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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平叛英雄木略及他的婚事

1.闲在小李村,个人或组织看报读报的时间很充分,因为有木略的消息并不枯燥。先是《西南红旗报》全文登载题为《昔日的娃子 今天的英雄》的长篇报道,接着《蜀蓉日报》不但选载了部分文字,还配有编者按。其中,提到木略父亲的族别、身世和故乡。成都人,有外号“成都娃子”为证。至于姓,被抢时太小,记不得了,只记得小伙伴叫自己“蛐蛐”。按语因此大胆推测,可能姓瞿。根据木略的爷爷也许是中医的信息,倡议热心又知情的市民提供线索,帮助一个沦为奴隶的族胞在有生之年认祖归宗,尤其这个族胞的儿子是一位砸碎万恶的奴隶制枷锁的英雄。

两份报纸都有木略的照片,《西南红旗报》的是平叛英雄的合影,《蜀蓉日报》只他一人,胸前戴朵大红花。这后一张,有点眯眼睛,倒显出他本身不具备的含蓄、安静,人也年轻、周正。

《蜀蓉日报》的编者按立竿见影,一周后,结果出现在头版头条,题为《漫漫寻亲路》,详细报道社会各界热心为木略找亲人还找到的全过程。

木略家确实姓瞿,是城南柳子巷有名的中医世家。走在长及二三十米、住户上百家的巷子里,随便问一位老者,都知道瞿先生的弟弟小时候被凉山上的彝人掠走了。这样的事每年发生几起。说春节前的一个午后,那一天管你新病人还是老病人一概不接诊,瞿先生的妈长声悠悠地在屋里哭,他爹一趟又一趟,出门进门,唉声叹气。原来他家幺儿子清晨起来非要跟当爹的上东门市场买来自彝区藏区的草药。草药买到,回头一看,儿子没了,找得头昏脑涨,嗓子喊哑,警察也惊动了,幺儿子呢,影子都没留下一点。从此后,瞿先生爹妈的身体、精神两不济,五年里,妈先走,爹跟上也去了。幸好瞿先生出道早,虽然嫩,还是把家业承担下来,名头响亮,省主席刘文辉家都找上门来瞧病呢。又说瞿先生四五十年来间一直在寻找弟弟,可希望越来越渺茫,瞿先生本以为自己也会像父母一样死不瞑目,没想到解放军、人民政府帮他找到了失散近半个世纪的弟弟。他喜极悲极,反复念叨:“我可怜可怜的兄弟啊,为兄今生今世做梦也想不到还能与你相见啊!”他见到的不是他的兄弟,是他有异族血脉的侄子。报纸登着一张木略和他大伯相见的照片。他的大伯飘着蓬半白胡须,面貌清癯。他们握着手坐在一起,感慨万千。旁边七大姑八大姨,都揪着一条手绢的角在抹眼擦泪。

这篇报道在359团引起强烈反响,大家争相传阅,无论男女都流下点点滴滴同情、欣喜的热泪。宣传干部为此专门以我们身边的木略同志为中心,召开揭露和批判黑暗的奴隶制度的座谈会、报告会。相继,基干队、工作队,包括彝民连的男女人等也有自报汉人身世的,不是爷爷就是爸爸,不是奶奶就是妈妈,超不出三代。宣传干事从中挑出四五位汉话尚可的做报告,词不达意者居多,搞得听众哈欠连连。

座谈会、报告会尽管现场效果不理想,但对平叛结束后部队暂时的无所适从起到收心和激发斗志的作用,战士们纷纷写决心书、倡议书,要求投身到民主改革的第一线,去帮助广大奴隶群众翻身得解放,和全国人民一道共同行进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

同时,《西南红旗报》《蜀蓉日报》以不同篇幅继续有关木略和他家人的报道。其中一篇细致地描述木略的爹、“成都娃子”悲惨的奴隶命运,提到他残疾的胳膊和被奴隶主分散卖掉也做奴隶的子女。也写到他的行医生涯,把他写成一个天资聪慧、身怀中医绝技、在凉山上悬壶济世的扁鹊。具体事例不少,据说能把中蛇毒昏过去三四天的人救活,为此发明了专治蛇毒的配方,列得有详细的药名,七八种,几乎都是彝音汉字。说他对刀伤枪伤等有特别的疗法,能有效地防治化脓、溃烂。特别提到打冤家是凉山上外伤频繁的原因。外一篇写的是木略的成长史,惊讶于他的汉话水平,竟保持着成都方音。对他在奴隶主的打压下、困苦的生活下所坚守的好学精神大加赞赏,说他稍识汉字,粗通医术。夸他机智、勇敢,从小就善于和奴隶主周旋,这次策反奴隶主、为部队扫清拦路虎并非偶然。文中记有他小时候智胜奴隶主和他的儿子吉黑哈则的几则故事。其中一则看得夏觉仁失声大叫,完全在骗人。

