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一闻这蜜香,登感头脑晕眩,胸腔淤塞,踉跄着退了两步,举过顶门的长剑复又软软垂落,拿捏不定,呛啷一响,摔在地上。只一刹,内息已提不起来。她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猛力晃了晃头,要待跃退丈余,以防对方突袭暗算,但为时已晚。右足尚未迈出,李梦茹掌心已跬步至腹。阿阮骇然失色,不及他念,左手合掌拍出,正是裂地九式中的厉害家数,两掌相砣,砰的一响,双方各退数步。李梦茹堪堪稳步,暗惊:好厉害的掌法,哼,师尊果然偏心至此!又想她纵然了得,终究败在自己手心,寻思师尊厚此薄彼那又如何?他一心栽培出来的弟子,最终仍斗不过自己,她中了我秘制之毒,再也翻不出什么浪了。她念到此节,不免得意洋洋,跟着踏前一步,手起劲随,又拍出一掌,这一掌挟了她积蓄数月来的怨毒愤恨,去势耆恶无伦。
阿阮接了她一掌,已感胸口作痛,步履略顿,对方又一掌劈到,当此地步,欲待闪避亦所不及,只有举起左手挡格。如今中毒既深,又促运内功,血行加速,毒质侵蚀得更快了,只一呼两息,便流转四肢百骸,只感闭闷欲呕,眼前无数金星乱冒,昏昏沉沉中,给李梦茹一掌击得飞了出去,跌在圈外,喷出一口血来,脑中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李梦茹一张脸微现扭曲,恶狠狠瞪着昏晕过去的阿阮,正要过去一掌击在她天灵盖上,毙了她性命,天鸾绝学无疴神经便理所应当归于己囊,突又寻思:眼前大庭广众,不宜取人性命,需得暂且饶之,左右她已中毒,又吃我两掌,待武会告毕,那时杀她不难!
她这厢尚在琢磨盘算,那边笑丘澜,楚清尘早已心急如火,急奔入场,一人搭一条脉搏,同时蹙眉。笑丘澜凝神片刻,突然脸色阴沉,黑了下来,手中拂尘略动。
李梦茹站在距他们三丈之外,只望见掌教抬了抬手,并未起身,但霎时双膝一痛,麻痹无觉,“啊”的一声尖叫,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竟无半分闪避招架余暇,惟束手以待毙之。眼瞅笑丘澜,目光深沉,嗫嚅道:“师,师尊……”
笑丘澜怒道:“为师平素如何教导于你?戕害同门,枉顾教规?会武早有铁律,比武切磋需点到为止。阿阮宽怀容让,你便得寸进尺,使起阴损招数伤她?你……你如何对得起为师一番苦心?我,我真是替你痛心!”说到这里,语音哑涩,显是失望透顶。
李梦茹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咬唇道:“弟子知错,愧对师傅厚爱。”说着弯腰福身,磕头到地,神情极度诚恳,似是真心悔悟。
笑丘澜脸色稍缓,问道:“你平日性情温和,稳重谨持,何以今日一拗常脾,对同门痛下毒手,需说得明明白白?”这便涉及天鸾私教,他也不顾大众广庭,竟旁若无人的单刀直入。
李梦茹反问道:“师尊,弟子斗胆相询,您可知您有多少时日未曾见过弟子?您可记得您曾允诺弟子何事?师尊,弟子作为您钦点的衣钵继承人,何以,何以这般冷落于我?”
笑丘澜愣了几愣,随即恍然:“啊!我已有数月未见你了,无疴神经本是为师亲口玉言要传授于你。罢了,是为师疏忽,厚此薄彼,也难怪你心有不愤,是为师不好。”但随即又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同室操戈,只因为师迟了几日传你功夫,你便这般戕害晚辈,实在不该。阿阮本属无辜,今日若非为师在此,你岂非错杀好人?她行事任性了些,但总未犯错,你怎能痛下毒手?”
他一板一眼,说得郑重其事,李梦茹不敢借口,垂首不言。笑丘澜续道:“念你初犯,今日暂且饶你,但教规律法如山,判你面壁一月,检讨己过!”
