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人类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
——列夫·托尔斯泰
(Leo Tolstoy,1828—1910)
在撒哈拉沙漠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是小巧可爱而又优雅的布希人。他们在沙漠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是世界上最知足的人;他们没有犯罪和刑罚,也没有暴力和法律,更没有警察和资本家。他们相信上帝是乐善好施的,世界是善良美好的。
布希人孤陋寡闻,他们从没听过或见过所谓的文明。有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就会听到打雷声,他们认为那是上帝吃饱了在打嗝。他们很和善,从不惩罚孩子或厉声厉色。孩子做起游戏来既可爱又富有创意。他们打猎时常常会向猎物忏悔,说若不是为了生计,他绝不忍心下手。他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没有所有权意识。他们生活的环境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争的,那里只有草木和野兽。这些布希人从没见过石头,他们认为最硬的东西是木头和骨头。他们生活在一个平和的世界里,那里没有石头和钢筋水泥。
在距离布希人往南600英里就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在这里,你能看见所谓的文明。
现代人不甘心屈服于大自然,反过来,他们要改造大自然。他们制造了城市、高速公路、汽车飞机和各种机器。为了节省劳动力,他们绞尽脑汁,但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们越想改进生活环境,反而使生活变得越发复杂。一个孩子必须用10到15年的时间,在学校学习如何在这复杂危险的环境中生存。
不愿臣服自然环境的文明人越来越发现,他们必须时时刻刻去适应他们自己所创造的这个环境。每当星期一的时钟指向7点半,他们就必须【3标@】离开舒适的巢穴,去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地方。一到8点,每个人都忙碌起来……
生活就这样支离破碎地过着,每天都得去适应新的生活。而撒哈拉沙漠里的日子随你怎么高兴就怎么过,每天都是礼拜天,不需要由钟表和日历来支配你的生活。
这是喜剧电影《上帝也疯狂》[3]中的一段开场白。
按照悉尼·史密斯的说法,世上的人分为两种,大洪水前的人与大洪水后的人。大洪水后的人进入人类社会已经数千年,末日为时不远,于是人们努力学习和工作,以适应其短暂的生命。相反,大洪水前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传统时代已经结束,因而一如既往地悠然生活,不知今夕何夕。毫无疑问,“布希人”是大洪水以前的人,而那些城市里的现代人就是大洪水以后的人。
大洪水前其实就是旧石器时代,一般认为始于三百万年前,从第一个制作出粗糙简陋的工具算起,直到发明第一个机器——弓箭为止(弓箭无疑是布希人最先进的武器)。按照《抱朴子》记载,“曩古之时,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从时间上来说,这部分历史占据人类生存史的99.5%,人类爬进文明世界只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卡尔·曼海姆说:“历史并不是某种独立存在的实体,而是某种不断演化的集体所具有的属性;它不仅是一份对于变迁的记录,而且是一种对于发生变迁的事物的说明。”早在“科学”出现之前很久的岁月,古代的人们就已经开始思考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即怎样理解这个“世界”。“世界”二字出自佛教经典《楞严经》,世是时间,界是空间。这与中国传统上的“宇宙”二字类似。在整个世界的轨迹中,人类文明并不一定很深刻,但文明发生的范围却要宽广得多。最早的文明出现在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之后扩展到非洲的埃及,欧亚大陆的印度、中国和欧洲,最后到达美洲和大洋洲。
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上,还有很多类似布希人这样的原始部落。他们不仅与自然和谐相处,甚至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那里不乏将人当作猎物的大型食肉动物。他们不像我们一样从外面惊奇地向内看,更不是高高在上地傲慢俯视。向蜜鸟堪称这种“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的完美象征——它们发现野蜜蜂的蜂巢后,就叽叽喳喳地飞舞着,引导猎人,跋山涉水,来到蜂巢。当猎人打破蜂巢取走蜂蜜后,这些告密的小鸟就可以得到其中的蜂蜡。
