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马车载着董伯龙、董仲虎绝尘而去。董叔豹和董季熊围在叶源身旁,轻声问道:“叶大夫,有什么吩咐你就说,不用客气。”
叶源看了看身旁的小商,低声道:“我不会客气的。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葬了我!”
“啊?”董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口中嘀咕道,“叶大夫,我们没有听错吧?”
“叶某为何要骗你们?”叶源沉下脸,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让你们留下来,就是想让你们帮我挖葬坑的。”
“葬坑?”两兄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叶源低声道:“你们以为这个葬坑好挖吗?要是换作别人,估计三天三夜也挖不好。”
董氏兄弟竖起耳朵,回道:“叶大夫,到底要怎么干,你说就是。”
“好。”叶源挺了下腰,开始讲解如何挖葬坑。董家兄弟眼珠一下向左一下向右,不停地打转,叶源所说的什么回字坑、熏烟药草、金石药引什么的,如同天书一样,根本听不懂。
叶源见两兄弟冥顽不灵,便从怀中拿出手帕和笔,一边蘸着碗里的血写字,一边又给两兄弟反反复复讲解了几遍,董家兄弟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兴许是想到什么,董叔豹指着血碗问道:“叶大夫,你是不是没有墨了,所以要用大哥的血当墨汁?”
“也不全是。”叶源把剩下的血倒入药罐中,又在里面放入生姜、甘草等物,接着说道:“附子、干姜、炙甘草,这些都是四逆汤所需之物。不过普通的四逆汤是救不了我的命的。你大哥所得的是阳亢之病,所以血液中的阳气极盛,加之我又在里面加上了调理药性的甘草和生姜,如此一来,这汤药就比寻常四逆汤药性强上百倍有余了。”
董季熊恍然大悟道:“大夫,你原来用我大哥的血来做药引啊?”
“算是吧。”叶源若有所思,“上次酣睡,我大汗亡阳,如果这次四逆汤加上葬坑再不起作用的话,我定然……”
想到这里,叶源眼中有了柔情,他看了看天边,口中喃喃自语道:“阿柔,我若是来找你了,你会怪我吗?只是我还没有把小商安然送到钟家村。”
小商摸着叶源的脸庞,轻声说道:“阿爹,你又在想娘亲了吗?你不是说娘亲在钟家村等我们吗?我们只要到了钟家村,就能找到娘亲了,对不对?”
“对,小商真乖。”叶源亲了下小商的脸蛋。眼前的女儿是叶源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俄而,一碗血药膏煮好。叶源端着药碗,盯着小商说道:“阿爹喝了这碗药就要去睡觉了。若是阿爹醒不来的话,你就跟着这两个叔叔去钟家村好不好?”
“不好!”小商蹙眉道,“我要阿爹和我在一起。因为晚上只有阿爹抱着小商,小商才能睡着。”
“乖。”叶源抚摸了下小商的额头,轻声道,“阿爹答应你,会永远抱着你的。”
“那我们拉钩钩。”小商伸出了小指。
叶源一边和女儿做约定,一边柔声说道:“阿爹想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看着你嫁人。”
“小商才不想长大,也不想嫁人,那样我就要离开阿爹了。”
父女俩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另一头的董家兄弟却手捧写满血字的手帕不停地小声嘀咕。“四弟,茂时是什么时辰?”“三哥,那个字不是茂,是戌字,戌时的意思。”“原来是戌时啊!糟了,四弟,我有好多字不认识。”“是啊,三哥,我也有好多字不认识。若是二哥在就好了,他认得的字最多。”“谁说不是呢。”
两人嘀咕之时,叶源已把碗中的血膏吃完。小商趴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她的小手即使在梦中也紧紧抓着叶源的衣袖,生怕什么时候叶源就会离开她远去。
“叶大夫,”董氏兄弟轻轻喊了几声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此时的叶源抱着女儿早进入了梦乡。
月升日落,月落日升,转瞬间一昼夜过去了,到了黎明时分,大伙都醒了过来。可是叶源却怎么也叫不醒。董家兄弟探了探他的鼻息,叶源的鼻息似有似无,极其微弱。两人又摸了下叶源的身子,他的身子硬邦邦、冷冰冰,完全是死透的样子。
“唉!”董叔豹低声道,“纵是神医也有医不好的病啊!叶大夫虽然吃了药,却还是不管用,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大哥流的那碗血。”董季熊回道,“既然如此,那就按叶大夫所说的那样,把他埋了吧!”
小商怒目圆瞪,趴在叶源身上,大叫道:“你们瞎说什么?阿爹根本没死,他只是睡过去了而已,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董家兄弟不想和小孩理论,动手把叶源裹在了草席之中,又在那块桃叶地上举起锄头,开始挖葬坑。
一个月前,荆州牧刘表病亡,曹操大军趁机南下。数日就攻破了新野城,如今数十万流民正随刘备一同南逃。辰时时分,一些南下的灾民陆续到了坝陵村中,稀稀落落地坐在村子各处。小商蹲坐在草席旁边,叫唤了许久,可是叶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这才有点相信阿爹真的死了,忍不住悲从心来,“哇”的一声趴在叶源尸身上哭了起来。
董家兄弟俩挖了一会儿葬坑,忽然愣在原地,因为两人都记不起来下一步该做什么了。那写有事项的手帕,此时也成了摆设,因为两人都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忽然,董家兄弟把手帕交到了小商手上,说道:“小商,你认得字吗?”
