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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幻境

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雅马哈125。现在可以载两个人。在此之前,自行车作为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常年使吕贝卡必须把自己搭在横梁上,像一件被晾晒的衬衫。吕贝卡在睡梦中抚摸到大腿根处被钢管挤压的凹痕,夏夜对着镜子欣赏脸上红色的网格,那是凉席的即兴之作,如同母亲的一幅无人能懂的画。如今,终于骑在柔软的坐垫上,贴着父亲的后背母亲的乳房,设想在红灯前陡然刹车能把单薄的胸腔挤出“咯噔”的声响。有时竟真的听到,不过这种感觉很舒服,他想。

经过几个笔直的十字路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铺天盖地的绿色草坪,绿色警示牌,绿色房子。着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像绿色松柏林立在街道两旁。他们挎着长步枪,从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以为那是一些雕塑,待斜出脑袋一路看过来,终于发现有一对眼在乜斜着他们的车轮。于是知道了:那都是些真人,如同你的父亲。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道路两旁的活雕塑们转过身来,左脚在右脚边敲响,敬礼。希望他们冲自己也敬个礼,却无人理睬。这构不成一个埋怨。后来他想,倘若能在一个超级广场上摆放四万人,像摆弄玩具变形金刚按动电钮,他们一齐转身,左脚在右脚边敲响,那一定比耿叔叔的鼓声要响得多。尽管在当时,吕贝卡并不清楚“万”作为一个量词,究竟表示多少。但耿叔叔说:演唱会,四万人啊!耿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放射的光芒使吕贝卡感到:四万,真的很多。

经过重重关卡,摩托车放慢速度驶入一个潮湿的院落,斜靠在花坛边。一排红色方砖,红色瓦片垒筑的房子陈列在眼前。凑近来看,砖瓦像被水浸泡过的样子,使红色显得更为鲜艳。却也无法改变房子的绿色——除了那些湿漉漉的水泥花坛里湿漉漉的冬青树,房顶的红色瓦片上也覆满青苔。吕贝卡肯定地认为,如果坐在直升机上看,这院子就是绿色的无疑。冷不丁一只大手在吕贝卡的脑袋上粗鲁地揉了一圈。在回头之前,响亮的笑声里掺杂着湿漉漉的口臭——韭菜墨鱼仔的味道。

扭过脑袋仰视这具黝黑的大身躯,尽管在吕贝卡眼里,披在这身躯上的军装和裹在那些活雕塑身上的并无两样,都是绿色的不是吗?但黑男人背着的手,挺起的肚子表明他们身份有所不同,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以及从威严中渗透出的威慑力。一些诸如喜悦、慈祥、和蔼、亲切的神情在黑男人的眼睛里跳动,这些搅拌过的、丰富多彩的表情,在那个多云的午后浑浊的阳光下,让吕贝卡抿起的嘴角感受到一种异常复杂的味道。黑男人对吕贝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吃了吗?那个下午,在黑男人家里的所见所闻,令吕贝卡铭记一生。尽管最终也没有参透其中的“秘奥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记住了,黑男人的第一句话是:你吃了吗?这个城市里的男人碰在一起总是嘀嘀咕咕。有时神神秘秘的问候则是:你抓到了吗?开始以为大家生活在某种恐怖当中,长大了才知道他们指的是一条鱼,一条有根有据地存在,却永远也不被人抓到的鱼。而黑男人则说:你吃了吗?多么与众不同。愣怔的停顿,母亲在吕贝卡怀里捅了一下说:叫人。尽管母亲用作提醒的中指捅得琴键般的肋骨些许疼痛,但他仍然足够机灵地喊道:黑伯伯好!童稚的嗓音响亮而余音袅袅。

却不知初逢伟大神情过于激动,或是慑于军营威严的氛围,竟把姓氏和特征搞混了。在家母亲交代得清楚:伯伯极黑,是你没见过也想象不出的那种黑。为使儿子有生动的形象,母亲在调色板里调出一种颜色,抹到画纸上。一定要记得,见面要喊赵伯伯好!母亲把话重复了多遍,仿若叫错就会丢了性命那般紧要。在被母亲强硬的中指捅醒之前,吕贝卡头脑里正在对比伯伯的黑与母亲抹在画纸上的黑,本质的区别在哪里。得出的结论是:伯伯的黑闪闪发光,带着某种气息,而母亲所抹的黑,尽管在颜色上相同,却嫌黯淡。若是用油漆来调色,或者在画纸背面打上灯光……

