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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你的脸上看来,想必是发生车祸了吧。”杰克·凯瑞说。

“也不算,只是爆胎而已,”伯恩一派轻松地回答,“可是我没有备胎,而且走路时又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树根吧,害我跌到河里。”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的动作其实不怎么协调。”

“欢迎你加入我的行列。”凯瑞说。他的身材高大而瘦削,但却有双下巴,而且腰部脂肪也很多。“有一次我老婆叫我用洗碗机,结果我倒了一大堆洗衣粉进去。天哪,你应该看看那团乱的!”他善良地笑着。

夜色十分昏暗,天上没有月光或星星。外面开始下起毛毛雨,凯瑞启动了雨刷。伯恩还穿着湿衣服,坐在位子上打了个颤。他知道自己要集中精神,但每次闭上眼睛,却还是一直看到康克林和莫瑞的尸体;他看见渗出的血迹,还有头骨碎片与脑浆。他的手指弯曲,紧紧握拳。

“你是做什么的,李德先生?”

伯恩告诉凯瑞他名叫丹·李德。凯瑞这个人,看来像位注重旧式礼仪的绅士。

“我是个会计师。”

“我自己是设计核废料处理设施的。我旅行了好长一段路,是的,长官。”凯瑞斜瞥了他一眼,眼镜镜片反射着光线。“该死,别介意我这么说,你看起来不像个会计师。”

伯恩勉强让自己笑出声。“大家都这么说。我在大学是美式足球队的。”

“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不像许多其他的前运动员,”凯瑞说。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腹部,“也不像我。而且我以前也不是运动员。我试过一次美式足球,不过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还被重重擒抱哩。”他摇摇头,“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是个大情人,不是战士。”他又瞥了伯恩一眼,“你有家人吗,李德先生?”

伯恩迟疑了一下。“妻子和两个小孩。”

“很快乐吧?”

车子迅速通过一群树木,路旁公用电话的杆子已经被风吹得倾斜,一间废弃的小屋,上头布满了藤蔓。伯恩闭上眼睛。“非常快乐。”

凯瑞开进一处大弯路。他是个绝佳的驾驶。“至于我,已经离婚了。那段婚姻很糟。我老婆带着我们三岁的孩子离开我,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皱眉,“还是十一年前?总之,从那时候,我就没听过她或小儿子的消息。”

伯恩突然睁开眼睛。“你从来没跟儿子联络?”

“也不是没试过。”凯瑞似乎有点抱怨之意,说话也开始语带保留,“有段时间,我每个星期都打给他,寄信寄钱,你知道,就是他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脚踏车之类的。不过从来没得到回应。”

“你怎么不去看他?”

凯瑞耸耸肩。“后来我听到消息——他根本不想见我。”

“那是你老婆放出的消息,”伯恩说,“你儿子还只是个小孩。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怎么可能这样子?他连你是谁都不太认识。”

凯瑞咕哝着。“你说得简单,李德先生。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

“那是因为我了解我的孩子,”伯恩说,“如果是我儿子,我会不惜代价要回他。”

他们现在来到居民较多的区域,伯恩看见一间旅馆,还有一排打烊的商店。他看见远处有一阵红色闪光,接着是另一阵,原来前方有个大范围的路障。他算了算共有八部车,各四辆排成一排,朝着公路成四十五度角,以便保护他们的人员,而且也能随时发动车子封闭路障。伯恩知道自己绝不能靠近那里,至少不能坐在这辆车里。他要找其他方式通过。

突然,一间全天营业便利商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

“我想我就到这里吧。”

“你确定吗,李德先生?这里还很偏僻的。”

“别担心。我会叫我太太来接我。我家离这里不远。”

“既然不远,就让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真的。”

凯瑞开到路边,正好停在便利商店旁边。伯恩下了车。

“谢谢你载我一程。”

