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翠芸母子辞别二老之后,便踏上了返家之途。
此时正值盛夏,一场持续数月的旱灾肆虐着整个中原地区。烈日似火,苍穹如锅,大地若盖,世间万物如同待烹之食。苍穹之下,山中的泉眼已经枯竭,林中的鹿群蹦跳着向远处逃去,盘旋在空中的鸟群不再莺歌燕语的欢唱,而是杜鹃啼血般如泣如诉的低鸣着。低沉而压抑的鸟鸣声如同一首离别前的伤歌在林中回荡着,挺直的树在这伤歌中黯然垂下枝条,弯曲的河在这伤歌中流尽了最后一滴河水。
在这伤感的氛围中,一道迥异而高亢且洪亮的声音刺破了这压抑的氛围,响彻了这片天地。那是在泥中孕育而生破土羽化的蝉不惧险阻攀上树梢朝天发出的声音。蝉鸣声中没有逃离的恐慌,也没有离别的忧伤,只有抗争的勇气——这是在沉默中爆发的勇气、这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这声音让人不得不驻步聆听,不得不仰头寻觅它的所在,不得不对它那小小的身躯竟发出如此高亢的声调发出由衷的佩服,不得不注目凝视以示尊重。
蝉鸣声从树梢向着四面八方传播,也传到树林旁官道上驾车的车夫耳中。高亢响亮的蝉鸣声似乎激怒了眯着眼打瞌睡的车夫,车夫睁开刚闭上没多久的眼皮,恼怒的朝地面啐了一口,又好似发泄不满的情绪一般,挥起马鞭狠狠的朝着拉车的马抽了下去。莫名挨打的马并不会野性发作撩起蹄子踢向车夫,而是顺从的奋起四蹄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一座繁华的小镇出现在车夫的视线之中。小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南北通坦途,东西连大道,交通十分便利。小镇离京师汴梁只有百里之遥,故而巨商富贾云集,镇中店铺林立。小镇西边有一座石拱桥,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两侧刻着两行小楷字“货易南北行正道,财流东西富万民”,正中刻着篆书“白沙”两个大字。白沙是这个小镇的名字,也是这座桥的名字。白沙桥下是金水河,金水河源起梅山,过白沙镇、中牟县,直至京师汴梁,流经二百余里。原本穿行于金水河之上往来于京师和白沙之间连绵不断的商船,因数月滴雨未下,河水干涸的缘故消失不见。持续的旱情并没有影响到小镇的繁荣,反而因为水路断绝,驾车行马穿行于小镇的商贾比往年更多了许多。小镇之中人潮涌动,走南闯北的货郎沿街吆喝着买卖,街市两旁的商铺中机灵的伙计殷勤地招揽着街市上的客人,客人被伙计那灿烂的笑容和那令人心动的优惠价格打动,随着伙计进店挑选着商品。小镇中的一切都和往日一般繁华而又喧闹,持续数月的旱灾在这里似乎并不存在。
马车很快到了小镇。车夫拉住缰绳口中发出“吁”“吁”的口令,将狂奔的马匹控制下来,驾着马车缓缓驶上白沙桥。车厢上的窗帘忽的掀开,一双白胖小手抓住窗沿,一颗扎着羊角辫胖乎乎圆溜溜的脑袋从车窗拱了出来,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蛋,两颗黑白透亮的小眼珠一阵乱转,粉嫩的两片薄唇忽的张开尖声大叫道:“娘,我们快到家了。”
尖叫声不出意外的引来了桥上行人的瞩目,见是一名七岁年纪的男孩后,受到惊扰的行人又转回了目光,各行其道各行其是了。桥上的这段小插曲就如同一粒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广阔的水面上迅速的消散了。就如同激起涟漪的小石子消失在水波之中一般,从车窗探头尖叫的男孩也被身后一双纤纤玉手抱回了车厢,消失在那微微晃动的布帘之后。
车厢之内,先前尖声大叫兴奋不已的男孩正一脸委屈可怜巴巴的坐在一侧,而另一侧是一名面容姣好,头梳抛家髻,身穿碧色交领齐腰百叠襦裙的女子。女子两片柳眉下一双杏眼中目含怒气的看着一旁的男孩,琼鼻下两片朱唇上下翻飞,正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训斥着男孩。这二人自然便是杨翠芸和楚暮蝉了。
马车在白沙镇纵横交错的街巷中停停走走、兜兜转转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到了楚宅。车夫拉住缰绳,将缓缓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停住马车,朝后转着身,正要朝车厢里的人喊话,就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车帘的一角窜了出来,跳下了马车。
刚被母亲斥责的楚暮蝉显然并没有将母亲杨翠芸的训斥放在心上,一察觉马停住,就从车帘后窜了出去。跳下马车的楚暮蝉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飞也似的扑向了父亲楚云峰。
此时的楚云峰已不像八年前一般脸黑如炭,此时已是面如白玉了。十八年的岁月将楚云峰的脸庞由白皙染成黝黑,又从黝黑褪回白皙。肤色回到了原点,眼情却愈发沧桑了。楚云峰看见马车缓缓驶来后,沧桑的眼神中流露出难得的喜悦,整理了一下头顶的文士帽,又摆了下身上圆领对襟宝蓝色长袍,朝马车走去。楚云峰还未走出几步,就见楚暮蝉扑来,急忙弯腰伸手将扑面而来的楚暮蝉接住。
楚云峰抱起许久未见的楚暮蝉笑道:“蝉儿,半年不见你,怎么重了这么多。是不是在你外公家贪吃了?”
楚暮蝉捂着小嘴,嗤嗤笑了几声,说道:“才没有呢。”挠了一下头发,又接着说道:“爹,我在外公家吃的和家里一样多,也不知怎么就长胖了。”
楚云峰伸手揉着儿子的头,问道:“在你外公家这么久,有没有想过我。”
楚暮蝉粉嫩的双唇,立马张到最大,大声说道:“想啊。爹,我天天都在想你,想死你了。”
楚云峰哈哈大笑道:“爹也一样想你呢。”说完,亲了下楚暮蝉的脸蛋,又接着问道:“那有没有在你外公家调皮啊?”
楚暮蝉眨了眨眼皮,大声说道:“才没有呢。我在外公家可乖了。外婆经常夸我,常给做我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