童年留给吕贝卡的印象是晴天、雨天、云彩、海洋和一些零碎的面孔。撕碎的信纸一样,漫天飞舞的画面在久远的记忆中飘来荡去。还无法通过左脑将这些画面组织成语言。若要成年之后的吕贝卡来形容童年的印象,对于两种黑色的比较,他会说:尽管是同样的颜色,但区别在于伯伯皮肤上的黑具备生命力,而且是一种藤蔓般向外蔓延的、旺盛的气息。

母亲嗔怪着将吕贝卡从摩托车上举起,丢在地上,扯开他被汗水黏在屁股上的裤子,惭愧地说:这孩子,人都不会叫。沉闷的空气再次被黑伯伯伟大的笑声撕破。黑伯伯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伯伯叉起腰来抽烟,姿势好比某张中堂画里的毛主席。吕贝卡还注意到伯伯连挥手的姿势也在模仿毛主席。那时候的吕贝卡还不清楚伯伯的这种模仿意味着什么。伯伯会不会恨他母亲没有在下巴上给他生下一个痣,肤色为何不能生得白一点?

一阵眩晕使吕贝卡没有记住被母亲抱下摩托车后做了些什么。凭印象拼凑,大概是绕着花坛漫无目的地转悠一圈,两圈。接着,被一群搬家的蚂蚁吸引。蹲下来,盯着,小个子们比伯伯更黑更亮的皮肤更具生命力,每只脑袋都顶着一颗晶莹的小白点,排着整齐的队列,奔向花坛底部一个比针眼稍大的洞口,匆忙有序。花坛基座上有岁月剥落的水泥,露出丑陋的红砖骨骼,沾满了泥点子,让人联想到刚刚过去的雨季。不确定的回想。

一整排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房就是一个迷宫,挂着相同的帘子。某个帘子里,母亲喊吕贝卡的名字。奶奶像个老巫婆神秘地告诫:如若在梦中,听到喊你名字千万莫答,那是阎王的小鬼来取你的魂魄。吕贝卡牢记在心。眩晕感尚未退却,此刻诸多不确定因素使自己恍然梦中,于是闭紧嘴唇死不答应。却像只小狗,在每个帘子前左右嗅着。有的帘子里探出脑袋来诧异地打量,像张开的嘴巴吐出的舌头;更多脑袋则钟情于藏匿于帘子后面,像伯伯那般制造伟大的笑声。母亲从某个帘子里钻出来,把儿子捉进去,麻利得如同外婆捉她的老猫。

这时有两种记忆。一种是房子里亮着至少四百瓦的日光灯。室内外光线的强烈落差刺得吕贝卡下意识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小心翼翼睁开眼,但见父亲和伯伯坐在沙发里抽烟,用新闻报道里国家领导人会见别国首脑的仪态。另一种记忆是,房子里没有开灯。室内外光线的强烈反差,使吕贝卡置身于一个幽深的洞穴,像盲人新手般莽撞地触到一只冰凉的手臂。像被电击,他哆嗦了一下杵在那儿不敢再往前走。瞳孔舒张开来,事物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它们的形象。首先,看到了父亲和伯伯,他们坐在沙发里抽烟,仪态一如前一种记忆。接着,看到两个单人沙发之间的红木茶几,茶几上的陶瓷烟灰缸没有捻灭的香烟余烟飘摇,茶杯里的茶还在冒热气……

他们似乎由于无甚话题而显得局促不安。偶尔,其中的某位突兀地跳出来一句,类似于城市建设,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计划经济,市场经济,小商小贩热衷于倒卖广州花哨的衣服、墨镜、假手表、假项链,内地歌手都在翻唱,其中有个人叫齐泰,竟然还蒙了很多人,都是新闻。但二人似乎对此话题的热情并无高涨,更多时候沉默占据着客厅,无聊地抽烟,吧咂嘴,或是垂着眼睑专心致志地剔指甲里的污垢。

