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说，当我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便是对自己下了一道紧箍咒，必须去做。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我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已经知晓前方的不顺畅和困苦。
五月的晴空微蓝。有白云如体积庞大的棉花糖，远远近近点缀其中。气温已经灼人。他搭乘一辆空调巴士，希望最后一次打量城市的模样。
把脸贴在车窗边，抬头仰望。有繁盛的枝叶扫过视野。偶尔能看到带阁楼的房子。南方城市的潮湿与温润。
他再一次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可是这喜欢，确切地说是一种不舍。似乎从前并无这般依依的情意。
不知道车开往何处。不知道这几个小时的车程要铭记多久。
2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场离别才能在若干年后的离别时刻心如止水。
一站一站地继续，是生命的延伸。这时间和空间的交错进展，构筑成庞大的生。经纬脉络，与谁相交，相伴走几多里路，然后又顺着自己的轨道前行。
那个写出世间最短诗歌的人，他的《生活》就是一个字：网。
习惯离别，但因贪着共处的欢愉，而在再三上演的告别中流连不已。
从来胜任不了一份流畅的感伤。因为沐浴过春水的酣畅，所以挣扎于夏蝉的叫嚣。虽然他知晓，永远的笑，是一种轻佻。
那些轻视离别的人，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固若磐石。又或者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对人性失望到了怎样的田地。
星系里各个星球的运转是不容有碰撞的。否则粉身碎骨。人间则不同。倘若人的运转没有任何交集，这将是多么遗憾和枯燥的一出戏。
但是，总有意外。总有人生来不入流，终生徜徉在红尘之外。
3
有的时候他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找不到甘心对话的人。就连最有可能的说话场合，去超市收银台结帐时亦是一声不作。但会微笑示意，以示对彼方劳动的尊重。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有数天未发出任何声音时内心还是会有所触动。于是尝试着从喉咙里吐出一个音节。这彻骨的孤独让他蒙羞。
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他自己亦不以为耻。
那是一段如默片般的生活。不愿意主动向他人攀交，也不想敷衍苟且。于是孤独着。
如果孤独是无声的，那么寂寞是有声却无人共听。他如此理解。
在某些寂寞的时刻，他会走进一家影院。随机买票，入场。巨大的声响和热闹的人群笼罩在寂寞周身。他在里面自得其乐。是卑微的乐。缘自电影里的若干种人生。
在黑暗里注视前方的光亮，品咂彼处的况味。这旁观者渴望得到线索，期待转机因此而生。
走出影院，明晃的日光如同一场讽刺。或者是霓虹闪烁夜色正浓。才知道刚才的虚象。有恍如隔世的困顿。
又重新回到生活。只是心中多了一份勇气。尽管这勇气来得没有丝毫道理。仿佛被励志读物欺骗过一般无辜。但至少可支撑一段时日。
4
这次他仔细端详了平时置若罔闻的学校大门。心底蓦然升起一股酸楚。没有多少时间逗留此间了。
他对每一处都贪婪地观望，惟恐错过什么。然而这是种奢望。不论以何种路线来丈量脚下这方土地，遍览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在校园里四处游走。漫无目的亦是一种目的。想起此处曾经来过。彼处曾经如何过。
从没有今日这般发觉它的美好。这自然是成定律了——平日里置若罔闻，一旦因各种原因与之隔绝，便生出情愫来。世间的情意何尝不是如此。
他找了一处长凳坐下。是树荫下的座位。木凳年代久远，坐上去有微微的凉意。抬头便是浓密的绿色。用力呼吸，静观枝叶，顿觉身心愉悦，仿佛回到童年。
对于校园，很多人有情结在心。被誉为惟一没有被社会污染的净土，其实仍有不洁。只是相比而言，更能为纯净提供某种可能性。于是来凭吊青春者趋之若骛。
他亲见那些旁听生的眼神，觉出自己的幸运。人为什么总要有对比才知道珍惜。总要在失去之际才奢望奇迹。
5
游泳馆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地方。怕睹物伤情，便不去了。