“我很乐意。”凯瑞笑着说,“还有,李德先生,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伯恩看着凯瑞开走,然后转身走进便利商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快灼伤了他的眼睛。有位年轻的男店员边抽烟边看着一本平装书,他留着长发,满脸粉刺,双眼布满血丝。伯恩进来时,店员随意抬头看了一下,然后漠不关心点了点头,又继续看他的书。不知在哪里,有部收音机开着,一位女歌手正在唱“昨日已逝”这首歌,音调听起来疲倦而忧郁,就像是为伯恩而唱的。

一看到架上的食物,他才想起自己从午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了。他随便抓了罐花生酱,一盒脆饼,还有牛肉干、柳橙汁跟水。他需要补充蛋白质和维他命。他也买了件T恤、一件长袖条纹衬衫、一组刮胡刀跟刮胡泡,还有其他根据经验知道会用到的东西。

伯恩走到柜台,店员便放下手中的书。他在看的是山缪·R.狄勒尼的《代尔格林》。伯恩记得他刚从越南回来时读过,是本有关因战争而产生幻觉的书。过去的记忆又冲进他脑海中——血腥,死亡,愤怒,滥杀,模糊了他在金边失去家人的痛苦。“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这是凯瑞说的。他根本不懂。

“还有其他的吗?”满脸粉刺的年轻人说。

伯恩眨眨眼,回到现实。“有手机充电器吗?”

“抱歉,老兄,全卖光了。”

伯恩用现金付账,拿起装东西的褐色纸袋便离开商店。十分钟后,他已经走到旅馆。这里只有几辆车:一辆牵引式拖车停在旅馆最旁边,附近还有一辆上头有压缩机的冷冻卡车。营业室内有个瘦长的男人,应该是承办人,他的脸色苍白,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一台老旧黑白电视,看到伯恩后,他便绕过桌子拖着脚走出来。伯恩用另一个假名登记住宿,同样也是付现。他身上还剩下六十七块钱。

“真他妈奇怪的一晚。”瘦长男人粗着嗓门说。

“为什么?”

瘦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谋杀案的消息?”

伯恩摇摇头。

“就在离这里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瘦子斜靠在柜台说。他的口气闻起来有咖啡跟胆汁味,令人很不舒服。“有两个人——政府的人——没人谈论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嘘,深喉,间谍密探之类的事,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在干啥?你到房间打开电视,转到CNN就知道了,我们有第四台跟其他设备。”他把钥匙递给伯恩,“我把你安排到离盖远一点的房间——他是个卡车司机,你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他车子吧。盖常跑佛罗里达到华盛顿特区这条线;他早上五点就会出发,最好别打扰到你,对吧?”

旅馆房间漆成黄褐色,相当陈旧。即使用上工业级清洁剂也无法完全清除腐败的气味。伯恩打开电视,转了几个频道,拿出花生酱跟脆饼干开始吃了起来。

“毫无疑问,总统这项大胆而有远见的提议,也许能让未来更趋向和平,”CNN的播报员说。在她后方,有个鲜红色大横幅跨过电视荧幕上方,写着反恐高峰会,看起来就像某个伦敦小报的标题。“除了总统,参与这次高峰会的有俄罗斯总统跟其他阿拉伯主要国家领袖。到下一周的这段期间,我们会跟沃夫·布里兹尔一起参加总统的宴会,而克莉斯蒂·艾蔓普也会为我们替俄罗斯及阿拉伯领袖做深入评论。显然,这次高峰会是本年度最大的新闻。现在,请看我们从冰岛雷克雅未克带来的最新讯息……”

镜头转到欧斯克利饭店前方,这里就是五天后高峰会举行的地点。一位过度严肃的CNN记者,正开始采访杰米·霍尔,他是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霍尔有一副方脸宽下巴,剪得很短的平头,姜黄色小胡子,还有淡蓝色眼珠。伯恩看着他,脑中突然响起警报。霍尔是中情局的人,而且是反恐中心高阶主管。他跟康克林发生过不只一次冲突。霍尔是个精明的政治动物,只要哪个人重要,他就会去拍马屁。遇到要随机应变的情况时,他只会采取教科书上教的那一套。要是康克林知道他是这次高峰会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一定会气到中风。