后来他们谈到了反战歌曲、越南战争、救助非洲灾民的大型义演、嬉皮士运动、垮掉的一代、反思音乐、欧洲的一些年轻人都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和全世界的摇滚浪潮什么,还说了一些地球背面某个国家的坏话——一些很白的人用二十四块钱从印地安人手中骗到了现在的首都。说到这里伯伯比父亲激昂,似乎他更憎恨白皮肤的人。于是矛盾重重,有时像是赞美,有时又像是批判,还好只是闲聊。很多时候吕贝卡都听不大懂,只故作乖巧地依在那只冰凉的手臂里傻笑。手臂的主人是个与母亲年纪相仿却脸上毫无血色的女人。她不时剧烈咳嗽,用半握的手阻止咳出的空气,仿佛那是些脏东西。

吕贝卡担忧地抬起头,女人略带凄楚地淡然一笑,似乎表明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女人的皮肤很白,几乎是那种可以与伯伯的皮肤恰成对比的那种白。所以他们是夫妻,吕贝卡想。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促使吕贝卡偷偷观察那张脸。成年后,吕贝卡曾试图用自己所掌握的词汇来形容那张脸,譬如端庄,譬如蜡白,譬如憔悴,譬如病相……最终逐个放弃,它们冷冰冰是些死物。最恰当的形容或许是,那是一张需要一直捧着的脸。稍有不慎就可能溶化或者掉下来。

到部队来吧,伯伯说。父亲不作声,只端起茶杯来,鲁莽地吞一大口,即刻被烫到,茶水吐在地上。伯伯再次制造出伟大的笑声。

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一切都由我来办妥。伯伯优越而富足地微笑。见父亲不作声,继续讲道:你玩朋克要掌握几个调式?我写主旋律一个就够了。你知道有多简单?跟坐机关办公室每天读报纸喝茶聊天一样简单。当然,我现在写都不写了。我写都不用写也什么都不担心,这其中有很多奥妙。中国不可能有摇滚乐,你坚持多少年都没用。伯伯端起茶杯来,漫不经心地吹了吹,相当惬意地呷了一口。

父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缓慢地说:中国不可能有摇滚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指真正的摇滚乐,还没有。

嗯,真正的,还没有,也不会有。伯伯肯定地点点头。

现在没有我承认。但是倘若现在我们就必须得出什么结论来还为时尚早。我希望的是,你一直关注着,你看着我——我会把它做到底。父亲说完狠狠捻灭香烟,即刻又点上一支。伯伯不再伟大地笑,竟有些悻悻然。室内氤氲的烟雾使视线模糊,缭绕着一片,久驱不散的沉默。圈着吕贝卡的女人松开吕贝卡,从沙发上坐起来,更加剧烈地咳嗽一通,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说:我得打开窗,烟味儿太重了。

母亲也站起来,突然对客厅产生兴趣般伸长脑袋,若有其事地观摩着这并不宽畅却颇显尊贵的客厅。客厅里的所有家具似乎都按照人民大会堂的标准小号购置。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就剩墙壁上挂着的一些照片和奖状,表明了曾经难以忘怀的艰苦岁月和摸爬滚打的创业历程。吕贝卡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顺着饥饿指引,他含混不清地说:我饿。母亲沉下脸来说:这才刚吃过午饭。冰凉手臂的女人却柔润地微笑,扯着吕贝卡拐进了沙发旁边的门帘里。在这个别有洞天的厨房里,吕贝卡平生第一次见到天然气灶。那时候母亲还在用蜂窝煤烧饭。他对眼前这神奇的设备充满好奇,伸手来摸上去,摸了满手油烟。紧跟进来的母亲尴尬地把吕贝卡的手打掉。她拧开水龙头,把儿子生生扯过来。

