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该说这个假期倪浩然给他布置了作业。放假前的某日，倪浩然问他，“丹顶鹤和仙鹤有什么区别？”
这实在是个未曾料及的问题。当时苏晟说，“不知道，仙鹤恐怕是人类想象中的鸟类吧，像凤凰一样。”
今天他又记起来，决定在假期结束前找到答案。他是乐意帮助倪浩然的。何况自己似乎还没有为其答疑解惑的先例。
他早已把那本填字游戏集锦认认真真地做了一遍。尽管留有不少空白，做不出来。
与填字游戏的空白相似，生命中亦会有一些留白。
2
苏晟的家住在一个以古迹著称的城市。树木多得遮天蔽日。有很多庙宇和亭台。到处是水泽。如同画境。
这里有一群因地缘关系而生的朋友。假期里张三李四王五刘六聚在一起，免不了吃喝玩乐，夸海口逞英雄。天马行空地神侃。推杯换盏间光阴流转。
他是喜欢这种生活的。并乐此不疲。但也为此苦闷不已。
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有时想想亦有道理。而一旦奉为至理，则愚蠢之极，不可共谋。
因为，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
极少有人会去揣摩快乐背后的真相。正如极少有人来得及分析痛苦的缘由。
很多时候，明明知道那一点快乐经不起推敲，可就是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揭开那个伤疤。
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倘若这是个反问句。又倘若这是个一般问句。
又或许，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是根本。
懂得接受过程的人是多的，而懂得校定过程的又有几个？苏晟不愿细思。
3
上学期伊始苏晟在学校体育馆报了跆拳道班，心中姑且把打造“STYLE男人”当作目标。
“STYLE”计划进展顺利，只是不料遭遇了对手。跆拳道课程进入到实质性阶段后，教练给大家两人一组地划分出来。也就是一对一的陪练，说直接一点就是给对方当靶子。当苏晟看到自己的陪练对象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羸弱的男生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这样的搭档能起作用么？一脚踹过去还不飞起来？
当然，事已至此，苏晟也不好多说什么。而失望之情还是写在脸上。没想到那个男生并非等闲之辈，出言不逊：“请收起你的自以为是，我完全有资格做你的对手。”
真是快意恩仇啊，苏晟暗地佩服这种个性。心想如此暴戾坦率真是世间少有。
后来他和这个叫倪浩然的男生在拳打脚踢的身体接触中日渐熟络，经常在课余结伴度日。至今也算有了心灵上的默契。所谓“不打不相识”也是说得过去的。
苏晟拔出一根香烟，点燃，倪浩然的形象散去，邻家女生的清纯模样重新浮现在升腾的烟雾里。
4
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悖论的世界。
医院里写着“您的健康是我们最大的心愿”，香烟盒上印着“吸烟有害健康”。显然，是意识形态从中作梗，使得一切看起来无比荒谬。
农民向往城市，市民钟情农村。儿时渴望成长，年长渴望还童。昨日期盼今朝，今朝缅怀昨日。
一如我爱他（她），他（她）不爱我。如果这也算悖论。
尽管不知道，爱和不爱，到底哪一种更幸，但还是尝试着去爱。正如飞蛾要去扑火。
尽管不知道，爱的那个人对错与否，还是执迷不悔甘愿赴汤蹈火。
尽管不知道，爱因何而生，又因何而终。
只是，想要去爱的那个人，真的出现过么？将来会出现么？
做普通人好还是做小众好？安度平生好还是历经坎坷好？
为什么有些人不甘平庸去冒险呢？难道他们具备某种闹腾的本能？
又或许，命中注定他们此生多劫。
苏晟不禁想，我的人生是不是太平淡了些？
5
人民广场是这个城市为数众多的公共绿地之一。只是有太多的广场拥有“人民”这样的头衔。如果不考虑其雷同，是大可以把它当成好去处的。
苏晟终于有了点独处的时间来人民广场溜达。群体活动是一种热闹，独处也别有一番滋味。念及这里，觉得自己太矫情了，遂作自嘲状。
乞丐是中国几乎所有城市的一道风景线。尽管真假难辨。苏晟看到的这个乞丐是个年长的女性，衣着寒碜，大冬天里确实容易让人生出怜悯之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放进那个搪瓷罐。掷地有声。这时他想起了倪浩然，因为倪浩然对待此类事件似乎从来毫不犹豫。他喜欢光顾自动售货机，然后换回一大把哔哔作响的硬币，在苏晟面前“显富”。