阿阮给李梦茹一掌击晕,梦魇中也是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五脏六腑痛得难熬,接着遍体燥热,实在炽得厉害,再也无法安睡,大呼小叫着从榻上翻身坐起。一股黏糊滑腻感袭泛全身,原来睡梦中汗流浃背,手脚尽是体液。低头打量,身上套着贴内小衣,处在掌教绺剑楼自己平日休憩的房室中,卧榻之侧靠了个人,正在打盹儿,窗外冷月零星,斑斑点点洒进房中,铺成一地银晖,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也将燃尽。
想起昏晕前,自己无意遭李梦茹暗算,后又吃她两掌,这才不支倒地。潜祭内功,发觉气海充沛,中流曝满,功力不但毫无衰竭枯糜,竟似比之前尤有纯之,伴之灵台在躬,清明萧静,精神出奇的好,那是什么缘故?定神略想,随即解悟:定是掌教以上乘内功助我疗伤,内力得了淬炼洗髓,这才妙领裨益。
许是浅栖,加之阿阮那声高叫,床沿打盹那人悠悠醒转,支颐抚颔,抬起了头。见阿阮无恙,喜道:“你感觉身体如何?”阿阮转过目光细看,原来是天鸾九老的弟子清怜,平素诚意待人,端庄宽厚,是个人如其名,楚楚可怜的美人儿,与她也有交集,笑道:“舒服得很,好似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气,倒真有一种想寻人酣畅淋漓打一架之冲!”清怜从烛台桌上端了一碗米粥过来,说道:“我算是理解梦茹师姐的了,掌教见你受伤,忧心如焚,竟不惜大耗功力替你祛毒,这一运功便是寸步不离,两日两夜,可见他对你寄望疼爱之重。这般深情厚义便是我看了,也不禁艳羡,何况梦茹是掌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恼怒于你,实是无可厚非。”阿阮忍不住嗤笑:“哼,枉她厚脸以侠士正道自居,掌教只不过迟了几天传艺,她便滋妒生恨,还说要将我斩足砍臂打成残废,暴戾恣睢,穷凶极恶,我算是见识了!”当时她与李梦茹动手之际,未免给旁人窥听不利,均轻声细语,是以在场人众虽多,却大都不知内情。只她伤重晕后,笑丘澜与李梦茹三言两语之对,为观众洞悉,才后知后觉。
清怜驳道:“偌大的天鸾墟,除掌教之外,其余门徒皆非皈依证道,修身养性出家高士,都是普通凡人,既是凡人,必怀七情六欲。贪,嗔,怒,憎,恨均乃人之常情,李梦茹虽然自持,但久居首席,心浮气盛,好高骛远,你抢了人家东西,倘若物主无气那才不正常。推己及人,若换作你,当此情境,又会如何?只怕手段之辣,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阮给她一顿抢白,无言可对,接了米粥啜了一口,说道:“你是掌教的说客么?”清怜点头:“掌教忧心你无端受折,怀恨在心,日后误跨歧途,要我好言开导,需泯了你心中怨恨,于梦茹师姐既往不咎。”
阿阮叹了口气,说道:“掌教当真是三清高人,以善施本,以诚济世,以仁传教,以德服人,然何以培育出来的弟子却总难承师业?楼清染如是,贾梦峨如是,李梦茹同样如是!”
清怜笑道:“你这便是一隅之见,以偏概全了,纵观我天鸾数千弟子,良莠不齐固然是真,可人才济济也着实不假。好比你师傅,各脉各门师兄弟门,也大多得承掌教之训。何况掌教虽用心良苦,终非神仙,人心叵测,最难揣度,他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师叔你倒是看得通透。”阿阮由衷赞道。冥想过去,楚清尘却是如掌教那般恢廓大度,以德报怨,却想:掌教弘扬大道,可敬可配,然一心千面,旁人为何非尊不可?又想自己身世成迷,遭际特殊,且身负血海深仇,若要有点出息,报仇雪恨,非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不能办到,如若当真恪守道意,心慈手软,什么杀父之仇,什么戮母之恨,统统是无稽之谈。忍不住愀道:“人各有志,掌教坐禅论道,精修普渡,我却注定无法追随其迹,其实红尘千丈,一世潇洒,遨游江湖,那有快活难言。”
清怜要待劝解,一个声音却在背后响起:“你小小年纪,如此高谈阔论,贸作定论,未免言之尚早。”
两人侧头,只见楚清尘推门而入。他板起一张脸来,颜色严肃,径直来到榻前,伸手去搭阿阮脉搏。隔了半晌,方才放脱,说道:“掌教功力深湛,你体内余毒已然尽去,无碍了。”说着目光转向,朝清怜望了一眼,说道:“这厢由我照料,师妹有务在身,便请去忙罢。”清怜立即会意,莞尔一笑:“行了,你要教徒弟,旁人自是不便窥伺。不过此处乃绺剑楼,你可无权下逐客令,下不为例。”
待她出去,掩了房门,楚清尘才道:“我瞧你脸色有异,莫非当真记恨起了你李师伯?”