冰凉手臂的女人掀开一个倒扣的网眼塑料筐,取出半只烤鸡。冻成晶莹的黄油块遍布在金黄色的鸡皮上,白肉还留着平滑的切痕。才洗完手的吕贝卡瞄见烤鸡就扑了上去。冰凉手臂的女人说:小贝,我把它热了你再吃。吕贝卡却弓起小身躯,将抢到手的鸡肉死死护在怀中,撑着桌沿一阵撕咬,如勇猛的小兽。冰凉手臂的女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身旁,倾着身子看吕贝卡吃鸡肉,不时说:慢点儿吃,孩子。同时手持一块毛巾,时刻准备着为这孩子擦嘴角的油。母亲此刻的神情相当复杂。儿子突然的举动令她猝不及防,杵在门口。一来强忍愠怒,一来局促不安。当冰凉手臂的女人看过来时,她又要故作平静地微笑,来维持某种代表生活质量的尊严,尽管这种维持已经显得很牵强。

房子外面传来不规律的脚步声,像欢快的康康舞。门帘被哗啦撩开,一个男孩半句神秘的窃窃私语也漏了进来:我没骗你,真的是一条大蟒蛇……以及一个女孩惊讶的语气。片刻静默。接着听到伯伯洪亮的男中音:立正!敬礼!喊人!男孩女孩异口同声的嘹亮:叔叔好!父亲戏谑地回礼道:为人民服务!客厅里传来一阵无甚意义的哄笑。伯伯截住笑声的余音略有点疲倦地说:解散吧。一个脚步声向另一边窸窣而去,另一个脚步声朝这边踢踏而来。

吕贝卡张大了嘴巴,一块松香色的鸡油冻挂在鼻尖上,像一滴用过呋麻滴鼻液的鼻涕。就是在这个定格的镜头里,他瞟见了跨进厨房门的那个小女孩儿。

吃过鸡肉,两个女人重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仿若在倾听男人谈话;小男孩趴在写字台上写作业;吕贝卡仍然被圈在那只冰凉的手臂里;小女孩儿则在吕贝卡母亲的怀里略显不安地扭动。陌生女人的陌生拥抱,画地为牢。小女孩儿朝吕贝卡吐吐舌头,挤挤眼睛。那种五官像是只属于洋娃娃,无论如何做鬼脸,都显得几多可爱,几多恰当。父亲们似乎早已打破沉闷,换了新的话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在兴高采烈地宣讲一种新的吉他定弦法,另一个在忧心忡忡地说军风军纪还得从严治理,现在一些年轻的士兵竟然偷偷到山后捉蛇来吃。他们的话题逐渐成了两条没有交叉点的平行线,却仍然兴致浓郁,宛若真在交谈。

似乎是“蛇”字令小女孩儿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她挣开“牢笼”,跑到写字台边,对哥哥嘀嘀咕咕。哥哥不耐烦地嚷嚷着说:是真的,我没骗你。可我就是不去。小女孩儿说:你害怕!哥哥说:我才不怕,就是没意思。小女孩儿说:你就是害怕!你是个胆小鬼!哥哥说:随便你说,反正我告诉你,我不去是因为没意思,信不信由你。伯伯呵斥道:你们瞎嚷嚷什么?!小女孩儿就佯装对哥哥挥舞着拳头,嘟嘟囔囔地掀开旁边的一个帘子,钻进去良久没出来。冰凉手臂的女人有点担忧地轻声喊道:××,你在爸妈房间里翻什么?

多年以来,每当吕贝卡做这个梦的时候,他都妄图听清楚这个梦,记住这个梦。他总想搞清楚冰凉手臂女人喊出的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可他总也听不清楚,更无法记住。甚至到他可以控制梦的年龄,能够将它像播放卡带一样随意倒退、快进、快放、慢放都无济于事。像一盘年久掉磁的卡带,那两个小圆点所代表的语言,永远是一阵咝咝的电流声。

小女孩儿从房间里跑出来,弯着腰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夸张地喊着:我肚子好疼呀。经过母亲身边时凑到吕贝卡耳边说:跟我去玩儿吧,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吕贝卡同样夸张地张大嘴巴,并伸出两只手来捂住。在小女孩儿呼出的口气里,他嗅到一股清凉的橘子味。我在外面等你哟。话音未落,人已飞出门外。冰凉手臂的女人把疑问丢到窗外:你到底是肚子疼,还是去玩儿?小女孩儿啁啁啾啾地喊:现在肚子不疼了。我去玩儿。吕贝卡期盼地望着母亲,母亲接过他的目光,递给冰凉手臂的女人。柔润端庄地微笑,两个女人点点头。小女孩儿在门外迫不及待地喊着:小孩儿,快出来。吕贝卡轻轻抬了抬那只环绕着自己的冰凉的手臂,就像在乡间小路上,抬开一根白色的干柴。