故事说的是,有一次他不满奴隶主的压迫顶了几句嘴,被奴隶主捆在柴火堆上任太阳晒任雨淋,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他妈妈束手无策,泪如雨下。如此这般,三天以后,奴隶主的儿子看他气息奄奄,不是施以援手,反而指使不懂事的弟弟挑狗屎喂他。

实际刚相反,他才是指使者。

不过并没有他的嘴巴沾到狗屎的细节。怎么会,作为一个机智勇敢的奴隶娃子!他心生一计,把苞谷面饼子——明明说他妈妈束手无策,嚼烂,抹到嘴巴上,伸出舌头,这边一下那边一下,舔着吃,咂巴嘴,香极的样儿。小奴隶主一看,好奇啊,问他,臭狗屎那么香吗?不回答,舔食得更加起劲。小奴隶主以他反动的阶级本性,岂能容忍如此美味被奴隶专享,当然笨得蠢得不堪,也抠了点狗屎吃。结果可想而知。

几则民间故事的主角也变成了木略自己,反派人物,都是无德又蠢笨的奴隶主。

夏觉仁暗暗运气,准备等他回来,与他理论一番。最起码,看他脸红不脸红!

2.脸红的。

木略身上的皮肤由着内地的软风柔阳轻揉曼摩半年已然白皙,蓦然一红,分明得很。嘴上强辩,真的假的不管怎么糅在一起也没法道出黑暗的奴隶社会的一二。“小伙子,”压制夏觉仁,“你没吃过苦没挨过饿,根本不晓得我们奴隶娃子在万恶的奴隶社会受的是啥洋罪!”

木略说这番话时已回到凉山、回到部队两个月了,和夏觉仁却是头一次过话,之前夏觉仁一直在仰望他。和夏觉仁一起作仰望状的还有359团的全体指战员,包括基干队和工作队。木略坐在主席台上,要不在前排讲自己作为奴隶的苦难和英雄的光荣,要不坐在后排喝茶。木略的模样和会场的气氛,还有他眼下的英雄身份都很般配,庄严,荣光,间或和夏觉仁的眼神相碰,不变姿态、神情,好像不认识后者。

从主席台下来,脸一换,不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也真想夏觉仁,拍他的脑袋,揽他的肩,催他有话赶紧说,不然,吃过午饭他们就得走,说哪里的一个师范学校等着做报告呢。哎呀,他感叹,其实得意:“坐着车东跑西颠,屁股上的肉都磨得没有啰。”又说:

“我给你带了‘大前门’,两盒。你瞧瞧,新崭崭,毛边都没起,你一点不感谢我,也不过问我在内地是咋做宣讲的、受到怎样的欢迎,和我歪缠不咸不淡的事,好心烦!告诉你,用内地这几个月来换我的一生我都干。像在梦游,吃的穿的,转眼就有人送到面前来。你看我贴身穿的这件衣服,绸子的,我家主子也只有两件,在杭州的一个丝绸厂,工人老大哥一下发给我们四件。可恨我家爹的那些亲戚,东一件西一件,送来的丝绸衣服像打发叫花子,全是穿剩下的,皱拉巴叽,尽是油花子。我都丢宾馆了。我家爹做美梦,盼着他大哥来接他呢。我伯伯有两个老婆,娃儿一大堆,恐怕我家爹和他们争家产,直说没钱,好东西都拿去典当了,鬼话连篇。他们汉人呀,小肚鸡肠,尽算计人。哼,妄想让我姓瞿,叫我瞿木略。我不干,姓拿来有啥子用,不能吃不能喝。非要的话,不如拿‘木’来当姓,反正汉人也有这个姓。不说他们,还说宣讲团的事。我们啊,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前面后面地护着你,手挓挲开,怕你跌倒似的,就是以前我们娃子对主子也没有这么周到。那些欢迎我们的女学生,个个都像雨后大太阳下的花儿,粉嘟嘟的,听我讲战斗故事,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眨都不眨,小嘴巴张开,露出牙齿尖尖,可爱死了。男学生呢,尽打岔,非要听打死几个十几个叛匪这类的故事,还问我是不是一枪一个。”

夏觉仁问他鸦片瘾呢,没犯过吗?