阿阮不置可否,凝视了他两息,反道:“师傅也欲效仿掌教,出家为道么?”楚清尘一怔,显是始料未及,问道:“你为何有此一问?”阿阮咳了两咳,娓娓道来:“恕弟子直言,师傅您如今一把年纪,虽值壮年,早越谈婚论嫁之华,但成家立业乃生而为人必经之路,难道您不打算娶妻生子了么?”
这话问的很是突兀,楚清尘一听之吓,呆若木鸡。
呆够了木够了,他再长长一叹。这一叹之中,怅然三分,无奈三分,凄凉三分,外裹苦笑一分。说道:“关于这方面,为师可当真从所未想,多年前跟随你师祖南闯北浪,东走西奔,自从收你入门,便再未下得山去,什么娶妻生子,真是从何说起!”
阿阮正色道:“如若您并无出家剔俗之意,还真该重新出山,都说男人三妻四妾,以您本事,便弄个三十妻四十妾也绰绰有余。”
楚清尘斥道:“小丫头胡说八道,师傅这辈子不甚出息,也无野心雄志,只做一个好人便了!”阿阮撇嘴:“俗世红尘多少欢愉多少喜悦,那真是享受无穷。武林轻狂俊彦傲,江湖辟易红颜俏,多情豪客知己少,纵横驰骋任逍遥。师傅,您如此怯懦自闭,蹉跎岁月,虚度光阴,等到矍铄年迈之际,再欲嚼尝人生诸趣,那便为时已晚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楚清尘忍不住弥笃高觇,奇道:“你在天鸾墟待了十五年,又没下过山去,更未踏足江湖,怎懂得这般多?”阿阮说道:“这些只不过是师兄师姐师叔师伯门茶余饭后的唠叨家常,我早已耳熟能详。他们平素说得最多的便是哪门哪派的千金小姐与哪家哪地的琼郎玉君如何如何新婚燕尔,如何如何柔情蜜意,以及哪门哪派的武功出神入化,哪家哪地的高手出类拔萃,谁脓包谁英雄云云……我虽足不出户,但不出山门却晓天下事!”
楚清尘不再追问,抬头望向窗外苍穹青天上的白云,说道:“雾聚雾散,云卷云舒,虽同样是云,但形态各异,千轮万廓;而人来人往,或去或留,所有人类虽均统称为人,但相貌脾性,千奇百怪。或许真如你所说,人各有志,原也不能勉强。”他感慨万千,忽然一本正经,说道:“日后你若下山,为师要交代一句,你务必劳记铭心!”阿阮心想:说来说去,仍是那番老生常谈。应道:“是。”楚清尘续言:“咱们缘分牵连,终是师徒一场,我无能,也没什么本事能教你。你一介女流,日后我不盼你名扬江湖;我不懂情爱,亦不祝你幸福美满,我无其他要求,只盼你做一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好人!”
阿阮有些迷惘,也有些困惑,问道:“师傅您好生于我说说,怎样才算一个好人?都说惩奸除恶,尼马拓江之南,邪派魔道领域中有无好人?若有,是该杀,还是不该杀?”这个问题是她前世在荧屏上看过无数次的,那时纯属娱乐,压根儿不分定义,也不明所以,如今身临其境,便打破砂锅一问到底,要弄个明白。
楚清尘说道:“要做一个好人,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何为好人?行事无愧于心便是好人,对得起旁人便是好人,便是正道。其实好人两字虽短,却也分类列群,譬如为师与李梦茹之别。她对你心狠手辣,凶厉残暴,但她有自己坚持的理由,情有可原,即便愤怒之余杀了你,你虽无辜,但她并非便不是好人;而为师我,自来不会由羡生妒,亦无争强好胜之心,但与李梦茹一般,从来问心无愧。至于魔道,好人如何能入邪派?但光明正大者,宽仁在胸者,均不失为一个好人,你只需学会区别分辨就好。杀或不杀,那却只能归咎于随机应变了。”
简而译之,只现实观与人生观以及角度客观的不同认知而已。
阿阮暗自卯决:师傅所言甚是,我虽身负血仇,然诛仇杀敌,天经地义,亦能做一个好人。
楚清尘兴致高昂,说了一番长篇大论后,脸色随即黯然下来,叹道:“你有自己的坚毅原则,做师傅的自然选择支持,便是一点较为可惜。”
阿阮头脑远较师傅为灵,也已醒悟,说道:“我不能遂掌教意愿,无法承他衣钵,他自然便不能再传我无疴神经了!”楚清尘说道:“掌教虽位尊权重,又是天鸾之主,但祖先遗训,教规戒条不能违背,这无疴神经向来只授意志传承之人,你虽不能再习,但我天鸾墟武学博大精深,乃天下诸家之长,即使不能修炼无疴神经,藏典阁中亦有其他功夫供你修习,只是……”
“只是那些功夫我学不来!”阿阮接口:“师傅,咱们天鸾墟的功夫你少说也练全七八成了罢,您教了我这么多年,我始终辜负您的期望!”