他们来到了屋外。又是一阵眩晕。吕贝卡再次围着水泥花坛转了一圈,才找到小女孩儿。小女孩笑起来咯咯响。小孩儿,你是一只喝醉的小鸭子。不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儿为何喜欢管别人叫小孩儿。但被人比作小鸭子,还是喝醉的,便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真的晕晕糊糊,并像鸭子一般笨拙地向她挪动脚步。于是,她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亦步亦趋地穿过煤渣铺实的甬道,沿着一排排梧桐树绕了几个弯,在一条水泥浇筑的宽阔便道上遇见一排跑步的士兵,来到了军营外面。扶着院墙小心地跨过散落在一条小水沟里的几块石头,走到了草丛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小女孩儿这才开始嘟嘟囔囔地说:我摸到了,我走过去了,我都回到家了,哥哥才告诉我是大蟒蛇。小女孩儿说完张大嘴巴,并用双手捂住。待指缝间逐渐泄漏出笑容。吕贝卡说:你学我。两人一起哈哈笑起来。吕贝卡说:摸到大蟒蛇是什么感觉?小女孩儿说:很凉。吕贝卡想问,是不是像你妈妈的手臂,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怕不怕?小女孩儿说:我想把它养到家里来。吕贝卡说:像养小猫一样?小女孩说:不是,是像养小狗一样。

顺着脚下的小道逐渐升起的坡度,一座灰茫茫的小山横在眼前。小女孩儿一直捂着肚子卖力地朝山上爬。吕贝卡犹疑地问:我们要去哪儿呀?小女孩儿头也不回地说:带你去看大蟒蛇呀。你怕了?吕贝卡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我怕不怕。我没见过大蟒蛇,也没有摸过。我不知道怕不怕。真的。我不知道怕不怕。小女孩儿说:你比我哥哥还啰里啰唆。你们这些男孩儿,还真是没意思。说着她趾高气扬地故意小跑两步,吕贝卡像只跟屁虫,紧跑慢跑,生怕掉队。

倘若不注意,几乎认不出来那就是一条蟒蛇,它紧密地盘绕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紧闭嘴巴的脑袋从枝叶间探出,像一坨闪亮的牛粪。由于和树干一样的灰色使小女孩郁闷地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圈儿,才终于找到。吕贝卡说:它真丑。小女孩儿说:它刚吃过东西,在消化。你看它肚子鼓得多难受。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蟒蛇肚子上鼓鼓的疙瘩。接着她取出一只藏在怀里的照相机,按动了快门。咔嚓一声。蟒蛇惊异地张开嘴巴,腥臭的獠牙吓得小女孩儿躲在了吕贝卡身后。大蟒蛇伸出芯子在吕贝卡的脸上舔了一下。吕贝卡一动不动。倒不是他不想跑,而是脑子里怎么使劲,两条腿都柔软得毫无力气,根本无法挪动脚步。他吓得说不出话,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女孩儿紧紧抱住了他,似乎即便被吞下去也要和今天萍水相逢的英雄抱在一起光荣殉难。