木略赶紧出手堵他的嘴,贼眉鼠眼,四下扫视:“怪得很,没得抽,也不想抽。”难受过一两次,清鼻涕横淌,衣裳都湿了,再就是四肢发酸,蚂蚁子在骨头缝里钻似的。喝醉几次,人事不省,在广州还送医院打过点滴,然后舒服了。他说:“我一个奴隶娃子,哪来的钱成瘾啊!”

不追究,再听他讲自己的内地神游。正好讲到在上海,讲的听的都劲头十足,打岔的却来了。沙马依葛、俞秀等一干人,没有曲尼阿果。

木略不嫌她们,更起劲。称收到过两个女学生写给他的求爱信。他是文盲,又不知轻重,跑去找领队,让读给他听,把领队逗得乐不可支,一路当笑料解闷。其中一个女生很大胆,写道:只要英雄木略不嫌弃她,“管你有没有老婆,我愿意白天给你端饭夜里给你盖被。”居然找来,小巧玲珑,挺秀气。瞥眼俞秀,叫道:

“啊,小俞秀,我看那姑娘就是照着你的模子塑的,美得很,乖得很,小鸟儿一样。工作队的女队员里,我敢说没有哪个有你的水色好,白里透红,又嫩,毛桃儿般。”

俞秀低垂头,羞得不堪。其他女队员眼望着,心有所向似的。几个月前木略要是敢这样炫耀自己和胡说八道,早被夹枪带棒,教训上了。

最感慨的是沙马依葛,她说,怎么以前没有意识更没有发现潜藏在木略身上的英雄气概呢。她这话是在奉承,而非挖苦,可听上去如木略那样的厚脸皮都讪讪的。俞秀不谙世事,质疑:

“木略,我看你在撒谎!”

大家摸不着头脑,都看她,但听她不紧不慢地道:“明明我就没有阿果好看嘛,你还在这里乱说,说我是工作队里最漂亮的姑娘!”

3.听者哪有不笑的。隔天听说俞秀决意嫁给木略,方知那丫头当真了。

木略想不想娶俞秀呢?想得发疯。

从他回359团做报告,到他和俞秀联名递交结婚申请不过二十天,他们哪来的时间发起和促进爱情竟至婚姻呢?地点也是问题。

机缘凑巧。俞秀在宣讲团走后的第二天请假回家,探望生病挨日子的母亲。木略,包括宣讲团的所有成员,正在俞秀家所在的泸沽镇的驻军、学校和机关做报告。

有三天的时间供二人相处,不是三整天,是三天里的几个小时。他们在镇外的山坡下溪流边,鲜有人又有遮蔽的地方会面。那种地方俞秀了若指掌,她小时候打猪草割羊草哪里没去过,在哪里被蛇咬被蚂蝗叮摔破膝盖挂烂手臂历历可数。这个时间凉山上到处的花开艳,她家的院里院外也是,又酿酒,格外地招引蜜蜂蝴蝶。可她妈病情沉重,由不得她不心悲,想她妈死后,她爹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解放后移到外面另辟院子住的小妈接回来,两个弟弟是小妈的,到时候人家四个团圆,撇下她,还是不被喜欢的女儿,不就成孤儿了!眼泪水因之淌得连成了线。旁边有个心疼自己的男人,那自怜自痛的泪水不但沾湿了自己的衣裳,还浸透到情人的胸脯,让他更紧地把这可怜的女子搂进怀里,脚下一滑,便双双栽倒在地。

地上尽是乱石子和干的羊粪蛋子,硌人,疼,哪里顾得上。男的比女的有经验,欲望高涨,英雄的名分和家里的老婆都遏止不住,一掼,有力,有分寸,就把女的安顿在地上,已经垫了他的外衣。

这是龙秀的第一次,又从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无论从长辈还是从朋友那里,能够认几个字也是近两年的事,所以她感到的基本上就是痛。因为痛,她不配合,遭到男的情急下的粗鲁对待,这让她更难受,哭个不停。