伯恩还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荧幕上的跑马灯露出一条即时讯息,内容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医生的死讯,他们两人都是高阶政府官员。镜头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画面,上头的主标题写着重大新闻,副标则是马纳萨斯命案,而大卫·韦伯的相片,就投影在电视上,几乎占满了整个荧幕。

接着,播报员开始报告亚历山大·康克林跟莫瑞·潘诺夫医生惨遭杀害的最新讯息。“两人头上各中一枪,”女播报员以记者一贯无情甚至欣喜的语气说,“显示是职业杀手所为。政府提供的主要嫌犯,是这位名为大卫·韦伯的男子。韦伯可能会使用化名杰森·伯恩。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韦伯,或称伯恩,患有妄想症,而且是个危险人物。如果见到他,千万不要靠近,请尽速拨打号码……”

伯恩把电视转到静音。天哪,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难怪先前那路障看起来很有组织——原来是中情局的人,不是地方警察。

得马上行动。他拍掉腿上食物的碎屑,拿出康克林的手机。现在他要找出康克林被射杀时在跟谁谈话。他按下重拨键,听着电话铃响,过不久便进入预录语音。这不是私人电话,是公司的。林肯·范恩西装店。想到康克林死前竟然只是在跟他的裁缝通话,实在令人沮丧。一位间谍大师,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他找出最后一通拨进的电话,是前一晚打来的。对方是中情局局长。死胡同,伯恩心想。他站起来,走进浴室脱掉衣服。他在莲蓬头的热水下站了很久,什么也不想,慢慢冲掉身上的尘土与汗渍。能够重新觉得温暖而洁净,实在很舒服。要是他有一套干净的衣服就好了。他突然抬起头,擦掉眼睛周围的水,心跳加快,脑袋又开始全速运转。康克林的衣服是在M街的旧世界西装店裁制的;康克林已经去那里好几年了。那间店的老板是个俄罗斯移民,康克林甚至每年会去跟他吃一两次晚餐。

伯恩似乎很激动,迅速擦干了身体,马上拿起康克林的手机拨给查号台。等他查到林肯·范恩西装店在亚历山卓的地址后,便瞪着眼坐在床上。他纳闷除了切割织品跟缝制折边外,这间林肯·范恩西装店还有什么名堂。

哈森·阿瑟诺夫欣赏着卡里德·穆拉特再也无法见到的布达佩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跟席娜·哈丝耶夫办理入境手续。

“可怜的穆拉特,”她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英勇的独立战士,可是他的思想根本就停在十九世纪。”席娜是阿瑟诺夫的助理官,也是他的爱人,她身形娇小,但瘦而结实,跟阿瑟诺夫一样也像个运动员。她留着一头长发,黑得犹如夜晚,像个花冠盘在头上。她的嘴唇很宽,颜色很深,加上一双发出光泽的眼珠,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狂野的吉普赛人,但她的心却能像律师一样无情而精于算计,而且毫无畏惧。

阿瑟诺夫在屈身进入等待的豪华轿车时,因为疼痛而咕哝了一声。刺客那发子弹射得十分精准,只打到肌肉,进去跟出来的弹孔都非常干净利落。伤口痛得要命,但很值得,阿瑟诺夫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她旁边坐好。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即使是席娜,也不知道他在穆拉特的刺杀行动中插了一脚。但他有什么选择?穆拉特愈来愈担心导师的计划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阿瑟诺夫的远见,也不像阿瑟诺夫那样极端主张社会正义。他只要从俄国人手中赢回车臣就心满意足了,殊不知世界上其他的国家还藐视着他们。