“啊,我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认得字啊?”
乱世之中,死人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难民们并不在意。不过正当他们神情恍惚之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村外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位皂袍男子,他一身武将装束,腰下跨着一匹四蹄翻腾的黄骠马,手里扬着马鞭。
也不知是谁眼尖,流民之中有人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大叫一声道:“大伙快逃啊!曹军来了。”听到喊声,只不过转瞬的光景,方才还聚集一处的流民便作了鸟兽散。
骏马上的男子连忙夹紧马腹,马鞭一扬,喝道:“尔等休要惊慌,在下薛平,乃广陵太守陈登座下部将。薛某今日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只是想问问,你们是否见过一位大夫?此人姓叶名源,字水弗,年纪不大,弱冠年华,皮肤白皙,形骸放浪。虽说脾气有点怪异,不近人情,但医术却十分高明。”
流民们都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云。董家兄弟没有理会薛平,还是一脸茫然地站在刚挖的葬坑旁边。
薛平举目望去,那墓坑十分诡异,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回”字。此等情形,就像是两个方形木盒套在一起。葬坑旁放着一面草席,草席里裹着一具男尸。男尸衣不蔽体,身体发黑,头发散乱,身上隐隐传来一股恶臭之气。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身着绿衣,正伏在尸身上痛哭流涕。
兵荒马乱的日子,一般人死后都是草席一裹,丢到荒郊野外草草了事,很少有人会花工夫挖葬坑,且挖这么古怪葬坑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薛平勒住马头,又大喝一声道:“我乃广陵太守陈登部下薛平,叶源叶大夫在吗?”
忽然间,那垂髫女童停止了哭泣,侧过脸来细声问道:“你是来找我阿爹的吗?”
薛平迷惑回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阿爹就是叶源叶大夫吗?他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找他!”
女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指着草席中的男尸说道:“我叫小商,阿爹就在这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薛平遍体冰冷,愣在了原地。从广陵到许昌,又从许昌到荆州,他已经不分昼夜赶了几百里的路,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这个结果。这该如何是好?难道陈登命该如此不成?
薛平恍惚时,小商又问道:“大胡子叔叔,你识得字不?”
薛平乃儒将出身,自然识得字,便点了点头。见薛平点头,小商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拍手说道:“太好了,阿爹的心事可以了结了。”
“何出此言?”薛平皱起了眉头。
小商又道:“大胡子叔叔,董家叔叔不认得字,你能帮忙埋了阿爹吗?”
“这……”薛平迟疑之际,看到了小商热烈期盼的目光,不由心生怜悯,便从马背上跳下,走了过去。
那小商虽然脏了脸庞,模样却生得乖巧可爱,手里死死拽着一块手帕不愿放手。“大胡子叔叔,给你,这块手帕是阿爹留下的。”小商把手帕递了过来。
“为什么要给我这块手帕?”薛平心生疑窦,低头一看,手帕上有几行血色的污字,说的都是下葬的注意事项。看来这东西十有八九是叶源留下的。
薛平转身看了一眼身旁的董家兄弟,一番盘问,这才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叶源要求的事项太多,董家兄弟把某些事忘记了。最可悲的是,他俩认不得这些字,所以一下不知所措,愣在了葬坑旁。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薛平便按照手帕上所说的,和董家兄弟一道挖好了那座回字形的葬坑。紧接着,薛平又在内坑外坑之间的土墙上,一左一右两边各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洞。
一切准备妥当后,薛平把叶源的尸身从包裹着的草席中拖了出来,脱下了叶源全身的衣裤,让其赤身裸体。在叶源的胸口处有一条一寸来长的刀疤,刀疤处虽然已经结痂,但还是能渗出乌黑的污血。以薛平多年的经验看,叶源应当是被淬毒的利刃刺伤,中毒而死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叶源虽然医术高超,为了歌姬争风吃醋丢了性命,却也算不得光彩的事情。
心中虽有万分思绪,薛平还是按照手帕上所写的那样,在葬坑内坑正中铺上了稻草,又把叶源的尸身轻轻放在了稻草上面。接着在内坑上方支起竹条,再放上草席,最后在草席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泥土。
手帕上最后一道手续最为古怪,薛平找来了一些早已堆放好的干枯药草,用火石点燃后,丢到了内外坑之间的土沟之中。干草迅速燃烧,发出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一些烟雾还顺着内外壁之间的小洞,飘进内坑之中。此等景象就像是寻常人家熏腊肉。
按照手帕上所说,当烟熏了半个时辰后,下葬的仪式就算完成了。届时如果没发生怪事的话,就可以把内外坑之间的坑道填上土,把叶源埋了,如若发生了怪事的话,就要静观其变。可究竟会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