只是记得那个暑假因兼职留守学校，每天下午独自去游泳馆消磨时光。潜到水底，摒住呼吸，睁开双眼，回想过往片段。经常有泪水消释在蓝色的池水里。
暂时脱离这个世界的感觉如同万劫不复。他幻想变作一条鱼，可以在水里呼吸。
孪生兄弟的死。母亲的出走。父亲的残疾。还有来不及去靠近的那些人。以及周遭的种种。它们约好一般集体冲撞着倪浩然的大脑皮层，带给他无尽的忧伤。
在那个冰凉的夏天，他一遍遍细数遭际，自怜自艾。
所幸他并没有沉浸于这种自怜自艾中。已经习惯哀而不伤。他以一种悍然的冷冽应对着一个人的夏天。他深夜去操场的跑道就着月光跑步，直到筋疲力尽呼吸困难为止。他骑车朝城市某个方向直行数小时，为的是看到一片田野。他去近郊的森林里寻找湖泊。他废寝忘食地阅读《中国高等植物图鉴》。
他像一个诗人般暴戾天真地生活着，忘乎所以。
一些情感已然缺失，亦有一些情感可以争取。事在人为。他仍然有期望在心。
那段耐捱的日子。都过去了。只是曾经期盼的，后来又得到了么？
6
上高中时和同学一起去某所大学玩。正好赶上毕业送别。汽车把学子们一批批陆续接走。上车前即将走的和还未走的人抱作一团哭泣。然后车启动时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
啪啦的声响中，离愁煞是壮观。这一车如此，下一车依然。
那一刻他的内心震撼了。因为，以放鞭炮的方式作别，此生第一次见。在当地，只有逢年过节时放鞭炮，只有婚丧嫁娶时放鞭炮，只有宴会庆典时放鞭炮。没想到，和学友再见也要放鞭炮。
当时他就设想了若干年后的离别场景，很是怅惘。
他想逃避这样的特殊时刻，倒不是担心自己的情绪。而是觉得自己不适合。以他和班上同学的交情，他不适合这样隆重的场合。他不想欺骗自己。
那种告别其实不单是和人的告别。它掺和了太多其他的意味。譬如对学生时代的告别，对青春的告别。对单纯生存环境的告别。
因而才那般惊心动魄。
班上有些相处较好的同学。但并不是他所认定的朋友。他对朋友的定义苛刻：不计较得失，亦不用担心某天会失去这份友谊。仿佛天生就和某个人建立起某种联系，纵使经历百般误会千难万险，到头来还是固若金汤情比金坚。
如此算来，能算得上朋友的真是屈指可数。甚至不知道时日流转后将来有否。
7
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和一个过于相信爱情的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他们都不会急于寻找爱情。
不同的是，前者因失望而无望，后者因期望过高而无望。
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反正是“无望者”。
但是，大凡情感方面，他的处理方式颇为耐人寻味。仿佛冰火两重天，要么淡泊如水，要么炽烈似火。当然这些只是内里的情绪运动，反映在表面并不那么明显。
一个不懂得将感情折中处理的人是敢爱敢恨且恣意任性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恣意任性的人。
8
母亲出走后，父亲不是没有想过要重新组合家庭。他也曾陆续带三两女子回家，倪浩然自是冰冷相待。但不说什么。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残忍的事。
父亲反而因此愧疚，面对世上惟一存活的血脉亲人，他选择凡事依从儿子的心境。于是，直到倪浩然成年后远走他乡求学，他都和儿子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言过其实，但两个人的十年里，他们积下的爱恨交织却多少有些凄清。
父亲待他，宠溺会有，打骂会有，欣慰会有，失望会有。
他那时急欲离开家乡，不是没有成全父亲后半生的意思在里面。觉得拖累他十年，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他的少年时光，像一个密闭容器里的气体，不断受压，终于在最后一刻爆炸。
那是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父亲希望他考省城的大学。他坚持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两人都不妥协，争吵起来。后来他固执己见，行使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做重大决定的权利。父亲也没有坚持，只是说了一句诸如“翅膀硬了”之类的话。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父亲的画外音。
可是，很多时刻我们只能狠心。
9
再怎么走，还是在地球上。有的时候，望着星空，心想这世界上有念念不忘的谁谁谁，便不会觉得自己孤单。