当导师提出一份大胆冒险的计划时,阿瑟诺夫觉得像是得到了启示。他可以清楚看见导师预示的未来。在受到如此震撼的启发后,他看着卡里德·穆拉特,试图确认对方也能理解自己看见的未来,可事情却不是如此。卡里德的眼光只局限在家乡之内,他根本不知道夺回祖国只能算是次要之事。阿瑟诺夫明白,车臣人不只要能挣脱那些俄国异教徒的枷锁,更要在伊斯兰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赢得其他穆斯林国家的尊敬。车臣人是信奉苏菲神秘主义[6]教条的逊尼派;苏菲主义的特征为zikr,这是一种赞颂神的咒语,人们会在仪式中吟诵祷词,跳着有节奏的舞蹈,最后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此时神之眼就会向他们显现。逊尼派跟其他教派一样自成体系,但对稍微偏移其严谨教条的人,会加以痛斥,并且憎恶、恐惧他们。不管神秘主义究竟神圣与否,都是令人厌恶的。思想停在十九世纪,说得真是太贴切了,阿瑟诺夫怀恨想着。

从刺杀成功那天起,阿瑟诺夫终于当上梦寐以求的车臣自由斗士新领袖,并且活在一种狂热到几乎要产生幻觉的状态里。他睡得很多但并不安稳,因为他一直做噩梦,梦见自己试着从断壁残垣的迷宫中找出某件东西或某个人,却总是找不到。因此,在对待下属时,他变得急躁而粗暴,完全不能容忍一丝小错误。能够安抚他的只有席娜;她的触摸像是魔法,能让他从地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伤口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看着车窗外古旧的街景,见到人们自由自在做着想做的事,完全没有恐惧的迹象,让他产生一种出于痛苦的妒忌。他恨他们,因为那些过着自由安逸生活的人,压根不会想到,他跟同胞从十八世纪初就过着绝望挣扎的生活。

“怎么了,亲爱的?”席娜担心地皱着眉说。

“脚很痛,我不想再坐着,就这样。”

“我很了解你。虽然我们已经复了仇,但你还没从穆拉特被杀的阴霾里走出来。我们为卡里德·穆拉特报复时,杀了三十五个俄军。”

“不只穆拉特,”阿瑟诺夫说,“还有我们的人。因为有人变节投靠俄军,害我们损失十七名弟兄。”

“你已经解决那名叛徒了,而且就在属下面前处决他。”

“我要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审判迅速,刑罚严厉。这是我们的命运,席娜。我们为同胞流的眼泪永远不够。你看看,我们的人迷失、分散在高加索山,有超过十五万车臣人过着难民的生活。”

阿瑟诺夫再度提到这段痛苦的历史时,席娜并没有阻止,因为她知道那些故事需要不断重复,才能继续流传下去。他们就是车臣人的历史书。

阿瑟诺夫紧握的拳头变得苍白,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在手掌上压出了血痕。“啊,我们要有比AK47更致命、比C4塑胶炸药更强大的武器!”

“快了,快了,”席娜用她深沉如音符般的声音低声说,“导师已经证明,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看他的组织去年提供我们同胞多少物资,还有他的媒体人士,让我们上了多少国际报章杂志的封面。”

“可是俄国人的枷锁还套在我们脖子上,”阿瑟诺夫咆哮,“我们随时都有数以百计的同胞死去。”

“导师承诺会给我们能改变一切的武器。”

“他承诺要给我们整个世界,”阿瑟诺夫擦去眼中的砂砾,“承诺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怎么履行约定。”

导师派去接他们的豪华轿车,从高速公路下到卡曼科特大道,接着经过阿尔帕德桥,桥下一艘漆得鲜明的大型平底船,映射出灿烂的光芒。席娜往下方看,一侧是国会大厦,有半圆形屋顶跟歌德式的石造尖塔;另一侧则是树林丛密的玛格丽特岛,富丽堂皇的多瑙河大酒店就在那里,干净的白床单、厚厚的绒毛被正等待着他们。白天坚强如钢铁的席娜,准备在夜晚沉迷于布达佩斯,并且享受饭店里那张大床。她觉得这种盛宴款待并不背离自己的苦行生活,反而能让她暂时脱离艰困与落魄,就像在舌头下偷偷塞进一片比利时巧克力,秘密地享受那种愉悦感。