哭来哭去,把木略哭得起烦。他那不产崽的老婆不会这么麻烦他,可除非某一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反正必须确保看不清她的丑样子,他才会和她干那么一次,还得忍受她半张的嘴里呼出来的臭气。他的老婆不哭,也很少笑,偶然一笑,嘴巴黑洞洞,牙齿所剩无几。有次他向主子抱怨,乌孜何止四十岁,老得牙齿掉光了,身上脸上的皮肤松垮垮的,像生过二十胎的老母猪。其实,从没怀过。他妈常说,小时候和乌孜一起耍时最喜欢欺负她。“这样一推算,乌孜未必比我家妈小!”主子倒有心情,哈哈一笑:“那就喊她妈嘛。”

他的老婆是主子胡乱配给他的,像给公猪配母猪。

突然,龙秀靠过来,软和的,清香的,木略心里一颤,手指尖脚趾尖立刻麻了酥了,挨着龙秀的胳膊一舒展,轻轻地便把小鸟样的女人揽住了。两个人并排坐在泥巴地上,闻得见花草松脂的芳香,听得见鸟儿的鸣叫。扑簌蔌,一只穿山甲顶着一背棕灰色的鳞甲爬过他们眼前凋零着小黄花开始结果子的刺果丛。

下得山,两人去找宣讲团的领队,由木略出面,宣布自己要和俞秀结婚,因为“一起睡过”。

他的话不但把领队吓一大跳,俞秀也是。明明在路上说好的,先说木略打算和老婆离婚,再说他俩计划结婚的前景。木略不要脸,该说的不说,一起睡过的话却说得出口,俞秀要跑开去吧,被木略都是骨头,好像鹰爪子的手攥得牢牢的,休想动一动,羞得急得憋出泪。

领队眼看这个窘得无地自容的姑娘,水灵灵,嫩乎乎,禁不住恨起她身边扁平脸、豆子眼、罗圈腿,还老的男人来,神思难免恍惚,兀自喃喃:“结婚好!结婚好!”

木略激昂地喊:“组织同意了,我们快告诉你家妈去,说不定她一高兴,病就好了。”

领队醒过闷来,把木略拽到一旁,问他耍的啥手段。木略一梗脖子:

“我木略是翻身得到自由的人,还用得着去骗人使诡计吗!以前那样做是迫不得已,不然咋和主子周旋。”

领队赶紧打断他,他很了解这些民族同志,三四个报告过后,个别人眼界宽了,舌头滑溜了,受追捧了,话匣子再打开没完,即兴发挥,今天说主子下黑手打断他的一根肋巴骨,明天说三根,还加上一条腿。用什么打的,不过是一节随手掰来的细如手指的野竹竿。别人发现前后矛盾,提示他,倒爽快,改口砍柴刀。木略比这样的机灵,却天上地下,荤素不分,更伤神。

怎么对付木略,领队犯难,推脱说,宣讲团是临时组织,任务完成就会解散,人员各回各的单位。木略来自359团,领导自然是359团的团长和政委,“他们说话才算数。”

木略抓着俞秀的手,拔腿要走。仗着策反有功,他和两位团首长快称兄道弟了。

领队给他两天假,“要是不能按时回来,就别回来了,宣讲团伺候不起你。”

4.木略没有带俞秀。他身边的彝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路的,或者凑巧走得近?小李村后山上的每一条路每一天都有上下的彝人,或来汉区办事、买卖东西,或路过回家,很难说那彝女人和木略一定有关系。女人上了年纪,皮泡脸肿,披风、斜襟褂子、百褶裙、荷叶帽也尽是补丁、洞眼。光脚板扁扁的,满是厚茧子和裂痕,走路也不稳当。

去团部的路上,认识木略的都和他打招呼,问他宣讲活动结束了?归队了?不认识知道他的,指点说:“那是咱们团的彝族英雄木略!”

