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过程。父亲曾经也是儿子,只是因有了儿女而成为父亲。在某一个阶段,他既是父亲又是儿子,对他的父亲和儿女都有义务——这两辈的生命维系于他的生命。因此,他从事实上感到自身的分量和价值。而上下(他的父亲和儿女)皆无此分量和价值,且无力僭越。他通过为家庭成员谋食谋福利而成为家庭的顶梁柱,这促成了这个男人的权威地位。他日益变得善于梳理生活,或者将生活调整得符合他的逻辑。这是权力支配下的关系调整与资源重组。这与他曾为儿子时迥异。
父亲之所以能以权威者或统治者自居,在于其勇敢地接过那沉重的家庭责任。这是生活的必然趋势,这是自然的更新迭代,但其心理在这一迁变中却也经过了复杂而深刻的变化。最终,所有的父亲成为同义词。
儿子(限于经验,此文只分析子女中的男性,女性或可参照)在成长。成长中的儿子在父亲眼中为何物呢?父亲大都认为,成长中的儿子并不构成对父亲权威的威胁(按照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儿子不过在争取爱方面与父亲构成竞争关系,但竞争关系并不会放大到挑战父亲地位的程度)。在他的概念里,儿子不过是他的臣子,将完全听命于他。父亲凭借自身的经验已在内心里千百次地规划其儿子的未来。他常常欣喜于他的思维缜密,并认为他已为儿子指出了康庄大道。他的儿子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按照他的蓝图步步为营地去履行。他的爱是博大的,也是自私狭小的,因为儿子是他的化身,当他去往天国时,儿子将继续他活在世上,就像他继续他父亲活在这世上一样。儿子,他的所作所为近乎全然为了儿子幸福地活在这世上,延续子嗣,绵延下去。这是一个强大的、传统的父亲。
父亲在儿子成人之后,尤其在儿子完成一件父亲认可的里程碑事件之后,此时,这传统而强大的父亲将突然视儿子为一个朋友。在我国,现代教育尚未普及时,就更常见此类情景——在某个时间点,父亲感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应该与儿子平等相处了。父亲视儿子为朋友,采取较为民主的协商机制,甚至在决策时听命于儿子(这种听命乃是一种自愿的听命,而不是妥协于儿子的执拗)。这个时期的来临缘于儿子成功地进取,比如较好地完成了学业,使父辈的学识相形见绌;比如儿子在谋生方面小有成绩,已与父亲平分秋色。
但儿子与父亲常常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朋友关系,或者仅仅局限在家庭内部,而非真正的灵魂上的朋友关系。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我认为是“沟通的尴尬”。我们也许会觉得,青年人喜交近似的朋友,如能年龄近仿、志趣相投,则更愿意亲近。而父亲和儿子则是两代人,年龄是实际的代沟。但我们会发现,年龄并不那么重要,比如某些教授、师傅与其学生、徒弟的朋友关系较为亲密,其沟通的成果更是喜人。我想,父亲与儿子之所以较少地达成这种景致,在于父亲与儿子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关系。那时,儿子年幼,曾遭遇过父亲的暴力统治,而今他们将促膝谈心,实属他的心灵难以接受。尽管中年的或年迈的父亲向儿子伸过橄榄枝,示意可以和平地如朋友般相处,但儿子仍然忌惮于父亲的权威。儿子毕竟还是儿子,当父亲对儿子的行为和观点不满意时,父亲还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怒,指责儿子。这显然与朋友关系大相径庭。所以,虽然形式上是平等的,仿若一对朋友,但儿子始终忌惮父亲的权威。因此,儿子在父亲面前常表现出惯常性的谨小慎微,处处透视出对父权的尊崇,这是儿子能够表现出的对父亲的爱。这也使得父亲与儿子在肉体上最有亲缘关系,但在灵魂上可以说是距离较远的,与陌生人之间无异,甚至因父亲对儿子的错误判断而导致比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更大。儿子的灵魂对于父亲来说是隐藏的,这是忌惮可能会与父亲发生冲突。事实上,儿子隐藏灵魂多半由于形势所迫,这对于涉足艺术或者其他一些在父辈看来非常陌生的领域时尤为如此。
这条隐藏之路,就是儿子抵抗父亲的威权之路。儿子苦心孤诣,一步步地脱离从孩提时父亲的绝对控制。他成长为殊于父亲的另一个完整的个人。这是人本身的胜利,这是个性的胜利。从父亲身上发现弱点并规避,从生活的磨炼中发现生活的真意与智慧,从历史的典籍中发现营养,通过这种种完善自我,成就自我,最终超越父亲,超越历史,这种完成、树立自我的过程是一条真正的人性之路。感谢父亲给了我生命。古希腊人介绍某人时,常称某某的儿子,我们当也如此称呼彼此才是。是父亲给了我们历史环境,而在这历史环境中,我们胚芽一般渐次长大。在这困难时代,灵魂尽管扭曲,肉体尽管残破,但心灵毕竟是完整的,是高尚的、强壮的。这种心灵才是健康的,是这时代亟需的。
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