当然只是玩笑，稍有脑筋的人不会深究攥一把硬币这个事实的意义。重要的是，倪浩然处理这些硬币的方式。很多次，他走在街上，见一个乞丐就放一枚硬币，有时看具体情况还多放一枚。苏晟觉得这跟本没有必要。因为你不能排除此间有为数众多的冒牌乞丐。
而倪浩然的解释是：“如果我被骗了，损失的只是一枚硬币；如果我迟疑不决，则有可能使对方失去一次获得救援的机会。”
如果人人都如倪浩然那般去想，那乞丐不富得流油才怪。苏晟停止思索，继续其在人民广场的漫游。
那边有一群少年在玩滑板。从台阶跃下，经过空中的短暂飞翔，然后落地，摆一个回转之类的POSE。酷得令人妒忌。
毋庸质疑，这是一项具备较高危险性的极限运动。骨折、断腿之类后果都有可能。但仍然有不少人钟情于此类活动，由此可知人类对挑战自我（或者是征服自我）充满了极大的热情。对自然界亦然。
苏晟羡慕这群孩子的随性而为。崇尚自由是他们装束与动作的反映。如果早几年，苏晟说不定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可现在，他觉得再去凑热闹多少显得不妥。
其实青春仍在继续，但有些类似激情的分子确实是褪去了。想到这点，苏晟不免感慨万分。莫非自己真的不再年轻？
人民广场是个好地方。不愧是人民的广场，各色人等，悉数囊括。也算得上是一个社会的缩影。
6
她的名字叫邱婧。这个，苏晟是记得的。甚至将要记很长一段时间。和许多相似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由相识到相知，由热恋到分手。也曾牵手漫步于林荫小道，也曾在单车上演绎出一段过往。也曾视彼此为惟一。也曾亲密得无所顾忌。
而最终。最终还是因为日常磨合中的种种问题而心生困顿。直至分道扬镳，各奔天涯。
已经分不清谁的过错多一点。抑或是谁亲手摧毁了这段感情。只是仍有感触在心间流过。
其实所谓“第三者”并未曾出现。绝大多数感情的走向更倾向于无疾而终。
如果深情一点，可以嫉妒一下她身边的新人。如果残酷一点，可以不给一个眼色只当是路人。
没有如果。有的是，曾经了，分手了，又相遇了。
苏晟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笑问一下近况，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方亦谦卑有礼，新人同样眉眼温顺。
三个人，怀揣不同的心事，讲着同一套寒暄。
曾经沧海，如今阡陌。擦身。
人如蝼蚁。这大街上人山人海，势必裹挟多少幸与不幸。
经历是一种运气。再见是一种缘分。而有些缘分不过是一场空。
苏晟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7
关于打架。
苏晟的第一次实践是在一次半动真格中将隔壁家的伙伴打成左手肘关节脱臼。结果被父亲罚跪洗衣板两小时。
第一次见血是高中时为维护本帮派利益而与另外帮派的群架。并未动用铁棒、匕首之类，只是气急处难免操砖头凳椅。那次受伤直接影响了苏晟对打架的看法，即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第一次认识到打架是意气用事是在经历过数场巷战之后的某个血色黄昏。除非永远当不出马的老大，否则永远要做好挂彩的准备。所以不如金盆洗手。
正如当年的电影《少林寺》引得无数少年投奔嵩山寻求真功一样，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兴起的VCD机以及各色黑帮题材盗版影碟则培养了一大批人的黑社会情结。
那时校园内外总有拉帮结派之事，街头巷尾时有混战，好一派刀光血影。
苏晟记得自己也曾痴迷甚至向往过那种快意江湖的生活。只是看看现在，未免觉得那时的念头实乃婴孩之见。
8
今天他喝醉了。所谓醉，于苏晟而言并非酒后失言或做出耍酒疯之糗事。而是，感觉头晕脑涨，极度昏沉，想呕吐出腑中之物。被朋友搀扶着回到家，还算清醒，赶紧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撒一泡尿，洗一把脸，用漱口水漱口，然后飞速回自己房间睡觉。不愿父母看出端倪。或者只给他们微醉的假象。
醉中还能如此警醒亦是本事。
现在他熟睡了。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或许梦里又是另一个琳琅世界。
有的时候，人是故意喝醉的。想忘记什么抑或暂时不去想起什么。更多时候，是因盲目乐观而醉。原以为自己不会醉。
对于前一种醉法，举杯消愁当然是能逃避痛苦一段时辰的。但这实在只是短暂的出世。一旦酒醒，忆及当时情况，更觉寒心。可是还是有很多人选择它。因为，其享受的是喝醉的过程。一杯酒下肚，似乎自己强势了几分，甚至觉得对臆想中的人或事自己又尽了一份力或者又多付出了一分。于是，再次喝下去，终于喝醉。也算是自虐的一种简单操作。
