入太多碳水化合物，体内的尿酸水平不停地上升，难受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作用。学生们对他的批评令他更加难受。如果这种批评是由误解造成的，那么他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可这种批评偏偏切中要害，他深深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或者说羞耻感。就好像数学家认为自己解决了一切数学问题，忽然收到哲学家的一封信，问他，村子里只有一个理发师，他只给不自己理发的人理发，他能不能给自己理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