豪华轿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大楼的地下室。他们一下车,席娜便从驾驶手中拿过一个长方形的大包裹。穿着制服的警卫打开电脑资料库,比对他们护照上的照片,确认无误后便给他们两张压膜过的通行证,然后带他们进了一部由黄铜与玻璃制成的华丽电梯。

史巴尔科在办公室里跟他们会面。这个时候,太阳还高挂在天空,河面反射着光线,看起来就像熔解后的黄铜。他与两人拥抱,问候他们飞行顺不顺利,从费里海吉机场过来的路程舒不舒适,以及阿瑟诺夫腿上的伤感觉如何。

寒暄过后,他们一起走进隔壁房间,房间墙壁上有蜂蜜色的美洲山核桃木饰板,中间有张桌子,白色亚麻布桌巾上摆着闪闪发亮的餐具。史巴尔科替他们准备了晚餐,而且是西式的,有牛排、龙虾,还有三种不同的蔬菜——全是车臣人最爱的。餐桌上没有半颗马铃薯。马铃薯是阿瑟诺夫和席娜经常连续吃上好几天的食物。席娜把包裹放在一张空椅子上,接着大家便坐了下来。

“导师,”阿瑟诺夫说,“一如往常,我们对你慷慨的招待感激不尽。”

史巴尔科点点头。他很享受被他们这样称呼,导师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圣人、上帝之友的意思。这个称号会让他们敬畏他,并把他当成一个地位崇高的领导者。

他站起来,打开一瓶很烈的波兰伏特加,倒入三个杯子。他先举起自己那一杯,其他两人也跟着做。“纪念卡里德·穆拉特,他是伟大的领导人,强健的战士,以及令敌人生畏的对手,”他用车臣人的方式严肃地吟咏,“愿真主赐予他用鲜血与勇气换来的光荣。愿所有忠诚之士永远传诵他英勇领导的事迹。”接着,他们将烈酒一饮而尽。

阿瑟诺夫站着,把酒杯重新倒满。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其他两人也跟着做。“敬导师,他是我们车臣人的朋友,会带领我们在新世界秩序中拥有一席之地。”他们一口气喝下伏特加。

席娜也准备站起来说她的敬辞,但阿瑟诺夫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史巴尔科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最感兴趣的,是席娜的反应。透过面纱,他看见她快气炸的表情。世界上到处有不公平的事,只是程度大小差异而已,他很明白这点。他觉得奇怪的是,人们会对大规模的不公平行为感到义愤,却从不注意每个人每天会犯的小错误。席娜跟这个男人并肩作战,但为什么她不能有机会说自己的敬辞?她非常气愤,而史巴尔科喜欢这样——因为他知道如何利用一个人的愤怒。

“我的同胞,我的朋友啊。”他的眼神焕发着信念,“敬悲伤的过去、迫切的现在,以及美好的未来。我们就要迈向明天了!”

他们开始用餐,边吃边谈些普通的小事,仿佛这只是个一般的晚宴。然而,一股令人期待的气氛,慢慢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只盯着自己的餐盘,要不就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似乎不想见到正在他们之间开始增强的风暴。终于,他们吃完了。

“是时候了。”导师说。阿瑟诺夫跟席娜起身,站在他前面。

阿瑟诺夫点头致意。“为追求物质生活而死的人,是伪君子。为追求来世而死的人,是苦行者。但为真理而死的人,是真正的苏菲派信徒。”

他转身面向席娜,她正打开他们从格洛兹尼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件斗篷。她递给阿瑟诺夫一件,他随即披上,接着她自己也穿上一件。阿瑟诺夫双手拿着第三件,面向导师。

“这件苦行僧斗篷是用来表彰苦行僧的衣服,”阿瑟诺夫吟咏着说,“这象征着神圣。”

席娜接着说:“缝制这件斗篷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代表了奉献,以及对神无私的敬意。”