农业的出现不过万年,而广义上的“文明人”在这个地球上已生活了200万年。他们99%的时间是在狩猎和采集的阶段中度过的。在地球上总共曾生活过近800亿的人中,其中90%的人是像布希人一样,靠狩猎和采集度过一生的,6%的人是在农业社会中度过的,生活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的人只有4%。美国农业经济学家哈伦指出,农业并不是什么发明和发现,也不是革命,而是经过很长时间后,人们极不情愿地接受下来的;相比之下,采集—狩猎生活是迄今为止人类所能达到的最成功、最持久、最适应的方式。[4]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将人类分为三种:原始人、野蛮人和文明人。原始人是一种分散的小民族,野蛮人是一种联合的小民族,这两种民族都建立在道德、习俗和传统之上;而所谓的文明人,即生活于公民社会中的民族,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法律之上的。照此说,如果电影里的“布希人”属于原始人,那么中国早在黄帝时代就已经进入“野蛮人”阶段;毫无疑问,“文明人”完全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美国学者布莱克认为人类历史上有三次革命性的转变:第一次是三百万年前人类出现,第二次是人类从原始进入文明,第三次是从农业文明或游牧文明过渡到工业文明。[5]一般而言,人们将这第三次大转变理解为“现代化”。在现代人看来,传统时代是“静止的历史”,历史只是长时期结构上的延续。所谓现代化,并不是一个“静态的文明结构”,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我们当下世界仍在继续的历史衍变。
正像“文明人”不同于“文明”,文明与文化也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所谓文化(Culture),是一个社会的整体知识、信仰、习惯和常规的总和。文化决定了人们的生活组织。不管是素食主义还是食人主义,包括各种各样的社会习俗、科学技术、文字礼节和行为规范等,从劈开一块石头到分裂一个原子,从毛笔到轿子,从骡子到太监,从贪污到堕胎,这都属于文化。甚至可以说,没有文化也是一种文化。简单地说,文化就是生活方式。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认为,文化是指人类在历史经历中所产生的思想、事物的“复杂的复合体”[6]。荷兰学者霍夫斯泰德将文化定义为是一种“思维软件”,即一个群体典型的感知、思维和行为方式。斯宾格勒更凝练地说,“文化就是国家形式的民族存在”。
文明(Civilization)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简单地说,它是一种以“驯化”植物、动物和人类为目的的大型的复杂体系。文明的构成方式千差万别,但典型的文明形态一般包含乡村和城市、政府和社会、阶层和职业等文化样式。用威尔·杜兰的话说,文明是增进文化创造的社会秩序,它包含了四个方面:经济生产、政治组织、伦理传统和知识文化。在历史维度中,文明是一个持续发展的过程,这使其难于被定义。胡适先生说,文明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文化是“一个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7]中华文明几经衰落,但最终被发扬光大;印加文明曾经辉煌,却最终湮灭无存。文明之间的区别离不开宗教信仰、社会风俗、政治结构和艺术形式,这些要素都基于技术;换言之,技术构成文明的基础。因此说,技术是文明的根本体现。
无论文化还是文明,都是人类的专利,人类以此作为自己区别于动物的标志。相对而言,文明比文化要大得多。所有文明都是文化,或者是文化的集合体,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是文明。现代与古代之所以不同,就是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文明。离开技术和知识,仅从人本身来说,古代人与现代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将历史的命题专注于文明与文化,那么技术就居于一个不可或缺的中心位置,技术进步与文明进步和文化衍变息息相关。
事实上,即使从“前文明”的“野蛮人”算起,人类文明其实是一种很年轻的事物,几乎没有几个历史遗址会超过五千年;或者说,人类文明仅仅只占全部人类史的0.5%。与整个人类文明相比,现代文明则更加年轻。如果以1776年为现代元年,那么现代的历史也仅仅只占全部人类文明史的5%。然而就是这5%,却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历史的发展并不是匀速的,也并不总是前进的。但如果说人类社会的发展有一个主线,那么它就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由野蛮到文明的过程。就整个历史大趋势而言,它的进步不仅是不可逆转的,而且是加速度的。所谓“现代”,就是历史进步的结果。这种“进步”体现在多方面:在物质上,由贫穷匮乏发展到丰裕富足;在精神上,由愚昧无知发展到智慧文明;在能源上,由人力畜力发展到煤炭石油;在技术上,由手工的简单石器木器发展到钢铁智能的复杂机器;在经济上,由封闭或掠夺的游牧农业发展到公平法治的全球市场经济;在政治制度上,由个人或家族的暴力专制发展到民主宪政;在社会关系上,由血缘等级的人身依附发展到独立自由的公民个体。
荣格曾说:“世界历史上的那些重大事件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事情是个体的生活。它们创造着真正的历史。只有这时,伟大的转变才得以发轫。无数个体的涓涓细流汇成洪流沧海,从而造就历史和未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明并不是文化的简单相加,现代也不是历史的直接延伸,但中国无疑正成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荀子在《王制》篇中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虽然人类的历史并不长,但人类有比其他任何动物更为复杂的社会生活,更为丰富的物质器械,以及更为长期的历史连续性。如果说人类是上帝的恶作剧,那么历史就是上帝掷出的骰子。面对历史,人类不仅好奇,而且喜欢解释。正像伏尔泰所说,我想知道人类由野蛮进到文明每一阶段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