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新绛城。
飘飘扬扬的一场雪染白了整个城池,晋候宫邸大殿内熊熊燃烧的炭火却是让屋子里温暖如春,房顶上的雪都要被烤化了。
晋悼公满面病容斜倚在君位上,群臣侍立两侧,栾盈一身丧服立在其中。悼公示意于他,懒洋洋的问道:“卿父丧事可办妥了乎?”
栾盈躬身施礼道:“谢君上关怀,已然办理停当。”
悼公缓缓地道:“按常规,汝不但要承袭汝父之爵禄,还要顶替其官职。然而汝年方弱冠,功名不显,威望不足,骤为下军主将恐不能服众。主将一职先由魏绛升任。”
魏绛出班行礼应到:“臣领命。”
悼公对栾盈续道:“汝暂为下军副将,来日立有功劳,慢慢升赏!”
栾盈答道:“谨遵君命!谢君上!”他心里并不服气,面对悼公这个再次中兴晋国霸业的雄主却也不敢放肆,默默地退回臣子队伍中。
悼公咳了几声又道:“近日鲁国遣使来报,齐侯废了鲁国贵女所生的储君公子兴,另立幼子为嗣,此废长立幼之罪也!鲁国问罪于齐反而被齐国攻伐,鲁侯请寡人主持公道,讨伐齐侯令其改过。奈何寡人有恙,待明年春大合诸侯,若齐侯惧罪不至,再行征讨!”
说话间悼公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一霎时憋的脸红脖子粗,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气了,慌得内侍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入内宫诊治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公卿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心里似有块石头压的沉甸甸的,自文公之后数代晋侯不论是贤德还是昏聩暴虐就没有几个长命的,这一位难得的英明君上也是一个短命之人吗?
是年冬末,晋悼公英年早逝。群臣在上卿荀偃主持下奉储君公子彪即位,其虽年少却颇有乃父风范。
冬去春来,春末夏初的时候,这一日晋平公姬彪在朝堂大集群臣,他正襟危坐,对众人娓娓道来:“去岁齐侯无故废长立幼,适逢先君有恙,未及征讨。齐又怪鲁求告于晋,伐鲁大掠而还。春初寡人大合诸侯,齐侯不敢亲至,只以大夫高厚代之,藐视寡人,轻视晋国!”他一拍桌案:“如此过上加错,寡人若不伐之,何以表继先君所立之晋国霸业?!中行将军...”
荀偃忙出班答道:“臣在!”
“命汝即刻点阅三军,做好远征准备。寡人率汝等东伐齐国,必要得胜方归!”
荀偃与众臣轰然答道:“诺!谨遵君命!”一干武夫兴奋不已,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战争意味着捞取战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他们还想要让自己的爵禄再更上层楼呢。
出征前几日,新绛城西,栾氏府邸正堂之内。
栾黡的遗孀范祁在上首距坐,栾盈在下首相陪。堂上栾乐、栾鲂、州绰州宾兄弟和家臣辛俞在侧陪坐,督戎则侍立在栾盈身后,警惕的护卫着主公的安全。
范祁身着丧服,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年青时也是范玉儿一样的大美人儿。她对着栾盈嘱咐道:“盈儿,汝兄弟即将远征,为娘有几句话交待一下。”
栾盈欠身恭敬答道:“孩儿谨听母亲教诲。”
范祁道:“蒙君上恩典,汝与鲂儿均得以承袭汝等父亲之爵禄,只是官职均降为副职,那是因为你们二人还年轻不能服众,切莫心存怨望!”
栾盈栾鲂赶忙道:“孩儿不敢!”栾盈又道:“君上也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实贤君也!”
“新君虽然年幼,然颇有先君遗风,志存高远!”范祁若有所思的道:“以吾看来,君上此番有灭齐之心!此次征战怕是要旷日持久,汝等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学栾针那样轻身犯险,贪功丧命!”
待二人应承之后范祁又对栾盈道:“魏老将军德高望重,汝为副将要听从指挥。况且他又是你新婚娇妻的祖父,莫要忤逆于他。”
栾盈忙应道:“诺!孩儿谨记在心。”
“此番征战归来,老将军必将告老解甲。只有汝小心无大错,君上必然会升任汝为下军主将...”范祁顿了顿道:“至于汝外公与舅父那边...”
栾盈脸色一变,范祁看在眼中,不动声色的继续嘱咐:“汝若是觉得见到他们不舒服,不妨避而不见,切莫与汝舅父发生什么冲突授人以柄,让有心之人暗地里在君上那里说什么坏话,影响汝的前程。君上固然英明坚毅,毕竟还为成年,心性不定,若是误信谗言,却是对汝对栾氏不利!”
栾盈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母亲所言不虚,孩儿铭记于心!”