导师点头致意,“Laillahaill Allah.”意思是世上只有惟一的神。

阿瑟诺夫跟席娜重复了导师的话,“Laillahaill Allah.”接着,阿瑟诺夫把苦行僧斗篷披在导师的肩膀上。“大多数人只满足于遵循伊斯兰教法而活,听任神的旨意,风光地死去,然后进入天堂,”他说,“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则是出于对神的渴望与热爱,寻求通往灵性的途径。我们是苏菲派。”

史巴尔科感觉到斗篷在肩膀上的重量,“汝等平静之灵魂,回归尔等真主,感受尔等对他之喜悦与他对尔等之喜悦。加入我的从属。进入我的天堂。”

阿瑟诺夫被这段可兰经文深深感动,他牵着席娜的手,两人一起在导师面前跪下。他们背诵了一段庄重的誓词,表示对导师的服从。史巴尔科拿出一把刀子递给他们。他们割出鲜血流进一个杯子,献给史巴尔科。经过这个仪式,他们成了学生,也就是导师的追随者,完全遵从导师的话语与行为。

尽管阿瑟诺夫大腿上的伤口会痛,他们还是面对面盘腿而坐,以纳格什班迪教团[7]的方法进行仪式,吟诵zikr与神合而为一。他们把右手放在左大腿,左手放在右手腕上。阿瑟诺夫开始向右转头,划出半圆形,席娜跟史巴尔科则跟着阿瑟诺夫吟诵的节奏照做,“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受羡慕与妒忌侵袭,这些恶会攻击你丰富的赐予。”接着他们以同样动作向左转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落入爱嬉戏的孩子手中,免得他们在游戏中利用我;他们可能玩弄我,最后将我毁坏,正如孩子摧毁玩具一般。”他们来来回回转着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因敌人的仇恨而受伤害,让我不忽视我的挚友。”

他们的吟诵与动作结合成一体,随即融合进入狂喜状态,感受到神的存在……

许久以后,史巴尔科带他们进入一处后廊,通往一座小型的不锈钢电梯,接着他们便搭电梯到地下室,进入大楼根基的底部。

他们进入一间拱形的挑高房间,内部由几根铁杆交叉隔开。房间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中央空调的嘶嘶声。有一面墙壁旁边,堆了几个条板箱,那正是史巴尔科要让他们看的。他递给阿瑟诺夫一根铁橇,阿瑟诺夫接过后,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看见里面装的AK47步枪。席娜拿起一把仔细检查,然后对阿瑟诺夫点点头,接着他又撬开另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十二支肩上型火箭筒。

“这些是俄国兵工厂生产的最新式军火。”史巴尔科说。

“要价多少?”阿瑟诺夫问。

史巴尔科摊开双手。“如果这些武器能帮你们赢得自由,你觉得要价多少才值得?”

“你怎么能给自由定价码?”阿瑟诺夫皱着眉头问。

“答案就是无法定价。哈森,自由并不是用钱就买得到的。要得到自由,就要拿鲜血跟不屈不挠的心志来换,像你们一样。”他把眼光移到席娜脸上,“这些是你们的——全部都是——拿去用在需要的地方,保卫疆土,让周遭国家都注意到你们。”

席娜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他们四目对望,激出了火花,但两人的表情都没显现出来。

席娜似乎要回应史巴尔科看她的眼光,便说:“即使有这些武器,我们也没办法进入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

史巴尔科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没错。这种国际性的大事,保安一定非常严密。直接攻击,只会造成我们自己的伤亡。可是我有个计划,不但能让我们进入欧斯克利饭店,我们还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而且身份也不会曝光。行动结束后几个小时,你们几世纪来所冀望的梦想将会全都实现。”

“卡里德·穆拉特害怕未来,并且害怕我们车臣人会做的事。”阿瑟诺夫脸上流露出对正义的狂热,“我们已经被世界忽略太久。俄罗斯把我们踩在地上,而他们的老美同志只会袖手旁观。他们资助中东几十亿美金,而我们却一毛钱也没有!”