我们要走多远，才离得开这个世界？
要经历多少路途，才可以坚定脚步的方向？
羡慕天空的飞鸟，永远只在两处停留。越冬之地，栖居之地。以及期间飞往的过程。这样多好，两处都是家乡。
最后一次仰卧在运动场的草坪之上，四肢伸展开，望着浮云细思量。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是赠言上使用频率极高的话语。而今想起，倪浩然觉出人的短处。会游泳者当然可以“鱼跃”，然而“飞”就做不到了。这恐怕是人身为高等动物的缺憾了。
他记得有人说过，飞翔不是体力和智力能够解决的问题，它是一个奇迹。
要是能够飞，该有多好。越过海洋和山脉，到想去的地方。看风起云涌，变化万息。
尘世多渺小，不离人间不知道。
他想起丹顶鹤，未曾见识但不久后将要见识的动物。那次放假前问苏晟关于丹顶鹤和仙鹤的区别，开学后苏晟便给了他答案。是皆大欢喜又让人惊讶的答案。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当初抛出的只是一个反问句而已。因为第一次得知答案时，自己亦是哑口无言。期末的那段时日，倪浩然在复习迎考之余临摹一本童话书里的插图，里面就有丹顶鹤。在某个晚上，他回忆起数年前与丹顶鹤有关的一件事情来。于是呓语于唇齿间生发。
此刻他随身的钱包里就收有一份自己手抄的描叙：
丹顶鹤，别名仙鹤，属于鹤科，学名为GRUS JAPONENSIS。大型涉禽。全长约120厘米。体羽几乎全为纯白色。头顶裸出部分鲜红色；额和眼先微具黑羽；喉、颊和颈大部为暗褐色。次级和三级飞羽黑色，延长弯曲呈弓状。尾羽短、白色。嘴灰绿色，脚灰黑色。栖息于芦苇及其他荒草的沼泽地带。……丹顶鹤羽色素朴纯洁，体态飘逸雅致，鸣声超凡不俗，在《诗经·鹤鸣》中就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精彩描述。在中国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被誉为“仙鹤”，成为高雅、长寿的象征，在诗词和中国画中，常被文学家、艺术家作为主题而称颂。在嫩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流域繁殖；长江下游及沿海越冬；在河北、山东为旅鸟，台湾偶见。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10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初来这个城市时的情形。那是一个盛夏的黎明，走出火车踏上站台时他立即感到置身蒸笼之中的溽热。于是心有不悦。
时辰尚早，赶上第一班巴士奔赴学校。一路上，天色渐亮。沿途风物亦明朗起来。高大的梧桐和香樟从道路两旁向中间搭起树荫，建筑物风格多样，跨越数个时代。他坐在车厢右侧，有个念头倏忽闪现，便把车窗打开，把头探出窗外。因疾驶而致的大风迎面扑来，便觉得凉快。仰首是葱郁的绿色。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恰似飞翔的愉悦。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内心说：我喜欢这里。
又有一次，是雨过天晴的下午。他站在干净的马路上四处张望。蓝天白云映衬着高楼大厦，不远处有山峦连绵。顿时心底明快，很生欢喜。
当然，对于一座城池的爱是必须和世事挂钩的。否则那种爱是浅显的，经不起年月的流转。离开某地，若只是途经，定然不会生出情意。只有和人共同经历，造出故事，才会心有眷念。
他如果独居此地，即便数十年亦不会怅然至此。
倘若孤苦伶仃，又何以这般不舍。
11
其实，我们要告别的，最终还是自己本身。和自己的昨天说再见。
因为坚定了明日的种种，便要彻底和昨天说再见。
“水一旦流深，便会发不出声音。人的感情一旦深厚，也就会显得淡薄。”这是他从一本小说中拾得的句子。觉得所言极是，遂背诵于心。今日派上用场，安抚内心。
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久居的城市。然而事与愿违。作为人生旅途的一站而已。
只是，这一站因为有了意外的际遇，显得格外不同。
从此以后，他只是这个城市偶尔的访客。甚至连访客都做不成了。他的决绝。
他无法想象再回首踏上这片土地是多么地不甘愿，就让它永远地存活在记忆里罢。
12
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迹。这是一场自谋的蓄意。
火车启动的刹那，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然而很快就模糊起来。视线里有什么在摇晃。
再见，再也不见。