不知大蟒蛇正在痛苦消化的是一头牛,还是一头猪,终归这饕餮大餐令它消化不良、毫无食欲。于是,只是在吕贝卡脸上舔了一下,便重新懒洋洋地缩回脑袋,专心致志地勒紧树干。吕贝卡与小女孩儿躲在一块石头背后,偷偷盯着大蟒蛇。接着,树干也痛苦地摇晃起来,能听到吱嘎的断裂声,不晓得是树干被勒断了,还是蟒蛇食物的骨头碎了。这时,四只暗红色的蚂蚁排着整齐的队列急匆匆爬过来,在树底下一堆红色潮湿的泥土上点了点脑袋,又相互碰了碰触角。接着,它们迅速沿着树干爬到蟒蛇的身体上,沿着蟒蛇的身体一圈一圈爬到蟒蛇的脑袋上,在蟒蛇的嘴巴上点了点脑袋,碰了碰触角。大蟒蛇睁开眼只瞟了一眼鼻尖上的小黑点,继续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缠树干。蚂蚁排着整齐的队列爬回地面,按原路返回。吕贝卡和小女孩儿不知道蚂蚁点脑袋是什么意思。还没相互交换猜测的意见,神奇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只见一条暗红色的溪流从蚂蚁消失的路口涌过来,缓慢却气势汹汹,就像滚滚而来的潮水。两个儿童瞪大眼睛也不敢相信,那竟是肩并肩脚并脚的红色蚂蚁。它们目不斜视,目标准确地沿着那四只蚂蚁勘查过的路线爬上去,像密密麻麻的芝麻撒满面团。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蟒蛇就像一个在襁褓中透不过气的婴儿,它似乎想要舒展开身体,但只晃动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整棵树身传来沙沙的雨声。接着蚂蚁的潮水褪去,依然整齐有序地按原路返回。树干上只剩下一条缠绕着的、白色的蛇骨。

小女孩儿张着嘴巴好大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知道了,是军蚁。见吕贝卡还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她伸出手来把它合上了。

回到军区大院里,他们来到一个体育场。有几个敞开着怀的军人在争抢一只球。他们分成两伙,每一伙都想趁对方不注意时,把那只球扔进那个高高的铁架子上的铁环里。每当有人得逞,同伙的人都会欢笑,而另一伙则垂头丧气。这个游戏让吕贝卡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些人把自己搞得满身是汗,像大狼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还乐此不疲。他扒着绿色的网状隔离墙聚精会神地看着。

小女孩儿喊:小孩儿,过来。吕贝卡却不回头。他已看过小女孩在喊他的地方,只有几根绿色钢管支起的架子,还有一个像淘米的水槽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奇怪地斜立着。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一点都不好玩。小女孩儿依然在喊,一声高似一声。吕贝卡不耐烦地回过头,但见她从容地沿着水槽后的楼梯拾阶而上。她站在楼梯和水槽衔接的那块平台上,也就是整个体育场的“制高点”。吕贝卡看到她站在那里,像一个骄傲的公主。白色的小连衣裙,白色的小运动鞋和披散着的长卷发,更像一个洋娃娃了。吕贝卡望得有些出神。还未等愣过神来,小女孩儿大喊一声:小孩儿,我来啦!便坐在水槽上滑下来,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某个瞬间,吕贝卡的小心脏扑通一声,如同父亲年轻时目睹一个女子从高楼上跳下来——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上帝却不留给他阻止的时间,那为何又偏偏叫他看见?他甚至绝望地张大嘴巴,再次用两只手紧紧捂住。但他觉得这还不够,于是连眼睛都闭上了。

再次睁开双眼,洋娃娃小女孩儿已站在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了。她的声音像一种叫作三角铁的打击乐器一样清脆。接踵而来的是惊讶和尴尬:小女孩儿毫发无伤。吕贝卡受辱一般走到一边去。小女孩儿来拉他的手,对这个从来没有坐过滑梯的男孩子笑个不停。小女孩儿的手不像她母亲那般冰凉,更像她母亲的微笑:柔润,带点清凉的潮湿。小女孩儿说:你来试试。这是滑梯,这里最好玩的东西。

吕贝卡带着将被执行枪决的悲怆神情,默默地登上了那个制高点。他明白这个时刻不需要语言,需要的只是勇敢的一跳。但他的腿有些发抖,似乎比被蟒蛇舔还要恐惧万分,这俨然就是悬崖,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如若要保命,只有勒马。可在初恋面前,英勇的王子如何能够勒马?吕贝卡犹豫不决,思想斗争相当激烈。