史巴尔科仿佛真的是位老师,满意地看着学生发表言论。他的眼睛闪着邪恶光芒。“这些全都会改变。五天后,整个世界都会在你们脚下。你们会赢得权力,而那些原本唾弃、放弃你们的人,全都会尊敬你们,包括俄罗斯、伊斯兰世界、整个西方,尤其是美国!”

“我们现在谈的可是改变世界秩序啊,席娜。”阿瑟诺夫喊着。

“但要怎么做?”席娜问。“计划怎么成真?”

“三天后,到内罗毕见我,”史巴尔科回答,“你们就会知道。”

又暗又深的水,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就这么淹没了他。他在下沉。尽管他努力挣扎,拼命想逃出水面,身体却像绑了铅块,急剧地下降。他低头,看见左脚踝上绑着一条粗绳,绳子因为布满水草而显得黏滑污秽。他看不见绳子另一端绑了什么,因为下方只有一片黑暗。但不管是什么,拖着他下沉的一定是某种重物,因为绳子拉得很紧。他绝望地弯曲身体,用肿胀的手指忙乱地想解开绳子,而那尊佛像突然漂离他的身体,缓缓旋转下沉,落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一如往常,可汗醒来后马上觉得有种极为痛苦的失落感。他躺的床单乱成一团,还被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他一度以为这个每晚都出现的噩梦是真的,于是伸手摸了摸左脚踝,确定没有绑着绳子。接着他小心谨慎地移动手指,从脚踝往上,滑过腹部、胸口,最后碰到了脖子上用细金链挂着的那尊石刻佛像。他随时都戴着这尊佛像,即使睡觉时也是。佛像当然在身上。一直都是。这是他的护身符,尽管他试着说服自己不去相信这种东西。

他微微发出作呕声,起身走进浴室冲了个脸,然后打开电灯,眼睛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他靠近镜子,检查镜中的人,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最后,他哼了一声,总算放松下来,走回去打开桌灯,坐在床边,再看一次史巴尔科给他的那份内容稀少的资料。

资料里完全没提到他在大卫·韦伯身上看见的那些能力。他摸着喉咙上的瘀青,想到韦伯精心设计的藤蔓网,随即把整份薄薄的档案给撕掉,因为上面的内容根本没用,没用到了极点,而且还害他低估目标。

这表示,史巴尔科给他的资料要不是不完整,就是不正确。

可汗怀疑史巴尔科其实知道大卫·韦伯是什么人物,他得查出史巴尔科是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把大卫·韦伯牵涉进来。他对大卫·韦伯自有计划,而且他决定任何人——即使是史蒂朋·史巴尔科——都不能妨碍他。

他叹了口气,关掉桌灯,又躺回床上,但意识清醒得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活跃地思考。一直到史巴尔科给他这项任务前,他完全不知道大卫·韦伯这个人真的存在,更别说还活着。如果史巴尔科没拿韦伯来吊他胃口,他说不定不会接这项任务。也就是说,史巴尔科一定知道,可汗绝对会想挑战韦伯这种对象。

一想到自己替史巴尔科工作,可汗开始觉得有点不安。史巴尔科似乎渐渐认为他拥有可汗,而可汗则认为史巴尔科是个自大狂。

他还小的时候,就曾在柬埔寨丛林中遇过不少自大狂。那里炽热潮湿的天气,加上战时的混乱,以及充满不确定的生活,会让人的心智濒临疯狂。在这种有害的环境里,强者生存,弱者只有死亡;每个人都得为了适应而作出某种改变。