范祁又唤道:“栾乐侄儿,州绰英雄。”
二人忙起身听令。“乐儿乃吾栾氏第一武士,又学得连环神箭神乎其技;州绰英雄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顶尖高手,杀熊猎虎,降龙伏蛟,能以一敌百。此番暂且委屈二位充任栾氏家兵之长,在战场上护佑他兄弟二人安全,他日归国必有升赏!”
二人应承道:“夫人放心!必不辱命。”
此时范祁的目光似不经意的从英俊潇洒白皙面庞的州宾脸色掠过,对栾盈又道:“这次东征,君上率诸家家主和嫡系子弟倾国而出,虽然留有一干老臣守国,然栾氏百年世家,恩怨情仇交错,万一有奸人趁虚作乱,辛俞先生固然是忠义无双,可他乃一介文弱书生,吾意留州宾英雄在家协助守御之事。以他不下于乐儿的神射,定能震慑宵小之辈,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栾盈正是在想着满腹的心事,随口应道:“但凭母亲吩咐。”
辛俞一直在旁听而不语。他三十几岁年纪,三缕长髯飘洒在胸前,显得风姿卓越潇洒超然。此时他起身答道:“夫人虑事周全,吾亦有此意。有州宾英雄相助,守家非难事也!”
范祁含着暧昧的笑,目光和州宾一触即分。州宾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低着头似有无穷的心事儿……
新绛城东,范氏府邸的厅堂上,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论。
范匄距坐在主位上,范鞅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姬妾,范玉儿扶着同样挺着肚子的韩夫人分别在两侧落座。范鞅顿首对范匄请示道:“父亲,再有不到十天就要出征,既然已经接纳了中行氏的聘礼,是否选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将玉儿嫁过去,让吾父子出征亦无挂念?”
未等范匄回答,范玉儿就急眼了,急促的抢着说道:“爹爹,你还没老就糊涂了么!莫道我根本不想嫁给荀家那个纨绔子,即便出嫁也当等到大军征战得胜归来。你们说怕我嫁入栾氏会被人冷眼相看遭罪受苦,兵凶战危,就不怕荀吴战死沙场让我居孀守寡么!”
“胡言乱语!”韩夫人抢在范鞅发作之前训斥女儿道:“大战在即如何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语,你在诅咒未婚夫婿么?”边说边向女儿不停的使眼色,生怕她再说出不中听的话让丈夫和公公怒火更大。
玉儿待要继续申辩,范匄却平静的挥手止住了她:“玉儿此言不差!此番伐齐不比以往,以前单为称霸而战,每战均适可而止。然则新君年轻气盛,雄心勃勃,此次意在灭齐方还!如此难免连番恶战,不知何时为止。”他又欣慰的看着范鞅的两个妻妾对范鞅说:“汝妻妾皆有孕在身,过些时候就要生产,但愿列祖列宗护佑,能得一男孩儿承嗣范氏香火。玉儿不小了,可以在她母亲生产后主持家务,处理一些家务事,也算是为她将来做人家的当家主妇积累一些经验罢。”
范玉儿得到祖父的支持,能拖延婚事,不由得得意的向父亲扬了扬头,嘴角浮现一丝笑容。范鞅按捺住怒气瞪了她一眼,对范匄拱手道:“孩儿遵命。”
范匄又爱怜的看着儿子道:“吾此番请中行将军调汝负责押运粮草事宜,是想要保全汝的性命。吾老矣!即便命丧异国他乡亦不足惜。非是吾阻汝领兵征战建功立业,只要汝能平安归国,范氏仍将大有作为!”
范鞅忙恭敬答道:“孩儿明白父亲大人的考量,也请您在前方保重身体。”顿了顿又道:“儿近日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中行偃夜有噩梦,梦见与栾盈祖父栾书因共谋弑逆厉公一事在阴间与阎君对质,被厉公怒击其首而歪。”
看着听的惊讶十分的几个女眷,缓缓续道:“翌日其寻巫师灵皋圆梦,灵皋言道:‘冤家已至!今东方恶气甚重,伐之必克,然汝不能免死!’中行将军道:‘能克齐,虽死可矣!’倘若这传闻真的兑现,父亲身为亚卿兼中军副将,当仁不让继任上卿兼中军主将之位!吾范氏出头之日可期!”
范匄拈须微笑道:“吾亦有耳闻,自会留意,先做一些布置。倘若真能代替中行氏执掌国政,亦算是为范氏光宗耀祖罢!”
他转向范玉儿嘱咐道:“吾与汝父走后,汝凡事要多担当一些,照顾好汝母亲和姨娘,照顾好她们新生的孩儿,等吾们凯旋而归,莫要让汝父有后顾之忧。”
范玉儿欢快的答道:“诺!祖父放心,我已经行过及笄之礼,业已是大人了!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好吧!”
范鞅和父亲相视而笑:“汝还不过十五岁,真是好大个大人了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