大家沿途看去,但见木略和哨兵交涉后,只身进了团部。女人呢,掩紧披风,蹲在门口。

女人是木略的老婆乌孜。来路上,他和俞秀弯了弯,回家领她。

木略决定不去和他的前主子打招呼,“见了面说啥嘛,”他说,“未必问他今年荞子能收几石吗?还不是坐吃山空。”有点不忍,哪如当时给他投诚的名分呢!这个时间他应该正裹着披毡披风,蹲在县政协的院坝上,舒舒服服地抽旱烟晒太阳吧。

出门,迎头碰上女主子,吉黑哈则的老婆。吉黑哈则的妈听说病死一个多月了。木略“嗨”也不理,压着一背柴火竭力挺胸昂头,错身而过时,头别到一边,呸唾沫。俞秀气得紧,积蓄一泡唾沫也要啐,木略拦住说:“随她去吧,看她死硬到啥时候!”

乌孜不但邋遢,还脏臭,如果正好在风口上,猛的一股,鼻腔、喉咙一抽搐,直想吐。他们不得不就着溪水,捋了几把松针拢成团为乌孜擦洗后颈窝和手背脚背。衣服没有办法,只有身上那一套。木略说,这样也好,团首长更能体谅他的苦楚。

他已经和乌孜谈妥,没费劲:“你别当我的老婆,年过了四回,你都没有陪我睡过,不是老婆了。”乌孜点点脑袋,认账。但她问:“不当你的老婆,那我当你的啥子嘛?”这倒把木略问住了。乌孜替他说:“叫我姐姐行不行?”她听不懂汉话,俞秀却听得懂彝话,不干,说那样的话,自己不就成小老婆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不走了,“明明有名字,叫啥姐姐?”掉头叫“乌孜”,乌孜应声,俞秀说:“你看嘛,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木略只好对乌孜说:“以前咋叫还咋叫。”乌孜不甘心:“那以后你们的娃儿叫我啥呢?”俞秀没好气:“还叫乌孜!”一句话顶得她悄悄的,不再吱声。

木略说俞秀:“你是傻子吗,不依不饶,要是到团首长面前乌孜不配合,你还咋让我敲锣打鼓地娶你嘛!”

尽管自己要嫁的这个人是英雄,父亲是汉人,老家也落实了,省上成都的,到底妈是蛮子,血脉相连,本人蛮子无疑,人又比自己大八九岁,尽是抬头纹。亲戚朋友嘴上不说,心里想啥不说也晓得,肯定十分瞧自己不起,以后生下的娃娃也要被人喊杂种了。就在几天前她还反对阿果和夏军医好呢,转眼之间,自己却要嫁给一个彝人,还是彝人汉人都鄙视的娃子。当下赌气说:

“你还和乌孜过吧,我不用你娶了!”

木略不以为然:“随便你!”改用彝话叫乌孜回家,“你还是我的老婆!”他这头说完,那头俞秀哭将起来,小拳头攥紧使劲在他身上捶,“捶吧,痒酥酥的,好安逸。”他笑嘻嘻地说:“哎,你小脑壳在想啥我一清二楚,你不就是嫌我是蛮子又是娃子吗?老你一截你也嫌。你们汉区的土改没经历过吗?不晓得越是苦出身越有前途吗?现在轮到我们彝区了。我还佩服你呢,以为你真有眼力,找到如我这样有前途、脑壳也不笨的男人,结果呢,瘟猪儿一个!你赶快想好,跟我不跟?”

俞秀跳脚抹泪,连声:“跟,跟。”自有一番娇憨撩动木略的心怀,忍不住曲指刮她的鼻梁,捏两个饱满的鼻翼,要不是乌孜在场,早亲上一口了,暂且忍道:“这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嘛!”

乌孜被他们两个羞得落在后边一大截。

龙秀又高高兴兴了,走路带蹦,一边在路边掰几枝快败的粉的红的杜鹃花,草多又阴凉的岩石底下明艳的兰花也被她摘来随意别在头上、前襟,给乌孜也别了两朵在稀疏的头发上。乌孜追看着蜂飞蝶舞的龙秀,漾出笑意,好像也欢喜呢。

乌孜的好心情感染到木略,把握又大了一成。

三人来到小李村的后山顶,午后的村庄青色瓦片、红土墙的房子安静地掩映在各色果树中,白蒙蒙的。再远便是邛海那青蓝色的水面、岸边陡立的大山了。龙秀说她看见阿果,正在屋前晒衣裳。她替朋友惋惜:“要是阿果和夏军医也能和我们一样该多好!”木略却反驳:

“你难道不懂黑彝的臭规矩吗!夏军医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他吃亏的。我可警告你,千万别跟着瞎起哄。如果是沙马依惹,还有点余地。”

龙秀噘嘴不满:“依惹虚情假意,你还稀罕她!再说,她哪有阿果一半好看!”