楚清尘慰道:“那也不打紧,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学好功夫也非一朝一夕便能促就,你只要勤于修炼,总会有荣获。”
阿阮苦涩一笑,寻思:师傅忒不会安慰人,这是要给我灌输自欺欺人之概么?说道:“我想,或许是咱们天鸾墟的功夫并不适合我修习。师傅,您曾行走江湖多年,可会别派武功?”
楚清尘思索半晌,摇了摇头:“我同你师祖东飘西荡那几年时,逢山下疫灾,只顾除病济困,并未交涉别派功夫。咱们教中虽无不可修习别派武功之律,但你切记不可触及那些旁门左道,歪法邪功,否则日后走火入魔,为祸非小!”阿阮嗯了一声,忽道:“师傅,我想择日下山去游历见识一段时光,行侠仗义之际,也要探察探察身世之谜。”楚清尘道:“关于你身世,李梦茹当初将你拾来,掌教曾遣弟子沿江查访打听,密探多日,一无所获。如今时隔多年,世事变迁,要想追本溯源,重循旧案,那可难办得紧。”阿阮何尝不知其中困苦,但为人子女,生来其命必尽其责,纵然她对再生父母无甚感情,可终究骨肉至亲,血浓于水。若连父母大仇都能置之不理,那还谈什么好人恶人?说道:“弟子自知势单力薄,但亦想尽力而为。师傅您适才说,为人无愧于心也,无论结果怎样,终需有此一行。弟子深知此途坎坷,艰险万分,不敢牵连师门,得自食其力!”她目光坚定,信念执着,楚清尘不再劝告,问道:“你可有蛛丝马迹借以寻索?”
阿阮亲眼目睹父亲当日怀抱自己,从千刀万剑中厮杀而出,父亲面容已经迷糊,但他遍身血污,体无完肤的惨状却仍历历在目,恍然如昨,而那些被他劈成肉泥的仇家,似乎个个身穿黑衣,均是蒙面之人,除此之外,再无藤际。她虽口口声声报仇,却当真无从报起。思虑良久,摇头道:“天网恢恢,我便不信凶手真可逍遥法外一辈子!”楚清尘肃道:“你要报仇,那是理所应当,但在此期间,万事都得小心,勿急,勿躁,勿冲动,勿莽撞,勿错冤无辜,勿枉杀好人,要守教规,要有耐力,要谨言慎行,要不忘初衷。”
阿阮正色:“弟子谨遵师导!”楚清尘不再交代,刚欲告辞,忽又想起一事,脸色浮现两抹惊骇,说道:“你若决意下山,也需待五日过后视情而诉,如今三渊四域光临天鸾,要联袂诛邪,那缥缈仙盘桓山下,你不可随意出山,以免遇险!”阿阮想起那缥缈仙的传闻,登时背脊发凉,问道:“师傅,那缥缈仙真有如斯厉害?三渊四域高手如云,难道便无人能胜他么?咱们掌教武功深不可测,也非其敌么?”
楚清尘宣道:“他武功固然厉害,但旁人惧的尚非其力,乃是他神鬼莫测的身法,以及残暴可怖的手段,旁人尚未看清其人,便已给他断手断足,一招击毙,那才叫人毛骨悚然。若非如此,咱们也无需宴邀诸派相助?”他阔口述说,自己先战栗了起来,当真是谈仙色变,闻风丧胆。
听到这里,阿阮也不禁发怵生毛,问道:“长老说三日前递帖请了煮酒侠前辈赶来助阵,如今已是第三日,前辈还未到么?”
楚清尘尚开口,门外已有人替他回答,那声音道:“不必忧心,煮酒侠早晚会到,可你却是见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