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镇地邻上古大泽圃田,泽枯沙出,沙白如霜,因此得名白沙。泽本恩赐之意,圃田大泽乃是天地恩赐之地,灵气汇聚之所。自古地灵必出人杰,白沙镇人杰倍出如过江之鲫,而楚氏在近三百年的时间之中独占三成。白沙楚氏最鼎盛之时三出朝廷宰相,七任地方节度,声势之隆一时无两。然,唐亡之后,楚氏便一度消失在权利的中心,虽偶有在朝为官者却再无当日之气象。白沙楚氏历经五代之乱,宋兴之后便已经成了一个凋零败落的家族。曾经占地百亩,规模宏大的府院只剩下一座三进宅院了;曾经数以千计的家丁护院只剩下一名老仆;曾经的万亩良田只剩下十亩薄田。
太祖之时,楚氏楚璟山天资聪颖,博闻强识,素有神童之称,于科举从仕之途大有前程,本有中兴楚氏之望,然天妒英才,年不满三十便已然仙逝。其子楚继业虽有心振兴家族,却天分不足,常年郁郁寡欢,岁不足四十便已离世,只留下孤子楚云峰。楚云峰成年之后,虽有天资,却已无祖父两代之雄心,只愿作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云野鹤。楚云峰在同窗纷纷奔赴科场大比之时,将十亩薄田赠予照料自己长大的老仆,又将祖宅变卖换了盘缠。独自一人浪迹于天涯海角之间、跋涉于五岳四渎之中,行歧路、攀险峰、趟恶水,流连于奇景异象之间、不舍于瑞兽祥禽之中。
不知不觉之中,十年光阴已然过去。楚云峰自离家后先至嵩山攀高峰、再北渡黄河至曲阳登恒山、后南顺运河至济水而向东仰泰山、继而南下渡淮河、长江而游雁荡山、西行而惊于衡山、复西行而叹于峨眉山、北折而喜于太白山,盘桓数月方才下山。这一日,楚云峰行至京兆府境内。进了长安城,寻了一处热闹的街市,从临近的书斋中赊了笔墨纸砚,于书斋外作起画来。
十载寒暑,当日离家时备下的盘缠早已用尽,作画卖画便是楚云峰的谋生之法。得益于家学渊源,楚云峰作起画来得心应手,又因其作画之法别出心裁,不同于世间流派,可谓独树一帜,于书画界声名鹊起。楚云峰居无定所,行迹飘忽,唯有画作在世间流传,便如月映水中如在凡尘,却居于苍穹之上无人能近一般;而其画中意境杳杳冥冥难窥真意,如前朝诗人李义山;其画风常自奇处落笔羚羊挂角,又似前朝诗人李太白,故而楚云峰便有了映月画师、画中义山、画中太白的雅号,而其所作之画,也到了一尺一两金的天价。而这些,楚云峰却毫不知情。
楚云峰一手持笔一手将画纸撑在墙上,略一沉吟,笔落云起,笔收水现,一副行云流水的画作便已完成。三个时辰之后,便已然完成六副画作。楚云峰画完,便将画置于空地之上,不叫不嚷,静坐在后。
六幅画作皆是佳品,虽无人帮衬吹嘘,却也有识货之人。一个时辰之后,六幅画已然售尽,只可惜买画之人中并未有真正的行家,看出作画之人乃是鼎鼎大名的映月画师。楚云峰卖完画又付清了书斋的欠款,正欲寻一处客栈安歇一番,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软乎乎甜美细腻的声音:“还请公子留步。”
楚云峰回头望去,便见一粉衣罗裙、杏目含春、面似桃花、语笑嫣然的俏丽佳人站身后不远处正朝自己招手示意。这佳人自然便是与楚云峰有着千里姻缘的杨翠芸。杨翠芸家住华阴县,因其自幼便喜书画,其父又甚爱其才,四处延请名师授其技艺,数年之后才女之名已是名传百里。杨家本是县中大户,杨翠芸又有才女之名,在其刚满笈妍之龄时,上门提亲说媒者便络绎不绝。杨翠芸醉心于书画,无意此时论及婚嫁之事,未免父亲为难,便以学艺为名前往京兆府宣阳坊奉慈寺妙慧师太处暂避风波。其父知其心意,便备好行李车马,将杨翠芸送往京兆府。
这一去便是两年之久,一来提亲之人太多,推去一家又来一户,迁延时日甚久;二来杨翠芸到了妙慧师太处,无凡俗之事打扰,每日观山水鱼虫,静心绘画,画艺每日都有进步,更是忘却了凡尘俗世,一心沉醉于绘画之中。一日前,杨翠芸接到家中书信。信中写道:风波已过,两载离别,母甚念之,速归家中。
杨翠芸看完书信,思家之情油然而生,便有了回家之意。可一念及不日便要离开京兆府,却生出一丝遗憾来。原来杨翠芸在京兆府两载,日日皆在奉慈寺中作画,从未在这京兆府中游览一番。婢女杏儿因在陪伴杨翠芸的这两年时间中,已将这京兆府逛了个遍,见杨翠芸心有遗憾,便毛遂自荐要带杨翠芸将京兆府逛个遍。主仆二人议定在这京兆府中游览三日之后,再回家中。主仆二人刚出了奉慈寺,便遇见了在闹市中作画的楚云峰。
楚云峰回头望见杨翠芸,顿时惊为天人,一时间失神忘语。
“黑木炭,我家小姐和你说话,你怎么一直不回话啊?”杨翠芸身旁的女婢见楚云峰对自家小姐无礼,气急败坏道。被女婢一语惊醒,楚云峰顿时面红耳赤。幸而十载寒暑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曾经白皙的脸庞已然黝黑如炭,看不出来耳红面赤了。楚云峰转身回道:“姑……娘,可是……在唤我?”楚云峰一时紧张,舌头打结,故而语带结巴。
“原来你这木炭,不仅黑还是个结巴。”女婢继而嘲笑道。
“杏儿,住口。”杨翠芸出声止住女婢,又朝楚云峰屈身示歉道:“公子,还请见谅。婢女杏儿,年岁尚幼,行事多有乖张,言语得罪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此时,楚云峰也已平复了心绪,顿了一顿,答道:“哪里哪里,杏儿姑娘口直心快,怎么见怪!倒是楚某,方才一时失神,若有失礼冒犯之处,还望二位姑娘,莫要见怪!”十载风霜,楚云峰游历了黄河南北、长江上下,早已养成了豁达的心胸,再加上血脉中带着的文雅,让楚云峰的言行显得儒雅而大度。楚云峰言行中透出的魅力让杨翠芸一时心跳如鹿,不由得朝楚云峰偷偷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