“傻丫头,好看不是你来判断的!”木略避开乌孜的眼风,轻拍拍她的屁股:

“你先回你们工作队,我带乌孜去见团首长。”

俞秀要抗议,看木略冲她摇头、眨眼睛,便闭紧嘴巴,一步三回头,听话地走了。

5.运气不错,团长政委不但在,眼下还都闲着没事儿。看他进来,以为宣讲团的工作结束了。不是,木略直截了当地说,他要结婚。结就结呗,奇怪他这事也来报告,送几颗喜糖甜甜我们的嘴巴就行。没有这么简单,木略请他们做主,他有个名义上的老婆,必须取消名义上的,才能把实际上的老婆娶回家。

团长哈哈一笑:“真有你小子的,当英雄去趟大上海,风流了,不要旧老婆,想换新的!”

木略跟进:“不是新旧的问题,是没老婆的样儿啊!我那老婆是主子,不对,是奴隶主给我配的。那一年我刚长了点茸茸毛在上唇,老奴隶主,就是我策反的吉黑哈则他爹,对我说:‘晚上腾点地方,我把乌孜给你做老婆。’我哪里懂,朝已经走开去的主子问:‘哪个乌孜?’我们那里有两个乌孜,一女一男。主子人还没转身,笑声先传来,他说:‘自然是女乌孜,男的能做你的老婆吗!’我当然晓得是女乌孜,可她咋能做我的老婆!我还在地上爬她已经下田薅草上山放羊了。我说:‘乌孜不行,太老了。主子脸上在笑,眼神却在刺人,不要乌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他说到做到,我们娃子没有一个不害怕他的。晚上乌孜搂着她的烂披风进来时,我妈让她睡到锅庄下边。那是给客人睡的地方。她说:‘主子让我睡在木略边上,说我是他的老婆。’我妈只好让她先去水沟边洗脸洗脚。还特别让她把耳朵脖子都洗到,说:‘乌孜啊,你那上边的脏痂痂搓下来怕有一木盆哦。’”

团长一声不吭,政委打断他:“干脆说吧,你大江南北,一圈跑下来,心花,不想要自己的阶级姐妹了。我可正告你,你的老婆不管是不是奴隶主给你配的,也不管脏啊丑啊老的,你是当老婆一起过了夫妻生活的,你就是说到天上去,她还是你的老婆。跟风跟得挺紧,不知道吗,风向变了,谁再敢换老婆,要挨处分。”

“她还臭,隔着十里八里就能闻到她身上的臭气,夜里和她睡觉梦得最多的是在猪圈里打滚,臭得啊,能把自己熏醒。”木略又说。

团长绕着他转,嘴里咦咦的:“你别和她睡啊!”

木略苦着脸:“不和她睡我们男人的问题咋解决,除了母牛母猪,只有主子给我配的老婆。而且她早不和我睡了,说肚子疼。”

团长说:“你是种猪吗?配!”

木略说和种猪差不多,只不过种猪和母猪配对生下来的猪儿子长大后是杀来吃的,男娃子女娃子配对生下来的人儿子长大后是用来干活路的。小叶干事说奴隶娃子对奴隶主来说是会说话的工具,不止,我们还是奴隶主用来制造小奴隶娃子的工具。看乌孜生不出娃娃来,奴隶主比我还着急,要给我换老婆,还让我拿出我家爹的本事来,稀里哗啦,给他多生几个劳力,要不地都撂荒了。

团长叫道:“这混账的奴隶制度!”

政委却说:“奴隶制度虽然混账,但我们也不能让他换老婆的阴谋得逞!正告你,你是英雄,要注意影响,别让人家戳脊梁骨,说我们共产党解放的都是你这号没有情义的家伙。你是民族同志,再惹出民族问题来,比如你老婆的娘家打上门来,到时候让我给你兜着吗?我不干。”动手往外掀木略。

木略挣扎道:“政委,奴隶主给我配的那个所谓的老婆等在门口,你和团长只消看上一眼就晓得我是多么的痛苦了。”

这一招管用,团长、政委在和乌孜打过照面后,完全站到了他这一边。政委语气沉重:

“黑暗的奴隶制度下才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啊!这样的悲剧不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从此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们革命的意义何在!”