小女孩儿猜透了那小心思。为不使自己的英雄尴尬,她拉着吕贝卡的手,示范他应先坐在平台上,脚顺着滑梯的坡度自然下垂。小女孩儿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滑。却还未等吕贝卡应允,便毫无节拍地数完了一二三,滑了下去。吕贝卡像被一条绑在手上的绳子猛地一拽,身体陡然失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而身体不停往下坠、往下坠,你却无视我的伤悲。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真的无法挽回,我微笑的眼眸里怎么会,有泪……成年后,每听到这句流行歌曲的歌词,吕贝卡就会想起那个尖锋时刻,想起在那短暂的过程中,他如何绝望地紧闭双眼。

小女孩儿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吕贝卡像脱轨的火车从滑梯边沿飞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屁股像被拳头砸开的西瓜,有着不规则的裂纹。火辣辣的疼痛似从地下燃起一团火,烤疼了屁股。他想哭,但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儿正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便忍住了。将尽的夕光洒在脚边的玻璃碎片上,如同父亲舞台上的灯光。他忽然站起身来对小女孩儿说:我叫吕贝卡,卡带的卡。小女孩儿仍然蹲在地上,用仰视的姿态望着吕贝卡。吕贝卡的背后就是红色的夕阳,照得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最后,她也站起身来说:吕贝卡,我会记住你的。

回到了房子里。开着窗也无济于事,弥久不散的烟雾越来越浓。冰凉手臂的女人更加剧烈地咳嗽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两个孩子回到各自需要的臂弯里。伯伯凝起眉头说:在地方混下去也不错,你可以去省歌舞剧院,或者去市艺术团,这些我都可以办妥。有固定收入,老婆孩子也有保障。而且,它并不影响你搞你的……没等伯伯说完,父亲忽然站起身来,对着伯伯大骂出口:你他妈的!他指了指伯伯的鼻子,却没再说下去。他恶狠狠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板上,踩了踩,对母亲说:我们走。

像一出舞台剧。母亲立即转过脸对冰凉手臂的女人说:嫂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尽管之前两个女人并无交谈。母亲沉着脸对父亲说:有话好好说!瞧你那德性!母亲翻了个白眼,又分别递给伯伯和冰凉手臂的女人一个歉意的微笑。伯伯站起身,按着父亲的肩膀坐下来,又递上香烟,宽容地微笑,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呀你,还是……接着又制造出伟大的笑声,好像父亲就是一只可爱的大猩猩。环绕着吕贝卡的冰凉手臂一动不动。吕贝卡仰起脸,在她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那种柔润和宽容的微笑。小女孩儿则张大了嘴巴,用两只手捂住,偷偷笑着。于是,吕贝卡也张大嘴巴,笑起来却是无声的。

离开时,伯伯似犹豫良久,终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勇子,你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我?这问话看来是引发了父亲的再度愤怒。他把摩托车头盔摘下来,挥舞着手臂好一会儿,才像演奏疾速和弦一样咆哮起来:是不是你现在这样过,而我那样活,生活上有了差距我就不必来找你了?是不是你认为我来找你就必须像他们一样,都是为了求你办事儿安排工作,想到部队来和你一样吃香的喝辣的才算合情合理?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伯伯怔了好一会儿,旋即笑起来。他很用力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瞧你小子说的,都做父亲的人了,还他妈这么冲动。接着,他叹口气,就显得有些激动。在父亲戴上帽子之前,伯伯说出了他看来像是诚挚的话语:谢谢你勇子。自从……之后,来找我的人已经很少,只是来看看我的了。我难免误解,你莫介怀。

父亲说:我明白。

伯伯说:以后你有时间,就和弟妹小侄儿,常来。

父亲点点头。

冰凉手臂的女人忽然对母亲说话了。或者她什么也没说。这段记忆显得尤为模糊。但吕贝卡记得,她就那么注视着吕贝卡,那种柔润宽容里渗透出的怜爱,竟然让吕贝卡铭记多年,并在记忆中成为一个特别清晰的影像。可母亲只是笑了笑说:我们坚持得住的。放心吧,嫂子。

这时,吕贝卡忽然从母亲身后挤出来,对小女孩儿说:我明天要上一年级了。

小女孩骄傲地说:明天我就是四年级了。

吕贝卡翕动着嘴唇,想背几个提前学会的乘法口诀来炫耀一下,却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瘦小的他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摇滚乐手,并未让自己冷场——他大喊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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