可汗躺在床上,手指摸着身上的疤痕。这是种仪式,也可说是迷信,不过也许这么做能让他不受到伤害——不是大人所犯下的暴力伤害,而是小孩在夜里最死寂时会感到的那种无以名状、毛骨悚然的恐怖。从这种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会跑去找父母,钻进他们温暖舒适的被窝,然后很快又进入梦乡。可是可汗从小就没有父母,也没有人能安慰他。他反而一直要逃离成人的魔掌,因为心智腐败的大人看到他只会联想到钱或性。他当过好几年的奴隶,他不幸遇到的那些无论白种人或亚洲人,都曾虐待过他。这两边都不是他的世界,而他们都知道。他是个混血儿,因此不断受到辱骂、诅咒、殴打、虐待,任何能想到的羞辱,他都承受过。

可是,他依然不屈不挠。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目标只剩下存活。但他从经验中学到,只有逃跑是不够的,因为那些抓他做奴隶的人会追到他,然后严厉地处罚他。有两次,他差点就要死了。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知道如果要活下来,还要做得更多。他得杀人,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杀。

时间将近五点,中情局的突击小队离开公路路障,潜进了旅馆。向他们通报杰森·伯恩就在这里的人,是旅馆的夜班经理,当时他吃完药在打盹,一醒来正好在电视上看见伯恩的相片。他捏了捏自己,确认不是做梦,然后喝了口廉价的黑麦威士忌,就打电话报了案。

突击小队长要夜班经理把旅馆的感应灯关掉,让他的小队能在黑暗中靠近。不过正当他们准备就位,旅馆另一端的冷冻车却突然发动,强力的车头灯还照到几个突击小队成员。队长拼命挥手,然后跑到车子旁边,叫驾驶赶快把车开走。驾驶瞪大眼睛,看着突击小队的人,然后关掉车灯,直到开出旅馆停车场,上了公路。

队长向突击小队打了信号,所有人便向伯恩的房间靠近。他用手势下达命令,两名队员先绕到房间后方,他等了二十秒让他们就位,接着便要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两名队员跪下来,从房间前面的窗户射了两罐催泪瓦斯进去,等队长手势一下,所有人便破门而入。他们手持机枪冲进房间,催泪瓦斯还继续嘶嘶喷出,电视开着,可是调到了静音。CNN新闻还在播放他们目标的照片。又旧又脏的地毯上,撒落了些匆促用餐剩下的残渣,床上的床单已经不见。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在那辆加速离开旅馆的冷冻卡车上,堆着许多木箱,里面全是塑胶盒装的草莓,而伯恩就裹着床单,躺在木箱之间。他勉强挤在两个木箱中间,让身体维持离地。刚进到卡车后面时,他就把门给锁上了。这种冷冻卡车都有个安全机制,能让人可以从里面开关后门,以免不小心被锁住。他打开手电筒,认出中央走道,空间足够让一个人走过,而在右上方的墙壁,则有个铁栅窗,让冷冻压缩机排出冷气。

突然间,他整个人紧绷起来。卡车快开到路障处时开始减速,最后停了下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

外面非常安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后门突然打开来。他听到讲话声。“有让人搭便车吗?”一位警察说。

“嗯哼。”那位名叫盖的卡车司机答道。

“喏,看一下照片,说不定你在路上见过这家伙?”

“没有,长官。没见过。他是干啥的?”

“你车里装的是什么?”另一个警察问。

“新鲜草莓,”盖说,“警官,帮帮忙,门开太久就不新鲜了。如果有坏掉的,可是要从我薪水扣哩。”

有人哼了一声。接着一道手电筒光线照进中央走道,正好扫过伯恩身体下方的空间。

“好吧,”第一位警察说,“关起来吧,老兄。”

手电筒关了,门也被带上。

伯恩保持警戒,直到卡车开始前进,开上去往华盛顿的公路,他才从床单里钻出来。他想,那些警察一定给盖看了CNN播放的那张照片。

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不到半小时,就进了市区街道,因为信号灯而走走停停。是离开的时候了。伯恩走到门口,推下安全杠杆,却没有动静。他又使力再试一次,还是没用。他暗暗咒骂了一声,打开从康克林家拿来的手电筒。光线照到门上,他才看见杆子已经卡住。他被锁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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