一旁,叶干事在做笔记。他是木略所做报告的撰稿人,木略爹的身世、木略的英雄事迹、木略与奴隶主做斗争的机智故事多出自他的笔端。题为“奴隶制度下非人性的配婚”的撰稿人非他莫属。题目是政委当场拟定的。

布置完宣讲任务,再来议论木略和乌孜的婚姻,团首长认为虽属万恶的奴隶制度下的非人婚姻,但已为既成事实,要废止它,必须走程序,否则,有失人民政权的公允。

团长让木略问乌孜愿意不愿意离婚,木略说:“不用问,我晓得她,肯定愿意。”团长生气道:“她和你一样都是受害人,比你更弱势,怎么能不管她的想法呢!”干脆不要木略翻译,从工作队找来沙马依葛,由团长亲自询问乌孜:

“和木略分开过,你干不干?”

乌孜说:“分开好,要不然我痛得很,吃不消,不喜欢。”

沙马依葛姑娘家,搞不清男女间的勾当,照实译来,问木略:

“你打人吗?”

问得木略一愣,稍加反应,干笑两声。沙马依葛用汉话问,团首长过来人,倒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几个宣传干事哪里忍俊得住,嘿然作笑。

沙马依葛更奇怪:“笑啥?天天说妇女的地位和男人一样高,其实呢,还是男尊女卑,男人打女人不受罚!”

团长说:“小同志,你的口齿好伶俐啊,要不参军来我们部队做宣传工作吧?”

团长未必认真,沙马依葛受表扬受邀请,脸红彤彤,表示愿意当兵。团长让她先把当前的翻译工作做好再说。她又按自己的理解重复:

“乌孜说,因为被木略打得痛得受不了,愿意和他分开过。”

团长说:“同意你们离婚。”

忽然听得乌孜咿唔做声,仔细一听,她说以后等木略有了儿子她要帮忙带。沙马依葛恨其不争:“他把你打得都吃不消了,你还惦记着给他当保姆,当娃子成习惯了?”

这些话针对的是乌孜,训的是彝话。乌孜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

“没有打我呀,木略他。”木略打断她们:

“带娃娃还不好说吗,你来带吧。”

乌孜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沙马依葛越发气愤,仍然用彝话责备乌孜:

“你这么好欺负啊,木略都骑你脖子上了?你娘家哥哥找不出来一个,舅舅呢,也没有吗?快喊来给你做主!”

木略笑嘻嘻地让沙马依葛不要搞挑拨,他说:“乌孜是孤儿,想找兄弟舅舅做主,找我打冤家,要我给她家赔钱,简直白日做梦,妄想!”

没想到乌孜说她有哥哥,小时候和她抢腊肉骨头啃汤圆吃。木略问她在哪里?只说是汉人,记得喊的是哥哥,不是彝话的“麻孜”,爹和娘这样地叫法也记得。木略惊讶道:

“这样说来,你也是汉人啰!”

团长同情心大起,俯下身,搀住乌孜的胳膊,啧啧连声:“看看被奴隶主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的姐妹啊!唉,你的父母恐怕为你哭得伤心得眼都瞎了心都碎了吧!你还记得家乡的模样吗?不会也是从成都抢来的吧?”

木略替她回答:“不会从成都那么远的地方抢,像我家爹那样的是极少数,太远,也不那么容易下手,再在路上死了不划算。多的都是在邻近,或者与汉区交叉的地方抢的。我看,乌孜可能是凉山本地的汉人。咦,从没听她说起过!”

团长力主送乌孜参加工作,工作是假,养是真。细加思量,不用政委开导,团长也愁,怎么在工作岗位上养乌孜呢,难道让别的干部当她的保姆不成。

小叶和地方打交道多,建议把乌孜送到教养院去。说这是凉山兴办的福利机构,收留的都是乌孜这样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的奴隶娃子。

团长平静心情,指示小叶:

“以我们359团的名义,直接把乌孜介绍给县委的同志,请他们尽快安顿,按现有条件的最高标准。”

小叶应声“是”,立正,敬礼,脚后跟一旋转,落实去了。

余下的人也待离去,木略岂肯甘休,嚷嚷他的事只解决了一半,另一半空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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