只是这种自虐确实有功效成分。一醉方休，至少能更切身地体会一下自己的心境。
对于后一种醉法，或是被人灌醉，或是逞能而醉。平常的醉法而已。一种生理现象而已。无需赘言。
9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事件，苏晟和倪浩然兴许只是一面之交而已。
跆拳道原本就是一项存在安全隐患的运动，练习中难免出现一些磕磕碰碰乃至伤筋动骨。苏晟和倪浩然在这样一对一的练习中出了状况，苏晟因为没掌握好动作要领把倪浩然一脚踢个踉跄。只是，受伤的却是苏晟。因为对方受力后及时闪退了。但苏晟却把自己的脚趾头踹得生疼。估计是骨折了。
他是爱面子的人，加之本身就是自己的过错，所以跟教练找个借口临时开溜了。当然，他极力维持着一种正常的步姿。尽管在他人看来已是一瘸一拐。
而倪浩然心底明澈，深知其中意味，便尾随苏晟出来了。此时苏晟已觉愧意，不再伪装，痛苦全然写在脸上。倪浩然也不询问，只说“我背你去医院吧”，便俯下身来。苏晟只觉疼痛难忍，也顾不得什么客气，趴到倪浩然背上。于是，倪浩然承担着一个明显大于自身的负重，小快步地把苏晟送到校医院。
这件事，苏晟一直记得。
后来，苏晟表示感谢，被倪浩然一笑置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一次又一次，在当事人看来意义重大的事情，在他人眼里不过尔尔。
或许，是人们高估了一些事情的价值，对于他人而言，也许只是平常事罢了。这其中自有深意。
10
比起倪浩然家庭环境的动荡，苏晟的家则多少显得过于安平。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事情。父母都是企业的普通工作者，恪守本份，相敬如宾。苏晟是独子，拥有常态的天伦之乐。不是豪门贵族，生活却也有滋有味。
这样的境况下苏晟的成长按理说来应该完全正常化了。不会有大风大浪的侵袭，亦不会受到重大的负面事件的直接牵连。他开朗的性格与此不无关系。
只是平常的家庭模式而已，一旦不对比非常态，便不会觉出自己的幸运。
当然谁也不能保证诸种不同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将来会因此走上什么不同的道路。
性格并无优劣之分，除非当中的某一成分走上极端。外向与内向，活泼与静默，凡此种种，都只是性格而已。
不关乎道德，亦不关乎品格。
至少不同性格并不影响交往甚至联姻。
11
价格是明朗的：
洗发：十元
剪发：十五元
推拿按摩：二十元
泰式按摩：五十元
……
苏晟想，如果这世间所有的事均能明码标价，那该多好。就不会有讨价还价的麻烦。如果感情亦能这样更好不过。
这么想着，他迈进店里，按惯例选择了十五元的服务项目。
去年寒假，第一次同朋友进了电音吧。如今这也成了他找不着乐事时的去处。在闪耀的激光及劲爆的电子乐中随性扭动身躯，不失为人生快事。
邀三五好友，于人山人海中恣意舞蹈，暂且忘却俗世烦忧，不去想什么今朝明日，亦不用关心时局大势。单纯的由衷的快乐，不过如此罢了。
但这种场所亦有危险性。***、******乃至其他。
诱惑确实是无所不在的。譬如周末街道边的搭台促销。或者唾手可得的“中奖卡”，手机短消息里的中奖通知。又比如别人蓄意遗失的钱包。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诱饵。没有大欲望的人对此是无动于衷的。换言之，上当者都是贪婪之人。
很多事物像双刃剑，此处美好盎然，而彼处的丑陋险恶徐徐而来。惟有无所贪求，方能与世无争。
偶尔停顿下来，细想过往，哪怕是自省自责，也能给自己一分警示。
而更多的时候，或许可以苟且一点，以免思考太多，误了基本。
12
终于找到答案了：丹顶鹤，别名仙鹤。
苏晟笑得往椅子靠背倒下去。真是出乎意料的区别。电脑屏幕上确实显示着如上七个字。
不会是倪浩然的恶作剧吧？以前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丹顶鹤，原来就是仙鹤！
寒假即将结束，来日不可预测。苏晟收拾起一个月来的游荡与彷徨，整装待发。
对于校园生活，他是有一份热爱在心。象牙塔其实自有象牙塔的好处。小小世界，自成体系。璀璨年华，夺目不已。
与店员砍价时表明学生身份可以博取折扣。公园景点门票有学生专属优惠。整个社会对学生似乎都开放优先通道。只是，做学生能做到哪一年？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的迹象并不明显。而生命的年轮又画上一圈。自然界的呢喃又清晰了一点。
春夏秋冬又一春。
丹顶鹤和仙鹤没有区别。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会有多少区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